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人間七樓。
這裡除了是水療城以外,還有一間很不顯眼的辦公室,如果不是門口站着兩人,誰也不會留意到。
可當你推開門進去,你纔會發現裡面別有洞天,很寬敞,足足有一百平米,裝潢富貴大氣,盡顯磅礴,整片的落地窗,可供主人俯瞰底下大片景色。而最引人矚目的,莫過於牆上的一幅字,同樣是筆勢狂放不羈的草書,出自唐朝詩人厲霆的《大有詩堂》:胸中元自有丘壑,盞裡何妨對聖賢。落款是:張至清。
銀狐正孤獨坐在真皮沙發上,仰靠着椅背閉目養神,手裡一成不變地執着那隻冰心道人紫砂壺。
他辛苦勞累了大半輩子,常常是馬不停蹄地趕路,常常要處理幫派的繁文縟節,常常要擔心外面的風吹草動,不說有焚膏繼晷的玩命,但起碼有起早貪黑的勤奮,家裡很少顧得上,全靠他的愛人支撐着,在她走了之後,這個家雖然沒垮,但變得一潭死水,沒有了任何的歡聲笑語,爲此,他時常輾轉難眠,很少有像此時此刻這樣無憂無慮地休憩,他很珍惜這一短暫的時光。
吱呀。
一陣窸窸窣窣的開門聲驚醒了他的清幽,緩緩睜眼,笑容立刻爬上了他的臉龐,皺紋綻然開放。
“等很久了吧?”蕭雲關好門,走過來坐下,望着這個在他面前永遠慈眉善目的老人,柔聲道。
“不久,才一會兒。”銀狐笑着擺擺手,原來,一個小時,在他的時間概念裡只是一會兒。
“不好意思,其實我早就到了,只不過在三樓的club呆了一陣子,耽擱了下時間。”蕭雲抱歉道。
“沒事,我正好寐寐。”銀狐坐直了身子,祥和道,“聽說你最近去了南京,什麼時候回來的?”
“下午。”蕭雲見到桌面衝了一壺茶,就給老人沏了一杯,自己也不例外,抿了口茶,潤潤喉嚨。
“去南京玩?”銀狐沒有端起茶,依舊把玩着冰心道人。
“有這個成分在裡頭,但主要是想在南京的房地產界試試水。”蕭雲很喜歡這茶,西湖龍井。
“我有幾個朋友在南京市府工作,還有點影響力,如果有需要,我可以介紹你認識。”銀狐笑道。
“那敢情好。”蕭雲心花怒放,正愁在南京的圈子窄,銀狐這場及時雨下得還真是酣暢淋漓。
“知道我今晚讓你來的目的吧?”銀狐將冰心道人的壺嘴湊到鼻尖,嗅了嗅裡頭的陳年老酒。
“大致能猜出來。”蕭雲輕聲道。
“我希望你們在9月9號完婚。”銀狐輕輕一句,終於說出了這個埋藏在心底二十幾年的夙願。
蕭雲一窒,瞳孔驟然緊縮,凝着如刀雙眉沉默了下來,儘管來之前已猜到七八分,心裡有了底,可要真是親耳聽到這個消息,還是會大驚失色的。因爲他知道,不管多大多老,不管家人朋友怎麼催促,都不能隨便對待婚姻,婚姻不是打牌,重新洗牌,是要付出巨大代價的,草率結婚,到頭來很可能會是兩敗俱傷。
“她知道嗎?”一語不發將近十分鐘,蕭雲才揉了揉有些發緊的眉心,問了句。
“知道,我已經通知她過來了,估計很快就到。”銀狐下意識擡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
“她要沒意見,我就沒意見。”蕭雲修長手指輕輕敲着杯壁。
“就是她同意了,我纔敢跟你說的。”銀狐淺淺露出一個勝利者的欣慰笑容,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輕聲道,“小七啊,既然你們要完婚了,我的一些東西,也是時候交給你了。這家娛樂城,是我的產業中貓膩最多,涉水最深的,每一年的利潤大概有五千萬,交給你打理了,好好經營,別搞砸了。另外,我銀狐堂還有些勢力,大概1000人左右吧,集中在江蘇和浙江兩個省,過兩天,我會讓各個堂口的頭目回寧州一趟,你要是不着急回南京,就見一見面,開始逐步接手銀狐堂的事務。我的好女婿,以後林家就要靠你的了,我呢,就準備做個無事一身輕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糟老頭,辛苦了這麼久,也該頤養天年嘍。”
