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掃胭脂,眉目如畫。輕紗繞體,體態婀娜。
一隊美麗的宮女,身披陽光,輕盈地穿過迴廊,走過花叢,來到碧水池塘之旁,盈盈拜倒。
領先的宮女雙手高捧託着碧玉碗的玉盤,柔聲道:“陛下,未時的藥,煎好了。”
纖纖十指,玉手晶瑩,輕捧美玉,本該是極美麗的圖畫。可惜,過於濃郁的藥氣,把所有的美好都給衝散了。
容謙毫無憐香惜玉的心情,恨恨地瞪了那無辜的宮女一眼,有些負氣地轉開臉,不予理會。
兩個時辰就是一大碗苦得要命的藥啊,天長日久,就是佛爺耐心也要崩潰了。
燕凜嘆口氣,接過藥,陪笑遞到容謙面前。
容謙只當沒看見,雙眼望天望地望白雲青風,望花花草草,就是瞧不見眼看的藥碗。
“容相,你……”燕凜差點沒脫口把乖,聽話,這一類的詞說出口,忍了忍方道:“容相,你有傷,就要吃藥。”
“吃吃吃,吃了一個多月了,也沒見什麼效果。”
很明顯容謙這是在顛倒黑白。他從躺在牀上一動不能動,到現在就可以坐着輪椅讓大燕國的皇帝推着逛花園子,甚至可以用沒有多少力氣的手,摘兩朵小花小草,怎麼也得承認是風勁節治療的功勞。
不過,容謙個人極度懷疑,在風勁節一連串的手術,和成堆的超時代藥物之外,這些用草木煎出來的中藥,到底是有多大效果。
而且,風勁節那個風流成性的傢伙,居然找的這是什麼破理由啊,說是什麼什麼處子芬芳,佳人芳華,可以更好的發揮藥力,於是不但規定他一天要喝六大碗藥,每碗都按照不同時間嚴格服用,而且從採摘藥草到煎成藥湯送到面前來,全部過程都要由美麗的少女經手,特別是送藥的宮女,要是宮裡最美麗的少女,且還要穿得特清涼,特誘惑,還得排成整齊的隊伍,按照整齊的姿式來獻藥。
他百分之百地確信風勁節這傢伙是本性發作,才大肆折騰。還不就是爲了他自己看着養眼。而且他也不得不非常非常之懷疑,這傢伙是在加倍惡整自己。
每兩個時辰喝一次藥,也就是說,他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也得被叫醒拉起來喝藥。而且,每一碗藥,都苦得不可思議,連容謙這樣性子的人都覺得難以下嚥,喝碗藥,比挨個三四刀,還慘。
所以萬事好脾氣,就連可怕的治療也可以含笑挺過去的容謙對於喝這風勁節牌中藥,始終非常排斥,到現在幾乎每回讓他喝藥,都要身邊的人費盡脣舌。
青姑倒是好辦,每回容謙不吃藥,便着急得眼淚汪汪,容謙無法,只好捏着鼻子喝下去。燕凜沒有這種女兒家的優勢,想哭也哭不出來,爲着勸容謙喝藥,哪一回不是賠盡小心,費盡腦筋。
“容相,藥也不是特別多,一閉眼就喝下去了,再說,也不是非常苦……”
容謙好笑:“不苦,你喝一口給我看。”
燕凜的一張臉立時僵住。以前爲了騙容謙喝藥,他倒還真喝過一次的,才一口,那恐怖的味道就讓他痛不欲生,當着容謙的面,又不敢吐出來,用盡全身力量嚥下去,還要僵硬地笑一笑:“其實真的不算太苦……”
他乾咳一聲:“容相,你是大人,怕苦不吃藥是很丟人的事。”
容謙似笑非笑看着他:“沒關係,我不在乎。”
