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傅漢卿的房間,頗爲難得的,居然碰上大教主的清醒時間,雖然這清醒的程度還有待商椎。
就算傅漢卿非常喜歡睡懶覺,也不可能一天十二個時辰全睡覺,除了吃吃喝喝之外,他還是會有幾段比較短暫的清醒時間的。
不過,他清醒的時候,不是躺在牀上,睜着眼睛發呆,就在花園裡,閉着眼睛曬太陽,基本上是連話都懶得說一句的。甚至從房間到園子裡,這麼短的幾步路,他都會可恥地讓人擡他出去,自己連腳也不用邁一步。
而最近幾天,他清醒的時間,成倍數增長,每天的睡眠時間,居然不再超過八個時辰了。
在正常人來看,睡這麼久,已經過於誇張,可是對傅漢卿來說,顯然覺得自己睡眠不足,整個人都似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憔悴起來了,焉焉得再沒半點精神,當然,就算是以前,他也不見得能有什麼精神。
狄九見他未睡,站在他牀邊半天,看他兩眼還是直直地望着上方牀帳,全無半點反應,只得忍了怒氣,叫了他的三四聲“教主。”雖說嘴裡喊的是尊稱,可那語氣,又陰又狠又殺氣四溢。
傅漢卿總算被驚動了,慢悠悠把沒有焦距的目光收回來,望向狄九。因爲距離極近,狄九甚至可以看得到,他眼中滿布的血絲。
狄九並沒有什麼同情心地皺起了眉頭,至於嗎,每天大半時間都在睡覺,醒着便是吃吃喝喝發發呆,至於這麼一副好象被虐待了的樣子嗎?
好在傅漢卿本人並無受委屈小媳婦敢怒不敢怨的神態,雖然憔悴無力,神情始終是平和的,甚至可以說他並沒有把狄九真正放在眼裡。因爲他的眼睛雖然望着狄九,眼神卻是發直的,好象什麼也沒有看見,空茫茫一片,聲音也平板地很:“什麼事?”
狄九本來有滿腔的話想問,此時,卻忽然間意態闌珊起來。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們在本地的事情已經辦完了,你準備一下,我們明天就動身離開大名府,離開趙國,往下一處分堂去。”
簡單地交待完一句話,他又迅速沉默下來,只冷冷盯着傅漢卿。
傅漢卿除了淡淡嗯一聲,再沒有任何其他的表示,即不問下一個目標是哪裡,更不問爲什麼這麼急,當然,指望他站起來,喊幾聲,“啊,我還想和朋友再聚聚。”這種事更是絕無可能了。
見他聽了和沒聽差不多,一副繼續發呆,神遊物外的樣子,狄九忍着氣哼一聲,轉頭出去了。
傅漢卿終於慢慢地回了神,摸摸腦袋,四下望望,勉強集中精神回想了一下狄九的話,這個,他需要準備什麼嗎?一直以來,他不是隻要有吃有喝,跟着大家上路就行了嗎?
他難得辛苦地開動腦筋,想了想,發現的確沒什麼需要自己貢獻力氣去準備的,便即刻拋開一切,繼續發呆去了。
狄九行出房間未幾步,便聽得身後那淡淡的聲音:“你來是有很多話想問他的吧,爲什麼不問?”
狄九回頭,漠然看了狄一一眼,這護衛當得果然自在,動則離開要保護的對象,到處找人聊天:“問了得到的答案也不過就是我不知道,或我知道但不能告訴你,我又何必再費力氣多問?”