蕭雲沉默不語。
“心裡頭別有什麼負擔,你是我的女婿,這些東西不給你給誰?”銀狐看穿了這個年輕人的心思。
蕭雲擡起頭,望着這個始終對他和藹可親寬容宏大的老人,浮起一個清淨如竹的弧度,輕輕點頭。
銀狐如釋重負,拿起冰心道人,終於小酌了一口陳年老酒,可臉上隨即露出了一種刻意的窒息壓迫感,顯得心事重重,一手緩緩拍着大腿,輕聲道:“既然話說開了,小七,關於現在銀狐堂的尷尬處境,我覺得有必要跟你交代一下了。在江南這一塊版圖,由於公子黨的橫空出世,黑龍團現在變得韜光養晦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樣鋒芒畢露,在很多黑暗領域都沒有了咄咄逼人,就拿走私這一塊來說,以前誰要敢未經黑龍團允許,玩走私這票,肯定活不久,現在呢?黑龍團對一些暗自走私的行爲視若不見了。這些訊號,也讓一些投機分子看到了分庭抗禮的曙光,譬如野心勃勃的四指和青蛇,最近在聯手暗暗擴充地盤,寧州幾個比較小的社團都被他倆吞了,如今得隴望蜀,想一口氣吞下我們的銀狐堂,不斷地在背後搞小動作,上個禮拜,我名下的兩家KTV和一家沐足城就被工商消防等部門查了兩次,客源一下子少了很多。小七,你上位之後,必須要除掉這兩顆眼中釘才行,以免後患無窮。”
“他們的實力怎樣?”蕭雲問到了點子上。
“青蛇的勢力主要是在寧州,蘇州也還行,其他城市就弱一些,馬仔的總人數大概在1200人左右,名下的資產有一家收入還算可以的娛樂城,一家物流公司,兩家酒店,還有一家地下賭莊,她的主要收入也是來自這裡。而單論勢力,四指可能與青蛇不相伯仲,但總體實力上,四指要遠勝於青蛇幾籌,因爲他是副省長遲望之的兒子,跟邱祭祖是連襟。”銀狐爆出猛料。
“哦?”蕭雲眉頭一挑,顯得頗爲吃驚。
“這層關係鮮爲人知,知道的,也都心照不宣保持沉默,所以你不清楚也很正常。不過,四指並不是遲望之親生的,只是他親大哥的兒子,在四指3歲的時候,父母飛機失事雙雙遇難,遲望之就把他當做親生兒子一樣撫養。可惜,四指不爭氣,整天打架鬥毆,臭名遠揚。在他十八歲那年,橫下一條心決定走上這條不歸路之後,遲望之失望透頂,宣佈與他脫離關係,到現在,兩人都是形同陌路。”銀狐澹然道。
果不其然,對一個人最瞭解的,不是他的朋友,而是敵人。
蕭雲沉吟了一會兒,端起那杯即將要冷掉的茶,一口飲完,輕聲道:“看來要先拿青蛇開刀了。”
銀狐點點頭,笑意盎然,平靜道:“不過還是小心爲上,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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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人間樓外停下一輛古典精巧的minicooper,在漆黑的夜幕中,彷如精靈。
本來,就minicooper這種路數的貨色,對天堂人間來說絕對算不上什麼好車,只是從老早就候在外面的服務生殷勤卑微的態度來看,這位車主絕對不簡單,起碼不可能是尋常的暴發戶或者金絲雀,因爲天堂人間這種燒錢如燒柴一樣的場所最不缺的就是富人,沒誰比誰身份更顯赫一說。
走下車的是一個女人。
一個漂亮的女人,而且還是一個有氣質的女人,足以令到無數牲口魂飛魄散。
“小姐,老爺他們已經在七樓等着了。”服務生微微一鞠躬,帶着職業性的微笑恭敬道。
