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秋風颯颯,天色微沉,片片薄葉在風中飄零,翻卷入土,竟似要下雨。
覓塵惦記着水玉軒的開張,天尚未亮就醒了過來,選了件月白秋袍着上,繫了寶石藍腰帶,銀冠束髮。見天氣寒涼便又加了件狐狸毛的薄裘,待天光初亮便登上了馬車,緩緩向水玉軒而去。
天剛亮,路上行人三三兩兩,馬車滾滾馳得飛快,沒一會便出了巷子。覓塵靠着軟墊,想着這幾個月的努力,心中既歡喜又緊張,心念也不知現代的首飾樣子這古人能否喜歡。
感覺馬車打了個彎,她挑起車簾向東面望去,正對着的衙道便是慈母心所在的月華街,她不過是習慣性地望上一眼。哪裡想到一望之下竟見慈母心的門前停着一輛異常精巧的錦轎,覓塵一愣卻是馬車停了下來。
“夫人,慈母心好像有客人呢。”
崔剛朗聲傳來,覓塵聽他聲音中帶着清晰的詫異和開心,她也是一喜,忙打開車門。
“走,我們過去看看。”
覓塵吩咐一聲,崔剛應聲打馬轉彎,馬車沒幾下便到了慈母心,覓塵跳下馬車,只見慈母心門口珠簾低垂,顯然是有女客。
她快步邁上臺階,崔剛打起簾子,屋中一個白衣女子回頭見到覓塵微微一愣忙笑着迎了過來。
“先生來了。”
覓塵笑着點頭,對身後的崔剛示意,見他垂首門前,她緩步向裡院走去。
“紅英,可是有客人?”
“恩,好不容易來個客人,姐妹們都在裡面呢。”
紅英笑着道,望向覓塵的面上竟是崇敬。每次見到先生,她都忍不住感激,倘若不是先生收留,她怕是早已被賣往青樓了。這慈母心的姑娘們哪個不是對先生既崇敬又仰慕,先生不僅收留了她們,還教會了她們做人,教她們獨立自尊。
先生教她們謀生的手段,讓她們能成爲慈母心的大夫,雖然到現在先生所說的剖腹產還沒有人能夠接受,但是她們都相信慈母心將來一定能造福百姓,就如先生說的一樣,好的東西定是會被世人發現並接納的。
先生這麼好的人卻被這京都百姓謾罵,她都替先生叫屈,不過她也相信等她們用剖腹產救了人,百姓一定能瞭解她們,瞭解慈母心。
紅英思慮間已是到了內室,十幾個着同樣衣飾的姑娘正擠在堂中向裡面垂紗內室望。
覓塵踏步進入,正聽到一絲隱隱的低泣。
“真的沒有辦法嗎?求求你們,我們夫人好不容易纔……”
“清沫,算了,我們回去吧。”
一個淡雅的聲音傳來,帶着隱約的哀嘆,莫名竟讓覓塵的心一糾。她快步上前,堂中姑娘似是這才發現她,一驚之下皆喚着先生。
覓塵微微點頭步至內室門口,裡面似乎也察覺了這裡的情景不再傳出動靜。
覓塵正待相問,內室紅紗被拂開,一個高挑的白衣女子走出,正是碧草。這碧草自幼習醫,家中更是三代爲醫,泗州發了水患,逃難過程中她和家人失散,恰逢崔剛徵人,她便自願跟着來了京城,希望水災結束再回老家尋找親人。
覓塵教導醫術時發現她異常聰慧,且難得的大膽心細,做事也謹慎不俗,於是便將這慈母心暫時交給她打理。
碧草走出內室便對着覓塵斂襟一禮,輕聲道:“夫人有喜三個多月,她……她下半身不能動,已經很多年了,怕是不易生產。”
覓塵微微一怔,心一動,快步走至內室前低聲喚道:“夫人,可否容在下診脈?”
她的聲音剛落,便有一個紫色的勁裝女子將紗簾扯開,目光在覓塵身上落定片刻才道:“先生可是醫聖子老者的徒弟?”
女子大約年近三十,眉眼間帶着一股幹練之氣,覓塵一眼便認出是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出府在前往鳴音寺路上遇到的那個姑娘。那麼裡面的夫人便不言而喻了,她笑着點頭。
“在下沐思諾,海勐乃是家師。”
女子眉眼一喜,趕忙錯身:“先生請。”
覓塵微微頷首,撩袍便進入了內室。擡頭間,只見一個身着素色秋裙,圍白絨輕裘的女子端坐在軟塌上,見她進來微微欠身,脣角浮現一個輕柔的笑意。
覓塵雖是早料到是柳雪笑,可不知爲何真看到她的這一刻心都沒來由地一糾。微微一怔,忙收拾好表情跨步上前,笑着欠身。
“沐某得罪了。”
說着便在一旁的椅上落座,手就勢搭在了柳雪笑的腕間。細細把着脈,確實如碧草所言,正是三個月的喜脈。見柳雪笑神色緊張,眸有不安,覓塵對她輕緩一笑。將手移開,笑着起身。
“恭喜夫人,脈象平穩,無需擔憂。”
覓塵的話一落,那紫衣女子便驚呼一聲撲了上來,不確定地問着:“先生的意思是……是我們夫人她這孩子可以生下來嗎?”
