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靜的。
雨,瓢潑飄落。
盛夏溼潤的雨讓許久沒下雨的寧州變得正常了、可愛了、纏綿詩意了。
窗前,燕老依然坐在輪椅上,凝視着這場傍晚時分才匆匆降臨的大雨,心如止水。
蕭雲站在他身後,端着一個精緻小巧的茶杯,呆呆佇立着,眼神渙散,不知想着什麼煩心事。
“記得小時候,我是很討厭下雨的。”燕老忽然出聲,打破了此刻的沉寂,輕聲道,“南方的雨,淅淅瀝瀝一下就是一整個冬天,天像是下漏了一塊似的,停不了,衣服和被子老有一股夾纏不清的潮溼味兒。我上學的時候,是在私塾,進大門有個天井畦,在雨天摔一跤那才叫慘,渾身上下都是泥,又不敢回家換衣服,髒衣服溼溼捂在身上,凍得七葷八素,還要時刻提心吊膽先生的教尺。當時覺得苦不堪言,現在回頭想想,樂趣無窮啊。”
“憶苦,有時是會思甜的。”蕭雲回了回神,輕聲道。
“你今晚好像有心事。”燕老淡然道,搓了搓乾燥的兩根手指。
“沒有。”蕭雲搖頭道。
“沒有最好,年紀輕輕的,別學老人家,整天愁腸百結,聽見沒?”燕老沉聲道。
“嗯。”蕭雲點點頭。
“最近古城區挺熱鬧。”燕老露出了一絲陰森的笑意,輕輕敲打着冰冷的扶手。
“是嗎?怎麼了,我一直在南京,沒怎麼聽說。”蕭雲故作驚訝道。
“演技真差。”燕老尖聲一笑。
蕭雲摸摸鼻子,他當然知道,自己沒什麼事情能瞞得過這位胸中自有雄兵百萬的老人。
“弄得還不錯,挺大陣象的,居然還能把黃達人和俞知堂拉下水,你小子夠膽。”燕老開懷大笑。
“你別光顧着樂,現在我是走得挺順的,但總要知道個方向,纔好繼續走下去。”蕭雲討價還價。
“明說。”燕老停止了笑聲。
“跟我講講身世的事情。”蕭雲直奔主題。
“現在還不是時候。”燕老擺擺手道。
“那要等到何年何月?”蕭雲提高了音量,現在頂着大霧起航,實在難受得慌。
“黃忠六十跟劉備混,德川家康七十打天下,姜子牙八十爲丞相,佘太君百歲掛帥,孫悟空五百歲西天取經,白素貞一千多歲下山談戀愛。年輕人,你說你急什麼?”燕老心平氣和道,並沒有因爲蕭雲的咄咄逼人而生氣,端起手中的小茶杯,淺淺抿了一口茶,還是碧螺春,沒有任何的變化。
蕭雲沉默。
一張一弛,一進一退,一拉一伸,這一老一少之間的對話,就像在耍太極。
“孩子,接手天師會吧。”燕老回頭望着他,殷切盼望道。
“不接。”蕭雲想都沒想。
“別意氣弄事。”燕老淡淡道,摩挲着那隻小茶杯。
“我沒有。”蕭雲否認道。
“銀狐的那些蝦兵蟹將你都能接手,爲什麼不接天師會?”燕老語氣有些冷。
“看來,我任何的風吹草動,還真都逃不過你的視線啊。”蕭雲感慨萬千道,揉了揉眉心。
“如果有了天師會,你也可以做到。”燕老浮出一個頗爲得意忘形的笑容。
“先放着吧,暫時還不想接手,不能一次性把所有的牌都打出來,對吧。”蕭雲淡然道。
燕老灰白的眉毛一挑,緩緩回頭,認真審視了一遍蕭雲,微微一笑:“孩子,你確實長大了。”
蕭雲面無表情,只是把杯裡剩餘的茶一口氣喝完,涼了的茶,果然失去了精髓,淡而無味。
這時,傭人麗姨把兩碗雞蛋麪端了上來,熱氣騰騰,擱在飯桌上。
蕭雲推着燕老過去,準備開餐。
下午陪着遲隨筆逛了一圈刻木觀,本來約好了晚上一起吃飯的,後來她臨時有事,就先走一步,剩下他孤苦伶仃一個人,再加上忽然而至的傾盆大雨,他愈發無精打采,就懶得去吃飯,直接來了紫荊花道,讓麗姨去煮個面填肚,然後從不吃麪食的燕老心血來潮說也想吃一個,麗姨就弄了倆,加點雞蛋和蔥花,美味可口。
燕老沒蕭雲那樣飢不擇食,吃了兩三箸就半途而廢,放下筷子,問道:“孩子,要結婚了吧?”