“知道了。”大美人皺皺眉,言語雖不尖銳,但稍帶居高臨下的冷硬,可惜了那原本空靈的嗓音。
服務生頭皮有些發麻,尷尬笑了笑,不敢再廢話連篇,趕緊引着她往裡走,一路上膽戰心驚,小心翼翼地觀察着這位大小姐的臉色,生怕有什麼怠慢之處。傻子都瞧得出來這尊大菩薩今晚的心情不大好,他這個蝦米角色就只能小心伺候着,內心還暗自揣測着她悶悶不樂的原因,在進入電梯之後,偷偷望了她幾眼,發現她的眉頭一直蹙着,未曾有舒展過,似乎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在電梯到了七樓之後,他沒敢再跟出去,按着電梯讓大美人出去,然後就下了樓。
這裡是閒雜人等的禁區。
大美人輕車熟路,徑直走到那間不顯然的辦公室門口,守在門口的兩個保鏢恭敬地弓腰問好。
她沒有理會他們,臉色凝重站在那,兩個白皙拳頭緊攥起來,深深呼吸了一口,才下決心推開門。
“小囡,你終於來了。”銀狐第一時間就發現了推門而進的大美人,禁不住喜上眉梢。
林紫竹沒有應答,只隨意點了點頭,快步走到銀狐的對面坐下,冷豔如霜,看都不看身旁的蕭雲一眼,彷彿跟他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而被忽視的蕭雲樂得清閒,側過身,優哉遊哉地欣賞着自己未來妻子的側臉。這妮子的容貌確實有足夠的底蘊,在寧州這座城市,幾乎可以達到鶴立雞羣這個境界了。
銀狐對她的這種冷漠態度司空見慣,依然樂呵呵,輕聲道:“小囡,我剛纔和小七已經說了。”
“日子定下來了?”林紫竹面無表情道。
“嗯,定在9月9號,你覺得怎麼樣?”銀狐語氣柔和道。
“可以。”林紫竹冷冷吐出兩個字,與她父親的態度處於兩個極端。
“那我就叫人開始着手籌辦婚禮的事了,一個月的時間,足夠了。”銀狐難以抑制心中的欣喜若狂。
蕭雲慵懶翹起二郎腿,點燃了一根菸,輕輕吐出一個菸圈,望向林紫竹,問道:“擺不擺酒?”
“隨便。”林紫竹睨了他一眼,鄙夷的神色懶得掩飾,很看不慣他這一副二世祖的吊兒郎當模樣。
“我覺着還是辦得好,畢竟你爸在寧州還算是有地位的人,對吧。”蕭雲揉了揉下巴,輕笑道。
“隨便。”林紫竹揚了一個聲調,側頭瞪了他一眼。
“我很好奇,你怎麼突然就答應了?之前不是一直以死抗爭的嗎?”蕭雲彈彈菸灰,感興趣問道。
“與你無關。”林紫竹冷冷道,然後從挎包裡拿出一個信封,遞給蕭雲,“你看看,最好能背下。”
“這是什麼?”蕭雲望着手裡的大信封,雲裡霧罩。
“婚後的一些規矩。”林紫竹淡然道,推了推那副價值二十萬的眼鏡。
蕭雲汗顏,掐滅了還沒抽到一半的香菸,拆開信封,從裡頭拿出一張A四紙,上面一共羅列了二十二條森嚴規矩,堪比約瑟夫·海勒筆下的《第二十二條軍規》,而且那些條例完全與國家提倡的男女平等的基本國策背道而馳,諸如除非在女方允許的情況下,男方不得以任何的方式親近女方;又如此次婚姻,男女雙方只具有夫妻之名,不具有夫妻之實,等等,不一而足。
蕭雲不服,就條款上的細節攤開來討價還價,而林紫竹卻有一言無一語地搭理着他,不屑一顧。
銀狐沒有理會這對即將共結連理枝的男女究竟在耍什麼花槍,心情出奇的好,靠着椅背哼着小調。
可隨後發生的一件事,令到他好不容易攢來的好心情一下子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門是被踹開的,嘭!很大一聲響。
一個男人像一條瘋狗一樣從外面闖了進來,被打得鼻青臉腫也毫不在意,兩個保鏢攔都攔不住。
林紫竹看到來人,毫無徵兆地尖叫一聲,然後不管不顧地狂哭着跑過去,瘋喊道:“秋毫!”