柳雪笑放在桌上的手驟然絞緊了絲帕,一雙水波漣漪的眸中緊緊盯着覓塵,那樣子說不出的動人。
覓塵微微一愣隨即笑着點頭,接過碧草遞上的溼巾拭手,一面道:“當然可以,爲什麼不行?”
柳雪笑眼眸一亮,雙脣微動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她側頭間一行行珠淚淌出眼眶,在陽光下閃動着美麗的亮澤。
紫衣女子也是雙眸一紅,上前在塌邊蹲下:“夫人,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夫人切莫哭了,小心傷了身子,如今可不再是夫人您一人的身子了。”
柳雪笑擡起錦帕將淚痕擦乾,面上微紅,顯是有些不好意思,微微掩眸片刻才擡頭看向覓塵:“讓先生笑話了,我……我真沒想到……沒想到這孩子竟能留下來,先生能圓我做母親的夢,我真不知該如何感激您。”
覓塵聽她話語微亂,心知她此刻心境,不免也爲她高興。不過馬上面容一整,嚴肅道:“我的話還未說完,夫人切莫高興的太早。”
紫衣女子見覓塵這般面上一愣,眉宇便鎖了起來,目有擔憂。可柳雪笑卻依舊一臉喜色,似乎覓塵的話根本不曾入耳,只是她的話卻表明她聽到了。
“先生但說無妨,只要能留下這孩子,便是死我也心甘。”
她面上的神情那般肖似雲諾,覓塵心一疼險些站立不穩,那笑那語氣,那懇求的姿態便如又回到了江邊帳中。覓塵微微錯目,安撫心緒,這才笑着點頭。
“夫人既然尋到了這裡,便一定聽說了,我們這裡接待難產孕婦,是要用剖腹的辦法將孩子從腹部直接取出。夫人可能接受?”
“能,這個我聽說了。先生也看到了,我這下身多有不便,已經很多年了,本以爲生孩子今生便是妄想,卻不想……這孩子只要能活下來,要我怎樣都可以。”
欣喜和勇敢令柳雪笑原本蒼白的面色閃動着輕紅光澤,目光更是晶亮有神,整個人顯得越發出塵美麗。覓塵眸中一亮,笑着接口。
“夫人放心,剖腹產孕婦危險並不大。只是……這孩子想要留下,從今到生產夫人須得聽我的話,而且每日都必須浸泡藥浴,並且全身穴道行鍼,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剖腹產不出現異常。夫人有孕在身,不能用麻醉藥劑,行鍼可能會有些痛,夫人可……”
“好。”柳雪笑打斷覓塵的話,神色從容。
見她這般,覓塵輕嘆一口氣,心中涌出一陣感動。她怕是很愛歸海莫湛,不然又豈會願意忍受這麼多,用自己的生命,只爲能給他生育子女。見柳雪笑和那紫衣女子相視而笑,覓塵眸中閃過狡黠,肅然道。
“還有,每日的行鍼和生產時的剖腹都由在下來做,免不了要夫人您裸身相對,夫人可能接受?”
柳雪笑面上笑容頓時一僵,面上紅暈瞬間退盡,有些不敢相信地望了過來。那紫衣女子呆愣片刻怒目瞪向覓塵。
“你!你無恥!”
柳雪笑頓時手捂腹部,面色蒼白地垂下了頭,額際有薄汗滲出。她見紫衣女子怒言之後竟要衝上前教訓覓塵,忙輕聲道:“算了清沫,我們回去吧,我想離開這裡。”
覓塵心知玩笑開大了,眼見兩人瞬間變了面色,怕是聽多了坊間傳言,真將她當成大色狼了。
見清沫抱起柳雪笑跨步便走,覓塵忙閃身擋在了門前,清沫臉一黑,覓塵卻莞爾一笑,恢復女聲清雅道:“柳姐姐不認識我了?”
她的聲音宛若玉珠落盤,清沫一驚,柳雪笑也是微顯茫然,盯着她望了半晌。雖是已瞭然她的女兒身,可望着眼前面容實在陌生,愣了片刻又些不確定地試探道。
“我們可是在清雛院見過?”
覓塵聽她這話卻是感念一笑,清雛宮是歸海莫湛母妃敏妃娘娘的寢宮,覓塵前年在宮中時曾前去拜望敏妃,便在那裡遇到過前去請安的柳雪笑。
歸海莫嘯回京後便上奏朝廷,說是清塵郡主失蹤,南洛帝正在全力尋找。如今柳雪笑顯是猜到了她的身份,可卻不直言問出,怕是恐外面的姑娘們聽到。
不想她想得如此周到,覓塵心中感動,上前握住她的手,嬉笑道:“柳姐姐,可不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