四合院的大廳,納蘭葬花正像往常那樣,幫着蘭姨收拾着桌子上的殘羹冷炙。
她母親耿青瓷則坐在一邊,淺嘗慢酌地喝着一杯蘭姨端上來的茶,神情趨向平淡如水。
她是一個奇女子,出自書香門第,太舅公是陳獨秀,祖父耿斷腸爲前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教授,叔公則是中國原子彈之父鄧稼先,父親和母親都是中科院的院士,從小就聰穎過人,小學六年級就寫了一本25萬字的小說《朱雀》。結束了十年動亂之後,她毅然決然地投身商海,拿着一筆從親戚朋友家七拼八湊來的一萬塊錢,憑藉着敏銳的市場嗅覺以及無可比擬的商業頭腦,很快就成爲了鄧偉人說的“先讓一部分人富起來”當中的一小撮分子,身家過千萬,風頭相當迅猛,她的名字也隨着改革春風吹向神州大地的各個角落。可就在她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她卻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選擇了急流勇退,在1984年,她嫁給了納蘭家的第二代標杆,納蘭笙,就把公司給賣了,從此在商海銷聲匿跡,成爲了全職太太,沒有娛樂,沒有應酬,一天到晚都只是針繡女紅,相夫教子。
而更令人爲之津津樂道的是,耿青瓷那間公司的購買者恰恰是皇甫家族,這個家族接手後,並沒有對公司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只是更了個名,改爲“北京王府有限公司”,然後在耿青瓷打好的基礎上繼續發展壯大,一直壯大到今天與江南張家的“昊天集團”並肩而立的航母級企業,市值220億美元的“王府集團”。
有人問過耿青瓷,如果她沒賣掉公司,很可能她現在就是中國首富了,現在想想,後悔嗎?
她只是雲淡風輕一笑,回答道,公司或財富只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但家庭就是我生命的全部。
此刻,耿青瓷抿了一口茶,然後擡頭,輕聲道:“小花,讓蘭姨收拾,你跟媽媽到書房。”
“怎麼了?”納蘭葬花有些迷惑地看着她母親。
“媽有話跟你說。”耿青瓷淡淡道,語氣不容置喙,不等納蘭葬花回話,就已經走了出去。
面對這麼強勢的一個孃親,納蘭葬花沒一點轍,只好把殘局都留給了蘭姨,跟着出去了。
書房的佈置簡單精緻,檀木傢俱,名人字畫,明清瓷瓶,梅蘭竹菊,無不透露出主人的儒雅。
耿青瓷進來後,環胸站在窗邊,眺望着院子裡言談甚歡的那一老一少,眉目間添了不少憂愁。
“媽,你怎麼了?”納蘭葬花站在她身後,見她情緒好像不大對,關切問道。
“小花,今天是初幾?”耿青瓷沒回答她,盯着似乎已經獲得老人信任的蕭雲,問了個問題。
“初九。”納蘭葬花很納悶她爲什麼會問這個問題。
“原來已經初九了,日子真是匆匆過啊。小花,你還有六天就要過門了,這幾天,儘量少接觸外人,聽清楚了沒?”耿青瓷語調平靜,完全沒有升降調,也沒有絲毫顫音和停滯,就像上級領導交待工作任務一樣。在她看來,要想納蘭家千秋萬代,就必須與甄家強強聯合,因爲在軍中擁有絕對話語權的,只有甄家這棵大樹。
“哦。”納蘭葬花一想到這事兒,心情就低落到谷底,簡單應了一句。
“小花,你是媽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媽當然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但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們是女人,供我們選擇的路子不多,要不就一生勞碌孑然一身,要不就修身養性成爲妻子。你不像你哥,他可以在外頭闖蕩到天昏地暗也沒人管,屁股不乾淨了,還有他爺爺和他爸給他擦。你是女人,註定要爲納蘭家犧牲的,更何況青衫也是當今數一數二的人才,你嫁給他,也是三生修來的福氣,而不該是一件值得煩惱的事。再說,誰沒煩惱?如果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煩惱拿到市場上交易,任何人看到別人的煩惱後,都寧可把自己的重新搬回家。”耿青瓷依然保持環胸的姿態,很有當年叱詫商海的風範。
