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有一瞬間的沉默,接着便聽那個蒼老的聲音又道。
“你看看,自從你整飭吏治以後得罪了多少人,招來的又豈止是一片罵聲。上至親目貴族,下到各級官吏個個都在反對實施新政,擁護舊制,可你怎麼就聽不進勸呢。如今肇王在朝廷上可是勢如破竹,勃若旭日,整日忙着四處拉攏人脈。可你倒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還有苑曦,竟跟着你胡鬧。你母妃說你已經一個月沒去看她了,是爲月葉的事?刀已經及笄一年多了,大婚不能再拖,你母妃近日爲這事經衣不眠。舅公真不知你整日到底在忙些什麼!”
幾聲輕咳從屋中傳出,接着一個清雅的聲音傳來,正是歸海莫湛。
“舅舅,湛兒自是知道清吏治是項苦差事。可歷朝歷代治理國家,首得吏治。一代政權之興,一代政權之亡,無不與吏治的清廉與否息息相關。大凡吏治清廉,國家就興隆,王朝便發展,倘苦政治黑暗,國家衰落也就隨之而至。父皇主政以來,爲政”尚寬“,吏治變得鬆馳,已出現敗壞之象,貪污,賄賂有,歁上瞞下,陳渣泛起,且呈漫延之勢。綜觀歷代的經驗教訓,吏治稍縱即壞,壞而不加整治,便會引發國家動盪。如果聽任這種局面惡化下去,則必將毀掉幾十年勵精圖治的成果,使現下的盛世局面不復存在。舅公,這些你豈有不懂的道理?您怕湛兒得罪人,可不得罪人,吏治如何能清?咳咳……”
他許是說的情急,重重咳嗽數聲,覓塵端着托盤的手意是微微一顫,卻聽他又道。
“舅舅,湛兒主管吏部,清吏治乃是湛兒的職責所在,湛兒決心已定,這事既然經了我和,便要有始有終,湛兒誓要將此事辦個徹底。”
“你……湛兒啊,你豈不聞,人至察,剛無徒,水至清,則無魚。”
“湛兒不知,湛兒只知要造福百姓,就必須整飭好腐敗,如果政策不是清清如水,那麼魚龍混雜,百姓如何獲益?”
……
兩個一言一語爭執不休,覓塵竟定定站在雪地中聽得蹙眉,身上落了厚厚的積雪也渾然不知。
她心知海天建國百年,如今已是少有戰事,朝廷中人多鬥志全無,沉迷酒色與財富。
歸海莫湛要整頓吏治,實際上是和貴族們在做較量,而他自己本身便是最大的貴族,鄒家勢力根植,豈有支持他整飭的道理?
國家要穩定,國庫要充盈,百姓要安居士樂業,這便勢要損傷到大臣貴胄的利益。而這些人終年享樂,最先考慮的永遠是自己的利益。他來做這件事,別說是外人,最先要反對的便是他最新的舅舅。
這本就是一件艱鉅的差事,他又得不到家人的支持,想來這些日子定然很難熬。也怪不得柳姐姐說他書房的燈光總是徹底不熄,人也日漸消瘦。
一陣寒風吹來,呼捲起大片雪兒飛入覓塵的衣襟,她渾身一抖,這纔回過神來。正欲舉步,卻被歸海莫湛一句話驚立當場。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舅舅,鄒家興榮多年,也算榮華富貴盡享,難道就不能稍稍做出讓步,爲百姓謀些福祉?”
覓塵心思鬥轉,只覺一陣楚痛,心間更是怦怦直跳。眼前滑過許入膽在宮中御花園的那一幕,他站在繁花間,反覆地念着那兩句詩,眸光神彩翩瀲,最後堅定地看着她。
他說。
“好一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塵兒,自今日起莫湛定要肅清吏治,嚴懲貪官。只要查實,定不姑息!”
眼見仿似滑過他堅定的眼眸,難道便是爲了她那幾句隨口的詩,那道便是爲了兌現自己的承諾,他才這般沒命的勞累自己?