兩個保鏢見大小姐過來了,不敢再對那個男人怎麼樣,立即撒手,規規矩矩揹着手站在了一邊。
林紫竹抱着血流不止的明秋毫,哭得淒厲,突然轉過身來,結結實實地給了那兩個保鏢兩記耳光。
火辣辣的,如同夏天正午的太陽。
兩個保鏢吭都不敢吭一聲,低頭默默忍受着,他們並不知道這個男人的身份,只是做着本分之事。
銀狐與蕭雲這一老一少神態各異,銀狐微微眯起眼眸,冷冷睨着明秋毫,蕭雲則微笑依然。
不解風情的明秋毫隨意擦了擦臉上的血,平靜望着銀狐,沉聲道:“紫竹不能嫁給蕭雲。”
“你說不能就不能?”銀狐冷冷一笑。
“我愛她,她也愛我,你身爲她的父親,不能這麼殘忍,強硬拆散我們。”明秋毫據理力爭。
“笑話,我要怎麼做,什麼時候輪到你指手畫腳的?”銀狐很不待見這個有些偏執狂的青年,太自負,做事情往往是不撞南牆不回頭,極易走入死衚衕,總感覺全世界都虧欠他的。上一次登門造訪,他就劈頭蓋臉地要求帶紫竹遠走他鄉,像個神經病一樣,銀狐當然嚴詞拒絕了,並嚴正警告,他憤然而去,不一會兒,就聽說在門口砸了人家的一輛寶馬。
這種人,大多數會被社會所淘汰,即便幸運成功幾次,也很快夭折,從而一蹶不振。
“我尊重你是長輩,才冒死來這裡告訴你,紫竹是我的女人!誰也不許碰!”明秋毫竭斯底裡道。
“放肆!”銀狐赫然起身,怒不可遏地一聲震喝。
全場靜謐。
這時候,葉凡塵也匆匆趕到了現場,身後還是毫無懸念地跟着那個低調到默默無聞的男子。
“老爺,怎麼回事?”葉凡塵走到銀狐身邊,一邊謹小慎微地問道,一邊觀察着現場的形勢。
“凡塵,把小姐弄過來,把那個男人趕走。”銀狐吩咐道,深呼吸了一口,然後坐下,閉目凝神。
“是。”葉凡塵點點頭,然後向那個低調男子和兩個保鏢使了個眼色,三個男人心領神會。
兩個保鏢迅速左右架着奮力掙扎的明秋毫,低調男子則硬拽走淚如雨下的林紫竹,勞燕分飛。
“林雙木,我告訴你,如果你讓紫竹嫁給了蕭雲,我會讓你永無寧日!”明秋毫的情緒已近癲狂。
葉凡塵眼神一凜,下意識望向銀狐,只見他仍然閉着雙目,面無表情,眉目間卻現出了那股久居高位浸染出獅子搏兔君臨天下的不怒自威,她立即醒悟過來,畢竟跟着老人處了這麼多年,他的一舉一動所蘊含的深層意思都瞭然於胸。她轉身,望着被揍得已不成人樣的明秋毫,笑意玩味,問道:“你是不是想玩?”
“是又怎樣?!”明秋毫嘶吼道,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那別廢話了,動手吧。”葉凡塵淡淡道,又是如同聖旨的這一句。
低調男子似本能般,眼神猝然陰狠而犀利,準備動手,而且是狠手,讓明秋毫不是截癱就是殘廢。
“不要!”林紫竹哭喊道,想跑過去,卻被葉凡塵死死控制住。
“等一下。”一直坐在沙發上袖手旁觀隔岸觀火的蕭雲突然阻止了低調男子的行動。
林紫竹錯愕地望着蕭雲,沒想到他會出手相救,銀狐也不知他這是何意,睜開眼靜靜盯着他。
低調男子猶豫不決,回頭看看葉凡塵,見她暗暗點頭,才徹底打消動手的念頭,乖乖站到一邊。
蕭雲緩緩起身,走到酒櫃前,精心挑選了一瓶軒尼詩VSOP,然後帶着微笑走到明秋毫身前。
“想用酒來解恩仇?呸,做夢吧!”明秋毫惡狠狠道。
“我從沒想過要跟你解恩仇。”蕭雲微微一笑,不急不躁道,“我拿酒過來,只是想這樣。”
嘭!
酒瓶盡然碎裂。
明秋毫就在衆人無比震驚的神情中倒了下去,鮮血噴薄而出,猩紅得觸目驚心。
蕭雲蹲下身,微笑看着奄奄一息的明秋毫,輕輕說出一句:“紫竹是我的女人,誰也不許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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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週,奉上五千字大章,希望各位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