納蘭葬花無言以對。
“雖然媽希望你做一個好妻子,但有些話,媽作爲一個過來人,還是要提醒你一下,我們女人,溫柔要有,但不是妥協;我們要在安靜中,不慌不忙地剛強,千萬別喪失自我。就算你貌美如仙,溫柔賢淑,就算你生兒育女,寬容忍讓,就算你集衆優於一身,但只要你放下了自我,你就永遠無法和男人站到對等的高度了。”耿青瓷語重心長道。
納蘭葬花默然點頭。
“還有。”耿青瓷的聲音驟然變冷,像刀鋒一樣,冷聲道,“你最好跟那個蕭雲保持距離。”
“爲什麼?”納蘭葬花大爲驚訝。
“哼,他這種人,包藏禍心,笑裡藏刀,無論對社會,還是對家庭,都是一顆大毒瘤。”耿青瓷輕輕眯起眼睛,睨着院子裡的蕭雲,眼神愈發犀利,冷笑道,“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見過太多這樣的年輕人了,他們有着不可複製的優點,彷彿天生就適合玩權力遊戲的,懂隱忍,知進退,明是非,肯用腦子,肯彎腰做狗,知道什麼時候該攀龍附鳳,知道什麼時候該趕盡殺絕,遠比那些根紅苗正的高幹子弟要厲害得多。但他們也有着不可複製的缺點,即對金錢權勢的渴望和膜拜超乎常人,他們一旦得勢,就會慾壑難填,瘋狂索要,本能地畏懼失去一切、繼而被打回原形,因此,他們需要耍手段,弄陰謀,去極力鞏固自己的地位,甚至會出現蛇欲吞象的奢念。”
納蘭葬花欲說還休。
“我清楚他踏進納蘭家的企圖,如果他敢付諸行動,我就敢將他除而後快。”耿青瓷陰冷道。
納蘭葬花一怔,霎時從心底泛起了一陣寒意,如同深洋海底,閃爍着幽藍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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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雲當然不知曉他在耿青瓷心目中的惡劣程度,正在院子裡忙着與軍中大佬納蘭盛世談人生談理想,話題廣泛而不拘泥於憶往昔崢嶸歲月稠,開始轉向縱古論今,品梟雄,話能臣,侃時事。納蘭盛世給蕭雲留下很深的印象,儘管他已經90多歲高齡了,可他依然思路清晰,一分析起問題來頭頭是道,見慣了風雨的上位者果然不同凡響。
兩人聊累了,就在院子葡萄架擺起了黑白棋盤,蘭姨也適時給這一老一少送上了熱茶。
這已經是兩人的第五盤了,前四盤都是蕭雲以半目敗北。
這一盤,蕭雲似乎還沒走出前四盤失利的陰影,雖然執黑先行,但在佈局階段就落了下風。
幸運的是,連戰連捷的納蘭盛世沒有熱血奮戰的慾望,下得不溫不火,所以蕭雲逐漸挽回了開局的頹勢,而在中盤的戰鬥中,不僅守住了角,而且還將觸角延伸到了中腹,一下子使得雙方又變成了均衡局面。進入到讀秒階段,蕭雲率先變招,在中腹下出強手,納蘭盛世擔心死活問題,變得有些畏手畏腳,只得委曲求全,一路退回。
這樣一來,黑子收穫不少目數,而且加強了中腹,蕭雲終於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但是,細棋拼官子。
納蘭盛世穩紮穩打,蕭雲在一目半的優勢情況下,再一次在官子階段連連損目,最終被逆轉。
而且,與前四盤如出一轍,竟然還是輸半目,這就是命啊。
“還下麼?”納蘭盛世擡起頭,笑意盈盈地望着一輸到底的蕭雲。
“再來。”蕭雲頗不服氣道。
“算了算了,我可不想下了,免得你難做,讓棋也要讓得這麼有藝術,總是輸半目。”納蘭盛世擺手笑道,剛纔他見這個年輕人爲了隱藏讓棋的手法,故意打太極,兜了很大一圈才輸,要是碰上他不入套,還急得團團轉,就很想笑。儘管是被讓棋才贏下來的,但納蘭盛世還是很開心,老人家跟小孩一個樣,都是要哄的,不管手段高不高明。
而被識穿破綻的蕭雲就只得尷尬地摸起了鼻子。