覓塵眼眶一紅,手中一陣虛力,幾欲轉身而逃。
可就在這時屋中鄒傑臣怒喝道。
“你當舅舅是貪圖富貴榮華之人?我已經是半條腿邁進棺材的人了,要那榮華做什麼!你了不想想,你如今得罪了這麼多人,弄得衆叛親離,肇王現在又步步緊逼,倘若有一日他得登大位,你還有活路嗎?”
“湛兒無心高位,舅舅費心了。”
“你!好,好,好。”
接着在覓塵尚未反應過來之際,房簾被大力揮開,鄒傑臣怒步而出。看到覓塵卻是腳步一頓,歷目掃了過來,那目光如同斂了寒冰一般讓覓塵心驚。
她心知方纔聽到的話緊要,倒也不怨老人目光銳利,保是淡淡頷首,微笑一笑。
鄒傑臣目光一,邁步便下了臺階,向院門步去。花白的長鬚飄飄蕩蕩,在覓塵身邊一晃而過。
覓塵見他身影消失在院中,回頭望向書房意邁不開腳步,正猶豫間去職的歸海莫湛揚聲問道。
“誰在外面?”
她這才輕嘆了一口氣,邁步上了臺階,掀簾進屋,淡淡一笑。
“是我。”
擡眼間只見歸海莫湛坐在案後,面容在明燈下越發顯得清瘦,面上還帶着那般清雅溫潤的笑,只是整個人意似瘦了幾圈,顯得那雙玉石般的雙眸越發晶亮有神。
歸海莫湛雙手微動,片刻才笑着從案後走出:“怎麼身上落了這麼多雪。”
他一面說着一面接過托盤順手放在矮几上,伸手便幫覓塵將身上的輕裘解下,見她一直低着頭不做聲,也不介意,將輕裘上的雪拍落,又給她圍上,接着便快步走到炭爐前將炭火挑得火紅。
覓塵擡頭見他執着銅鉗,神色專注,紅光映襯下清俊的面容溫和而寧靜。她深吸一口氣,慢慢走至書桌前,翻了翻桌上堆積的層層宗卷,笑着回頭。
“宗卷,折本可不是這麼整理的。”
她說着便繞步到了案後,輕擡手臂執起一本奏章,隨即又是一頓,望向歸海莫湛。
“我能看嗎?”
歸海莫湛目光怔怔望着她,看她淡笑輕語,看她嫣然相問,看她素手執起自己方批好的折本,盈然望來。
他目光凝滯,意是恍惚不知身在何處,手中銅鉗一晃,炭火飛濺,掠上手背。
他這纔回神,輕笑低頭又去撥弄那炭火。
“沒什麼不能看的。”
覓塵挑眉,低頭翻開了那奏本,卻是奏報姜濘郡守貪墨的折本。只見最後幾筆硃批,寫着。
“清理積欠,誅殺貪官,勢在必行,不循向日情面,衆從請託,務必嚴加議處。追到水盡山窮處,畢竟叫他子孫做個窮人,方能符意。亂世用重典,爲國家計,爲社稷計,不如此不足以撥亂反正。”
他的字風骨清俊,落筆走勢間自成一體,清潤倜儻,可言語間的犀利卻和了平日的溼潤平和背道而馳。
覓塵微微抿脣,擡頭間卻見歸海莫湛正端着那白玉碗用着苡仁百合粥。她在外面站了許久,那粥已經沒了熱氣,張口欲陰,見他用得認真,她終是什麼也沒有說出口。
低頭將散落的折本收好,一本本翻動着高高疊起的宗卷,一目十行迅速看着,然後按照批閱和未批閱,各地不同,參奏事情類型不同,輕重急緩,分門別類將厚厚疊疊的折本收拾妥當。
這一段時間歸海莫燼偶爾會到她的清萍居辦公,每每她都陪伴在側,整理折本的事情倒也做了不少,動作極爲熟悉,也就半個時辰的樣子便整好了書案。