狄一淡淡道:“你也該收斂一些了,若不是這些日子你逼得他太緊,他也不會這樣整天有氣無力的。”
這些日子,傅漢卿的睡眠時間和睡眠質量直線下降,狄九的確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
自從上次他乘傅漢卿睡覺的時候,套出了“小樓”二字,此後幾日之間,他就時不時地搞點偷襲,動則故技重施地再次到沉睡的傅漢卿耳邊去施展天魔音。
但是傅漢卿雖然懶,到底不蠢,上次他沒有防備,讓人套出自己出身小樓的秘密,心中也極害怕,這種事再繼續發生。他惟恐自己在睡眠中全無防備地再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萬一觸動了小樓中央電腦的底限,那麼,包括狄九在內,所有在場可能聽到的人,都將會被立刻催毀。
這事情太嚴重了,傅漢卿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付。
自他有意識以來,無限漫長的歲月中,這是他第一次,不能安然入眠。
即使是在睡夢中,他也始終在心中腦中崩着一根弦,只要有人一在耳邊問及和小樓相關之事,就會立刻清醒過來。
人在睡覺的時候,都不能睡得安寧,整個睡眠過程中,心裡始終惦着一種事,這種感覺,有此經歷的人,都會覺得非常痛苦的。
然而普通人就算有什麼煩惱,有什麼牽念,只要咬牙熬過難關去了,自然還可以心安理得,呼呼大睡。
可是傅漢卿卻極之痛苦,因爲他不但不能全心享受睡眠的舒暢快樂,連睡覺都要時時防備,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這種防備要到什麼時候,纔可以停止,有沒有可能,這一生一世,都要在這辛苦的防備中渡過,有沒有可能,這一生一世,他再不能安安穩穩睡個好覺。
這樣的折磨讓他在很短的時間內,人就顯得憔悴多了,就連睡眠的時間,也大大減少。
狄九和狄一都清楚傅漢卿最近是因爲什麼而沒有精神,但他們都不會真正明白,此事對傅漢卿來說是多麼嚴重,多麼可怕的折磨。
狄九和狄一都是鐵血訓練中長大的人,時時刻刻在困境和危局中掙扎着求存,現在要讓他們忘記一切,安安心心睡一個好覺,根本不可能。因爲他們自己都再也無法做到了。
任何時刻都保持警醒,即使是在睡眠中,只要四周的空氣有一絲異樣的波動,他們都能立刻醒來,這對他們來說,是理所當然之事。
因爲他們自己完全不覺得這一切有什麼問題,所以,他們永遠不會明白傅漢卿的痛苦。
傅漢卿是一個純粹的懶人,天下興亡在他心中可能不及一枕香夢更重要。在舊有世界,無數人的期待,無數人的催促,無數的大義無數的道理,也不能讓他放棄自己懶散的生活。
在他看來,人生最大的快樂,莫過於就這麼懶懶散散,渾渾厄厄,快快活活地一夢而盡。
所以,不管別人怎麼嘆氣,怎麼爲他不值,他卻只願躺在星海間,看看漫天星辰,斷斷續續,一夢三百年。
象他這樣的人,讓他無法再全心全意地睡個好覺,無法再享受香甜的美夢,這就是世上最殘忍無情的折磨。
身歷七世,他就算被人一邊嚴刑拷打,也能安然入睡,他就算傷痕累累,垂垂待死地關在囚籠之中,也能高高興興繼續做夢。
而如今玉榻軟枕,衣食不愁,卻無法安心睡個好覺,即使是睡夢中,腦子都是緊崩着的,時不時就會被那可惡的問題驚醒過來。這對他來說,已勝過了人世間所有的殘忍刑罰,恐怖手段。
然而,可怕的不只是如今處境之慘,而是,這悲慘的處境不知可有盡頭,不知哪一天才會改變。
如果只是他自己的私事,自己的秘密,他斷不會如此辛苦的保密,如果此事的後果只和他自己有關,哪怕是立刻死掉,哪怕是被記過,被扣分,被處罰,他也不會太在意,但事情關係到別人的性命,他卻不敢任性了。
無論如何,他不願意因爲自己而去害死任何人。所以他只得繼續辛苦地,默然無聲,不爲世人所知,不爲任何人所瞭解地支持着,忍耐着。
他的憔悴清瘦是如此明顯,只是他依舊從沒有對狄九有過任何不滿和仇恨的表示。無論是在表面上,還是在內心裡,都是如此。
在他看來,喜歡睡覺,不愛想事,是自己的愛好,而有好奇心,是除自己之外,其他所有正常的人天性。狄九想要更多的探問小樓的真相,實在不算什麼大錯,相比以前歷世所遇過的很多人,他即沒罵自己,也沒打自己,更沒有用刑傷人,或使用其他凌辱的手段,狄九的爲人已經挺不錯的了。
雖然,照傅漢卿自己的本意來說,他可能情願讓人綁起來用最可怕的刑罰來對待,也遠勝過現在這樣,連覺也無法好好睡一回。
再難受,再不舒服,再痛苦,他對外界的一切反應始終是淡淡的,從不曾試圖以教主的權威或本身的力量去壓服狄九不來窺測,對狄九的問題,要求,只要不觸及底線,能答的一定答,可以做到的,他也一定做。
儘管他的神色看來越來越恍惚,氣色越來越蒼白,眉宇間的倦意和疲憊越來越濃重。
儘管這個紅塵人世間,沒有人能明白,他一直以來忍受的是什麼。即使是正在被他以至大的忍耐和努力來保護的人,也依舊不明白,也依舊只是在盡力籌劃着,如何從他身上挖出更多的真相。
沒有人知道,他在算計他的時候,他在歇盡全力地保護他。
而一直被他保護的時候,他依舊努力地算計着他。
即使,他自己也並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