“嗯,下個月的9號。”蕭雲嘴裡都是面,含糊不清道。
“想要什麼賀禮?”燕老探身抽出一張潔白紙巾,擦了擦嘴。
“龐月明下臺。”蕭雲隨口應了句,把碗裡的面消滅殆盡了,正端起碗喝着清淡麪湯。
“可以。”燕老微笑道,那神情,彷彿有着一葉落而知秋的老謀深算。
“我說笑的。”蕭雲雙手舉着湯碗,滿嘴油膩,錯愕地望着這一個安靜祥和的老人。要一個高官下臺,竟然說得就像讓一個臨工下崗一樣的輕鬆,實在弔詭無比。似乎不管哪個領域的事情,都在這個老人的掌握之中,都要做得比其他任何的人出彩,他消瘦的軀幹裡,彷彿充滿了永遠無法探尋的玄機。
“我認真的。”燕老扔掉紙巾,重新爲自己倒了一杯熱茶。
“怎麼做?”蕭雲皺眉問道,要想古城區一勞永逸,必須得讓一直在虎視眈眈的龐月明走人。
“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燕老言語清淡。
“誰?”蕭雲的眉頭皺得更深。
燕老並沒有出聲,伸出一根枯枝般的手指在茶杯沾了沾,在桌上寥寥寫了兩個氣勢磅礴的字。
蕭雲探過身去,一看,霎時目瞪口呆,很久,才重重呼出一口氣。
那兩個字是:呂彪。
――――――
夜愈深,雨愈大。
雖然路上的車不多,可能見底很低,地面滑,狄綢繆不敢開得太快,始終保持在60邁左右。
蕭雲坐在後座,頭靠着窗,凝望着外面完全模糊的夜景,好像在思考着一件十分棘手的問題。
“七少,是回四季酒店,還是郵電小區?”狄綢繆躊躇了好久,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因爲蕭雲一上車就那樣坐着,連姿勢都沒換過,一語不發至今,根本沒有說要上哪,車子已經駛上環城高速了,總不能一直這樣漫無目的地開下去吧,更何況看這雨勢,一時半會兒應該停不了,還是呆在室內安全。
“回四季酒店。”蕭雲回過神來,下意識說了一句,思忖片刻,又反口,“還是回郵電小區吧。”
“好。”狄綢繆點點頭,有了明確的目標,開起來也踏實很多,不像剛纔的唯唯諾諾。
而蕭雲又陷入了沉思。
雨越發肆虐,猖狂,像無數條鞭子傾灑人間,車子的雨刷來回不停地工作。
忽然而至的一陣手機鈴聲,不僅打破了車內的沉寂,也叨擾了蕭雲的紛繁思緒。
“吳總,這麼晚了還打來,想我了吧?”蕭雲看到是吳醉音的號碼,一按下接聽鍵,就調侃起來。
那邊卻沉默不語。
“怎麼不說話呀?難道聽到我聲音,興奮過頭了?”蕭雲玩笑道。
可那邊還是鴉雀無聲。
“醉音,你怎麼了?”蕭雲這時候才收起那份玩世不恭,意識到有點不對勁。
然後,那邊傳來了因緊繃到極致而驟然崩潰的哭聲,淒厲,悲切,尖銳,完全吞沒了雨的聲勢。
“你在哪?”蕭雲神情嚴峻,如臨大敵。
“家……”吳醉音終於吐出了一個字,然後手機就斷掉了。
“綢繆,急剎車。”蕭雲一字一句道。
“哦。”狄綢繆雖然沒弄明白來龍去脈,但還是照做了,一個急剎車,滑行了七八米才停下。
“你坐副駕,我來開。”蕭雲沉聲道。
狄綢繆連忙下車,冒雨走到副駕駛,而蕭雲已然從後座上來了,等他一落座,就起航。
車如子彈,疾速狂奔。
“綢繆,身上有沒有煙?”蕭雲問道,那盒五葉神下午在刻木觀抽完了。
“有,不過煙不好,七少,你湊合着抽。”狄綢繆輕聲道,掏出一根紅玫王,遞給蕭雲。
蕭雲這時候只想抽抽菸解悶,管他三七二十一,叼在嘴裡,藉着狄綢繆遞來的火,點燃,也不理會有雨會飄進來,降下了全部車窗,重重吸了一口煙,往窗外盡然吐去,然後一手撐着窗沿,一手把着方向盤,指間的香菸,菸灰以雪一般的姿勢漫落着,在這魂牽夢繞的雨夜裡,顯得孤寂而迷人。
狄綢繆動動嘴脣,見蕭雲始終直視着前方,已經將油門踩盡,一輛輛車被甩在身後,就沒敢深問。
不到十五分鐘,這輛玫瑰紅的凌志已經駛下了環高,進入城區。
一條並不寬敞的馬路,屬於單行道。
四周民宅不多,很安靜,不論白天還是夜晚,都沒有什麼行人,臨街倒有些許多年前敗落了而一直空置的商鋪,所以得了個別名:敗鋪街,真可謂是攔街敲悶棍的最佳地點。路旁停滿了轎車,路燈在雨絲的包圍下,昏黃的燈光更加頹靡黯淡,高大的梧桐樹在暴雨的侵蝕下,落了滿地葉子,有點滄桑。
蕭雲駛過此處時,因前面有一輛車開得不快,就只能驟然減慢了速度,而眉頭也同時緊皺了起來。
“綢繆,這裡叫什麼?”他一邊問道,一邊掃視着外面的情況,總感覺有些不對勁。
“這裡叫梧桐路,也叫敗鋪街。”狄綢繆是地地道道的寧州人,生活了幾十年,熟悉每一寸故土。
“敗鋪街?不吉利。”蕭雲搖頭道,如刀雙眉始終沒有舒展開來。
狄綢繆剛想笑話他竟然也會迷信這個時,不吉利的事情就真的發生了。
嘭!