見書案上整齊了不少,也有序了許多,她滿意一笑,在桌前坐下,執筆見硯臺上的墨跡已幹,她正欲去拿硯棒。卻是一雙白玉修長的手先一步執起了烏黑的硯棒,覓塵擡頭正迎上歸海莫湛蘊含笑意的眼眸。
“我來吧。”
他說着便打開墨匣,從中夾出墨錠,放入端石硯牀,再從硯滴中取水硯牀,左手輕拂廣袖,執起硯棒墨了起來。
他動作間輕緩有序,雅然脫俗,覓塵笑着執筆,取過香扉紙面,飽蘸濃墨,將各各類宗卷的名字寫下。一一放在折本上,擱筆拍手,擡頭對歸海莫湛一笑。
“行了,叫你的小廝熟悉下,這樣總是能省些氣力的。”
歸海莫湛片刻恍惚,雙眸黑不見底,覓塵被他望的有些不好意思,低頭輕聲道。
“你也別太累了自己,吏治腐敗,稅收短缺,國庫空虛,這都不是一日兩日烙下的病根,自也非一日之功便能撥亂反正的。太急了反倒不好,此事需得緩緩圖之,不然恐引起朝野慌亂。到時候怕是皇上也不會支持你清吏治了,那樣纔是要半途而廢。豈不可惜?”
覓塵說罷,半天未聽歸海莫湛言語,擡頭卻見他仍定定望着自己,她心一顫,正欲起身卻見他舒緩一笑,眼底似落了細細密密秋水般的明淨。
“好久沒見到你的樣子了……”
他說着擡起右臂,指尖輕輕在覓塵脖頸處那一道細微的淺痕劃過,正是那人皮面具的接口處。
覓塵只覺心臟沉重又劇烈的像是要跳出心窩,幾乎無法承受他的目光。感覺他溼潤的手在耳際劃過,她猛然回神,低頭避開,推開座椅便站了起來。
“我該回去了。”
繞步從書案後走出,歸海莫湛卻是身影一移擋在了身前,覓塵不妨撞在他胸前,下一刻便被緊緊鉗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的呼吸吹過她的髮際,糾纏至心,他的心跳一聲聲撞擊着心腑,如窗處翻卷的狂雪,層層激盪撞得她不知所措。
那懷抱飽含了思念,煎熬,憂傷和執着,覓塵只覺一眼深深的歉疚和無力慢慢織成細密的天羅地網,將她籠在其間不知該如何纔好,似乎只能同他一志澀楚才能壓下心頭的疼惜。
“我好想你。”
歸海莫湛將覓塵攪緊,話語帶着炙熱的溫度吹拂在覓塵頭頂,她猛然一驚,忙伸手推開他,跌跌撞撞他不是你往外衝。
歸海莫湛卻也不攔她,只盯着空空的手臂,難以掩飾地浮起一抹傷感和失落。
他耳邊覓塵就要衝去書房,卻是猛然回身:“等等。”
覓塵身子一僵,上步在門扉處,不敢回頭。屋中頓時陷入了沉靜,過了許久歸海莫湛才移步走近。
“我送你。”
覓塵輕輕點頭,任由他掀開錦簾,她跨步而出,屋處寒風夾雪,已是白茫茫一片。
兩人並肩而行,步履緩慢,兀自無語,雪地中陡留一大一小兩對淺印。
待步至一處花閣,寒風被閣牆擋住,微風迎面已不再那麼刺骨逼人,有暖意帶過耳鬢。
花閣四周便植梅花,遠望幾顆蒼翠青松環抱着一池碧水,雪舞湖動,似夢似幻。
恰有一片梅落,輕輕飄上覓塵肓頭,歸海莫湛停下腳步,轉身間擡手捻下那一點紅色。
擡頭迎上覓塵望來的目光,只覺其間幾分落落溫柔,幾分輕疼迷茫,逐漸蔓延到他的心口,漾得滿滿的全是感傷。
他緩緩擡手,復又垂下,目光搖搖落在翻飛的雪幕中,輕聲問道。
“爲什麼不是我?”
