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案子審下來,前後提審近百人,讓各方面都沒有異議地處理上千人的獎懲罰償,在外人看來,盧大人輕鬆淡定地完成一切,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疲憊,有多麼深重。待得一切完結,退堂之後,便急急回他的後衙去了。
纔剛進院門,一個滿眼興奮的少年,已是快步迎了出來:“大哥,你這案子審得真利索,我可一直躲在後頭聽到快結案時纔回來的。”
盧東籬只得苦笑:“哪裡算是審得好,求的不過是把風波平息下來罷了。幾方爲首的人都沒真的處置,最終關起來的,其實是推出來當替罪羊的幾個管事,和那幫見了錢就去當打手的武人。”
“這倒是,那幾家商號也太霸道胡鬧了,本該重罰,那些原告也心懷歹毒,根本就是在訛詐,還敢欺騙利用官府。也不該輕饒了纔對。”盧東覺憤憤地道。
“你不要輕看商家,那幾家大商號在大名府都有上百年的根基,他們的勢力影響已經和老百姓的衣食住行都分不開了,一旦把這幾家商號全給治垮了,大名府眼前的繁華富有將再不復存,會有很多人的生計因此斷絕,我也實在不能下手太狠。”盧東籬輕輕嘆息“至於那些原告,你覺得他們是在利用官府嗎?可是,被人傷害,受人劫掠,請求官府主持公道,不是他們的權利嗎?行使自己的權利,也可以算是利用嗎?只是現在的官府,已經讓百姓告怕了,情願屈死也不告官,就算出來告狀,也必要糾黨結衆,苦心謀劃方有膽子行動。不能讓老百姓信任,是我們爲官者的失職,又怎麼怪得了他們。”
他的語氣悵悵,然色頗有些落漠,盧東覺卻只奇怪審了這麼大一個案子,辦下了連知府大人也辦不了的大事,自家這位兄長怎麼竟不見一點喜色“大哥,你啊,就是顧忌太多,如果我做了官啊,只要有人犯法,一定嚴懲到底。”少年信心十足地說“當官不爲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就連盧東籬也被他逗得展顏一笑。二人說笑着往花廳去,還沒進廳門,就覺得一陣酒香撲鼻而來,盧東籬不覺一怔:“你搬了酒出來?”
“就是要喝,也得等大哥你回來再讓人拿啊,這是風勁節送來的酒。”盧東覺到了廳門,往正中桌上一指:“我回來的時候他正好在後門求見,我讓他等你一會兒,說你結了案子就回來,他卻一刻也不肯等,說什麼他和哪裡哪裡的花魁有約,不能去晚了,只是讓人把美酒送進來。我想大哥今天辦了這麼露臉的事,全大名府會有一堆人感激你,今晚也該喝幾杯慶祝一下,就讓人拿到花廳來了。”
盧東籬對於風勁節來無影去無蹤,且從來不講禮貌的行爲,早就習慣了,不過淡淡一笑罷了。
獨盧東覺還嘮嘮叨叨地埋怨:“這人,虧大哥還救過他呢,他連等一下都不肯,那些話也懶得親自跟你說。”
“什麼話?”盧東籬心神一動“他交待了你什麼?”
“他說,那幫原告的幕後大老闆是一個非常厲害的江湖幫派,他們是爲了斂財和擴張勢力纔在本地做生意的。叫大哥你小心一些,一般來說,他們目前不想生事,不會明目張膽的犯法作惡,可萬一要是將來鬧出什麼大事來,刑廳千萬別正面和他們產生嚴重衝突,這幫人膽子極大,殺官的事,也不是不敢做的。到時只要找他們的主事之人,提一提昌隆的風東家是你的朋友,想來,他們也就不敢過於造次。”
盧東籬神色微動,很厲害江湖幫派?
盧東覺憤憤然道:“不就是些私設香堂暗行私法的傢伙嗎?那些替商號做打手的武館啊,小門派啊,咱們不也是說抓就抓的,他們哪裡又真敢和官府做對,用得着如此小心嗎?”