前面的一輛奔馳車遭到槍擊,槍聲啞啞的在暗夜裡低迴。
“是狙擊,快趴下!”蕭雲急喊道,自己也壓低身子,立即掛了倒檔,全憑感覺飛速後退。
他不知道這一次的伏擊是衝着前面那輛大奔還是自己,總之走得快,好世界,免得殃及池魚。
嗖!
一顆子彈飛來,那輛大奔的玻璃被打碎,司機中彈身亡,身體倒在了方向盤上,喇叭聲長鳴而起。
蕭雲退了十幾米後,才發現這次伏擊的目標不是自己,強烈的好奇心使他停了下來,掃視着四周。
嗖!
又一顆子彈呼嘯而至,大奔的前輪被擊穿,改變了前進方向,重重撞在了路旁停的汽車上,冒起了濃濃的白煙,被撞的汽車報警聲也狂叫而起,鬧得人心惶惶。這條街的四周並沒有很高的建築物,即便從高而望,視線也會受阻,再加上今晚下着瓢潑大雨,更是難以看清,但這個狙擊卻槍槍命中,這個人一定是頂尖高手!
蕭雲震驚,不知道大奔裡坐的是什麼人物,竟然遭到如此致命的暗殺。
幾秒鐘之後,答案就大白於天下了。
一個大約只有十四五歲的少女如一隻驚弓之鳥,打開後座車門,抱着腦袋尖叫着往前逃跑。
槍聲隨後而至,可這一次有失水準,只打中了那個少女身旁的一輛車,警報聲又響了一個,鬧心,吵得難以招架。而那個少女則哭得更厲害了,撕心裂肺的,一邊狂喊着救命,一邊驚慌失措地往前跑着,不知摔了多少跤,但逃命的本能使她再痛也顧不上了,跌跌撞撞也要趕快逃離這個魔窟。
“七少,不關我們的事,快走吧,夜長夢多啊。”狄綢繆冷靜道。
蕭雲沒有動,微微眯起黑亮眸子,像是做了一個重要決定,緩緩道:“綢繆,坐穩了。”
然後,凌志猛地一加速,像脫繮的野馬,勇往直前。噔!將那輛已經報廢的大奔強力撞開,繼續往前飛馳。等超過了那個驚恐萬狀的少女,蕭雲猝然打了方向盤,打開車門,不由分說地一把將她抱進了車裡,一踩油門,揚長而去。幸運女神也在此刻眷顧了他,那支狙擊槍只擊碎了車後座的側面玻璃,還有車尾箱中了好幾槍,落了好幾個窟窿,人毫髮無損。
死裡逃生。
那個魂不附體的少女臉龐毫無血色,蒼白得恐怖,被雨水打溼的頭髮粘在臉上,身子則像一隻剛出生的小貓咪,蜷縮在蕭雲的懷裡,儘量不去觸碰方向盤,也虧得她較爲清瘦,才能使駕駛座容得下兩個人。雖然她仍然心有餘悸,身體還是不由自主地瑟瑟發抖,但已經沒有了伊始的萬念俱灰,並沒有多少起色的大眼睛呆呆凝望着專注開車的年輕人,淚水又禁不住奪眶而出,緩緩流了下來,晶瑩剔透。
這一次不是絕望,而是欣慰與後怕。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蕭雲靠邊停車,側過頭,輕聲道:“綢繆,你開車送她回去。”
“那七少你呢?”狄綢繆問道,他絕沒想到這個年輕人會如此膽大妄爲,拼死救下這個陌生女孩。
“我還有事情,打的就可以了。”蕭雲輕聲道,捧起少女驚魂未定的臉龐,微微一笑,然後下車。
凌志緩緩離開,消失在夜色中。
坐在後座的那個少女趴在椅背上,透過後窗靜靜凝視着那個對她微笑的年輕人,陷入了深思。
雨一直下。
敗鋪街。
一幢廢棄的四層小樓樓頂,一個穿着藏青雨衣、渾身籠罩在黑暗中的人正在收拾槍支。
收拾完畢後,他起身,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輕聲道:“世說,我是影子,任務順利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