覓塵心一窒,輕握衣袖:“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塵兒,你這樣的回答對我不公平!”
歸海莫湛猛然回頭,似乎在極力剋制着將她拉入懷中的怒意,又迅速轉身面對閣處,背緊繃,肩頭更是因急促的呼吸而不停起伏。
覓塵沉默半響,終是目光一斂,咬脣道:“我……我受不了和別的女人分享我的愛人。”
她舒了一口氣又道:“你知道嗎,那年在書軒見到你時,我剛從鳴音寺下山,而上山的時候我們見到了柳姐姐。她很美,渾身上下都透着哀婉和柔和,賢淑的樣子便向是從古畫中走出的人兒一般,她身上的氣質都是我所缺少的,因此也無可避免地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我識得柳姐姐在先,見到你在後。那時候……在鹿
鳴軒見到你的時候,我還小,可你已經是翩翩公子,風采出衆,最重要的是在我看來你身又家室。我心知柳姐姐是你的側妃,從一開始見到你,你的身上就像是貼上了別人的標記,我心裡頭一直覺得你不是,也不會是我的,一直都有一種排斥感。我承認我動心過,而且……曾經很清楚地動搖過,可最後終抵不過心底的恐慌。我是個沒有安全感的人,也是個自私的人,我只想保護好自己,本能地遠離掌控不了的事,我不夠勇敢。而在我看來,你便是碰不得的人。如果你非要個緣由,便是這個。”
覓塵說罷幾乎不敢擡頭去看一眼那抹似乎已經融入雪中的身影,她甚至懷疑這話意真是從自己口中說出,何其殘忍
她不知她的坦誠在歸海莫湛聽來會是怎樣的冰冷如刃,只知道他這般,她唯有坦誠相對。而她也相信,他不是爲情會失去自我,尋死覓活的人。將話說清楚了,他反而能更雜技團自己療傷,更早地走出這段情傷。
歸海莫湛卻隨着她的話一句一句說出,渾身陷入了徹骨的冰冷,他僵直着身軀卻禁不住身體搖晃,脣間一抹笑痕淡薄逸出,隱含苦澀,隨着狂雪撲面,他猛然而笑。
那笑聲隱含了沉重的悲傷,仿苦悲鳴。
覓塵看着他發白的面容,只覺心間猛然撕裂了一道冰紋,有寒風吹入,帶起陣陣痛楚,心頭的無力,悲傷,歉意,心動和心疼被攪動而起,轟然崩潰,雪崩般將她沒頂捲入,再難抵擋。
有冷風撲入心腑,歸海莫湛笑聲一凝,突然開始劇烈地咳嗽,他扶住花閣的鏤空雕壁,根根用力,骨骼凸起,身體也跟着劇烈震顫。
覓塵嚇得忙上去拍撫,感覺到掌心清瘦的身軀,眼眶一紅,一道晶瑩的淚水緩緩沿着臉龐兀自落下滴在了歸海莫湛的背上。
覓塵一驚,想要止住淚水,可它卻越發紛紛墜落,碎裂滾珠,在他背上濺起朵朵墨蓮
片刻歸海莫湛停下了咳喘,卻不曾像往日那般憐惜地回身幫她擦拭淚水,低聲安慰。他只是微微直起身子,輕輕揮手拂落覓塵拍在肩背的手。
“我歸海莫湛平生最少信命,呵呵,卻不想……最後意輸在此間。”
他說罷,仰頭慘然一笑,驀然邁步,再不回頭,沿着來路而去。
覓塵望着被他拂落的手,只覺心中一片透骨冰涼,久久望着那道欣長的背影消失在一片雪卷霧海中,而他溫潤含笑的樣子卻在心頭兀自清晰,似刻入了心底,固執地與心血交融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