盧東籬微微搖頭:“無論如何,武人喜逞勇鬥狠,動則私鬥,死傷不絕,於國於民,實在無益。幫派之間的大規模械頭,更是變亂之由。當官府軟弱無力,朝廷無力掌控民間武力之時,地方豪強,輕則擾亂一方治安,重則舉旗聚義謀逆,這都是常有之事,這些幫派之人,誠然不可不防。”
盧東覺冷笑:“若是這樣他們被打被搶,怎麼不自己去解決,倒要來告官。”
盧東籬笑道:“無論他們的原本意圖是什麼,我倒是感激他們來告官的,雖然我個人的力量極微弱,但能開了這麼一個例子給天下人看,叫人知道,官府審案子,也不是一昧拖延,一昧敲詐,也是肯顧全大局,照應所有人周全的,讓人們知道,出了紛爭,不是隻有私鬥這一條路走,也許,總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遇上這種事,肯來報官的人吧。哪怕能少一起私鬥,少死少傷一個人,也是我們的功德。”
此時他已微笑行到桌前,伸手取了案上的小酒罈,竟忽得生起少有的豪情來,一手掀開酒封,也不交待人去拿碗,雙手託了酒罈,滿滿地飲了一口,那鮮辣的美酒下肚,胸腹間驟然升騰起一股熱流,直往四肢百骸而去。
盧東覺猶自在旁嘮叨:“這酒不錯吧,那姓風的很有錢,應該不會送差的酒來,大哥,你可別全喝了,給我留一點……啊……”及時伸手揉着被敲疼的腦袋“打人做什麼,我已經大了,可以喝酒了,說起來,風勁節人雖不怎麼樣,送的禮物還是真不錯的,對了,以前我一直以爲他是個小縣城的有錢土財主,沒想到他在大名府還有生意呢,而且還和那什麼江湖幫派有來往。”
盧東籬只是微笑,縱然本來沒有來往,爲了替他籌謀,也必要刻意與那些人有來往了吧。只怕不是生意來往,甚至還要大大賣那幫人一些人情纔好。自己是大名府掌刑名的推官,大名府來了這麼一幫勢力強大的幫派人物,將來有所衝突,怕也是難免的。
風勁節事先同那幫人扯上關係,這其間的苦心打算,有多少是爲了替他準備將來可能的退路呢?
一念及此,心間一熱,他不免舉起酒罈,又深深飲了一口。
如許美酒,如許良友,怎可不叫這一罈熱酒,溫盡這一腔熱血。
狄九聽到段天成說罷審案的經過,也只淡淡點點頭,讚一聲這位盧推官是個能吏便吩咐他們用賠付的銀子,儘快賠償給受傷的夥計,重新訂購貨物,並修整店鋪。
除此之外,要求他們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同昌隆的合作上。
本來此事已了,而狄九他們在本地停留的時間原已足夠,照程序該做的事,也早就做完,應當去巡視別處了。只是因爲風勁節帶給他的震撼太大,所以他始終不肯動身。
分壇的商號和昌隆簽下了許多合約,相議在各個方面完美合作。爲此,昌隆完全打開大門,任憑他們挑選最能幹最精明的人,加入昌隆去學習。
從那邊傳來的許多消息,讓狄九也頗爲心驚。
雖說他自小接受的訓練,就是如此在武林中稱霸,只把商場當做替霸業斂財的小道。
但細看昌隆的整個管理運作,嚴密無隙比之修羅教總壇的許多強大分支部屬的管理,竟是有過之而不及。
看起來在大名府不顯山不露水的昌隆號,竟和所有的大商號,大勢力全都有千絲萬縷的生意聯繫,出現任何風波,都可置身事外,發生任何爭鬥,勝利者永遠不會以昌隆爲敵。
而昌隆待下之厚,更是少見,上至掌櫃,下至最小的夥計,無不有與商號同榮同存之心,在商號事務上,無不歇盡心力,且不管別人是利誘還是威逼,又或是離間,都很難挖走商號任何一個夥計,而骨幹精英,更是想都不要想了。