“小七?你剛纔說老帥是這樣叫你的吧?”納蘭盛世一邊收拾着棋子,一邊問道。
“嗯。”蕭雲則忙着倒熱水泡茶,天氣冷,水很快就涼了,需要不斷加熱水重新沖泡。
“我能也這樣叫嗎?”納蘭盛世很認真地詢問道。
“當然可以,求之不得。”蕭雲微笑點頭,這個老人這樣要求,說明心裡已經接納了他。
“小七,有件事情,我想問一下你,你可以回答,也可以拒絕。”納蘭盛世沒有把話說死。
“您說。”蕭雲似乎知道這位老人要問什麼了,做好了應對的準備。
不就是準備在您孫女的婚禮上搗個亂嗎?多大點事兒。
“聽說你是公子黨的魁首,我家錦玉是這個組織的二把手,是不是?”納蘭盛世輕聲問道。
“啊?”蕭雲顯然沒有料到他問的是這個問題,一時有點蒙,幾秒才反應過來,木訥點着頭。
“嗯,我早該猜到了,要不錦玉這孩子也不會三天兩頭就往杭州跑,一呆就是半個多月。之前我也有收到過一些情報,說錦玉加入了地下組織,併成爲高層,但我就是不願意相信,這回總算印證了。”納蘭盛世低着頭喃喃道,一隻手漫無目的地捶着大腿,情緒有點複雜,似乎如釋重負,又似乎悵然若失。
“老人家……”蕭雲想辯解幾句。
“不用解釋了,我都懂,人各有志,不可強求,我不是那種迂腐的人,什麼大義滅親這類的蠢事我是不會做的。錦玉這孩子,從小就要強,說離經叛道也不爲過,走上這條道路也是他自己選的,就聽天由命吧。誰都有自己的追求,不應該以自己的意志去加以束縛的,往小了說,這是個性解放,往大了說,這就是民主自由。你別以爲人民羣衆沒有理想,那個,黃土高原上,倚在牆邊,白髮蒼蒼,行將入土的老漢,他也是有夢想的,只要你給他一個機會,他就會顯示出來。鬥地主打土豪?去!”納蘭盛世的思想還真是與年齡不相稱。
蕭雲靜靜聆聽。
“我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以前很多黑幫,什麼捻黨、哥老會、義和團、洪門、袍哥、青幫、白槍會、紅槍會,甚至於一貫_道,這些林林總總的‘江湖’幫會,我都瞭解,不瞞你說,我在參軍之前,曾經是紅槍會的人。所以,我對地下組織不反感,只要不超越底線,作亂社會,我就認爲有必要存在。什麼是‘江湖’?‘江湖’不是‘廟堂’的對立面,它是‘廟堂’的缺失之地;是‘廟堂’之光照耀不到、或者不屑於照耀的陰暗潮溼的部分;是對‘廟堂’自發的修正。正如有白天,就有黑夜,有光明的普照,就有陰暗的邊緣。在人們循規蹈矩生活的正常社會中,這些奉行着地下秩序的黑社會,可以使整個社會更加穩定,除非它已經蛻變成胃口越來越大、無法控制的魔獸,像黑龍團,到這個時候,就有必要剷除,你的公子黨之所以能發展得如此迅猛,我想國家也是考慮到要出現一個組織,去鉗制黑龍團吧。”納蘭盛世雖然不入世,但也能洞若觀火,到底是老陰謀家。
“是吧。”蕭雲若有所思道。
“古箏哀奏清秋節,鐵人無淚亦悽惶。但使此身能報國,天涯何處不蘇杭?”納蘭盛世幽聲念着《蘇武牧羊圖》裡的最後四句,似乎想起了什麼事情,對着天空嘆了一口氣,意味深長道,“有些事情啊,要等到你漸漸清醒了,才明白它是個錯誤。小七,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這個老頭不干涉你和錦玉現在從事的工作,但有一點我必須提醒你的,千萬別利用公子黨成爲你謀取利益的工具,而毒害一方,那樣只會滑下泥沼,越陷越深,到那時候,不光是我不放過你,全國人民也要討伐你,懂了嗎?”
“明白。”蕭雲雖然明白這個道理,但不明白的是,這個老人爲什麼會特意跟他提這一點。
“很奇怪我爲什麼對你說這些吧?”納蘭盛世定定望着這個掌握了很大片勢力的年輕權貴。
“嗯。”蕭雲不動聲色道。
“孩子,你要記住一句話。”納蘭盛世面沉如水道。
“您說。”蕭雲正色道。
“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啊。”納蘭盛世感慨萬千道。
蕭雲瞳孔猛然緊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