這哪裡是商人啊,簡直比他們的江湖幫派,組織還要嚴密,人心還要統一啊。
狄九讚歎之餘,也不免把分壇一干人等罵個狗血淋頭,人家經商,你們也經商,看看人家幹得多厲害,悄無聲息,做下這麼大的場面,光帳面上的贏利數字,就已經富甲一方了,可是看看你們呢,虧得還有我們修羅神教在後面撐腰,一年多來,沒有什麼大的建樹,反而惹下一堆麻煩。
底下人誰敢頂嘴裡,自是人人低頭挨訓。
狄九發完一通邪火,就開始直接定下分壇在未來數年內的所有行事方針。
全心全意向昌隆學習,人家那有效而簡單的帳目記錄,人家那快捷方便且安全的貨物運儲方式,人家那幾近完美的管理規則,人家所有的商業技巧,和經商方式。
他略一籌思,更加斬釘截鐵地說:“記住,我們在本地的武力並不足夠強大,本地分壇最大的目地,是讓我們勢力延伸出去,併爲主壇積蓄財力。所以,要規規矩矩按商人的規矩辦事,能不惹事,儘量別惹事,遇事儘量別以武功解決,這樣就算贏了,於我們長久的發展也未必是好事,另外,如果再遇上這樣被人如此欺上門來打的事……”他冷冷一笑“照教主的方式,報官!”
不理段天成等人震驚的表情,他淡淡道:“不用去知府衙門,直接到刑廳去告好了,那個姓盧的有點本事,也頗有擔當,教主說的是,我們交足了稅,養了這麼多當官的,當差的,出了事,他們當然要替咱們拿回公道,我們是安善良民,正當商人,做事不要太顯眼,太兇悍,否則的話,不但官府會防範我們,就是老百姓,也未必敢進我們的店鋪。”
說起來,世上不公平的事也真是太多了。差不多主題相同的話,從傅漢卿的嘴裡講出來,對這些人就全無半點說服力,可等到狄九這麼不怒自威,冷冷淡淡一番吩咐,其他人居然完全心悅誠服,只知點頭稱是。
淡淡地揮揮手,讓所有人散去,可憐必須爲神教做牛做馬還當不了教主的天王大人,頭疼地繼續翻看已經讓他看過無數遍的,有關昌隆的所有資料。
嘆息之餘,對風勁節實在無法不佩服。
照他的本意,無論如何,都該想辦法再約風勁節見一面,誰知據昌隆的掌櫃說,這位大東家的商號遍佈全國,這一次也只是偶爾巡視到這裡來,當天和傅漢卿見過面,又去和本地最有名的某個美人廝混了一夜,第二天就離開了大名府,至於他的下一站是去哪裡,誰也不知道。
而據狄九自己派人查探,那風勁節的確已經不在大名府,且行蹤暫時不能探清,狄九也就只得暫且放下這好奇之心了。只是急急寫了一封信,在信中把專門負責調查天下消息的金翅大鵬王假公濟私,以公事爲名泄盡私憤地罵了好大一通,指責他自稱調查出了傅漢卿從出生以來的一切事,卻連風勁節這個重要人物都忽略了。
把信寫好,動用修羅教最隱密的手段傳出去後,他就只需要等着暴跳如雷的大鵬王調動一切手段,把風勁節的所有情報全部探明,然後傳送給他了。
至於有關小樓的事,他與狄一卻都有默契,就算此事應當通報諸王,也絕不能寫諸於信紙之上,此事實在太過重大了,就算是最隱密的暗號,最安全的通訊手段,他們都不能放心。
恐怕只有等此次巡視結束,回到總壇之時,再確定是否告訴其他諸王。
把信傳出去之後,狄九又獨坐了一會兒,把有關昌隆的資料拿起放下若干次,最終還是下定決心,站起身直接找傅漢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