“容相,江南那邊進貢了許多新鮮的水果,極是鮮甜,樂昌讓御廚房試做了好多解苦的糖果……聽說京城近日出了幾個好角兒,唱唸作打,都是極出衆的,哪天把他們招進宮來,我陪容相看看到底怎麼樣……靖園說最近在派人尋覓雜耍百戲有絕活的人,也許能幫你消愁解悶……”
他這裡笨嘴笨舌,說得頭上冒汗,容謙看着又是好笑,又是感慨。
許多年前,那個孩子偶感風寒,身體不適時,總是撒賴打滾地不肯喝藥,自己也總是抱着他又哄又騙,許了無數的諾言,多少好吃的堆成山,答應帶他看戲法,逛京城,騎馬射箭,最後還是先替他喝掉一半藥,保證了無數次不苦,才能哄得他喝下去。
如今時移世易,一切竟然倒轉過來了。
他自感慨萬千,燕凜又何嘗不是呢。
在他心中的容相,從來都是無所不能的,誰又想得他,有朝一日,他會似孩子一般,負氣不肯吃藥。
當年一直依賴他,託庇於他的自己,現在卻要學着他當年哄騙自己的法子,語重心長勸慰他,費盡心思開解他,這樣哄孩兒一般地拙劣勸說,說出來時,心中有些辛酸,卻也有些甜美。
如果容相的傷不是這麼重,只是些小傷小病,似這樣,陽光下花叢裡的相伴,輕言細語地勸說吃藥,看着他難得的任性和胡鬧,也許會是一生也不能忘懷的美好吧。
他說了半日,見容謙不爲所動,可憐手裡一直捧着藥碗,手指都燙紅了。最後只得苦笑一聲,擡起手來,準備用行動表示。
“行了。”容謙拖長聲音笑道:“拿過來吧。怎麼總是這麼笨,叫你喝你還就真喝。是藥三分毒,沒病沒災的喝什麼藥。”
燕凜如獲大赦,忙陪笑,把藥碗遞到容謙脣邊。容謙雖喜歡鬧着不吃藥,真要喝時,倒也並不甚怕苦,閉了眼,就着他的手,一口氣喝得盡了。
說穿了,他這樣閒着沒事鬧一鬧,與其說是不想吃藥,倒不如說是極喜歡看燕凜小心翼翼,拙劣可笑勸說他的樣子。
待他喝完了,燕凜輕輕將玉碗放回宮女手中的玉盤上,揮了揮手,宮女們沉默着盡皆退下去了。
唉,宮中女子,哪個不期盼君王青睞。平時宮女們限於身份,哪裡能有機會如此逾越地花枝招展,更不要說能如此走到燕凜的眼前了。不過這一個多月下來,那些該有不該有的心思,大家也都已經沒有。
這會子,燕凜的眼睛裡,就只有一個容國公。她們就算穿得再漂亮,身姿再婀娜,他也根本看不到。
一向德高望重的容國公如孩子般任性耍賴不肯吃藥,一向威嚴冷靜的皇上,笨手笨腳笨嘴笨舌地苦苦勸說,這樣的場景也不是不讓人驚異的,不過看多了,這些被調來的在清華宮內外近身服侍的宮女太監們,誰也不會再有什麼反應了。
對燕凜來說,看着那個心目中永遠不會被打倒的人,如今連喝口藥,都要旁人幫忙,心中總是難受的。
只是這一個多月來,他已經看了太多太多容謙虛弱的病態。如果不能讓自己的心變得更堅強,如果沒有力量摒棄太多的感慨憂傷,而努力把任何一點細微的進步和成果,都當作天大的喜事來對待,那麼,他根本不可能一直在容謙身邊堅持到現在。
這時他伸手到袖子裡,輕輕掏出一個玉盒,打開來,卻是一粒小小的,有着晶瑩色澤,雕成一朵小花的糖,賠笑遞到容謙脣邊。
吃了藥要喂糖,這真的是拿他當小孩子待了,然而,容謙只含笑看他一眼,便含到嘴裡去。
沒必要爲了面子同嘴巴過不去,這藥實在是苦得過頭了。
他含着糖,話音有些含糊地問:“他一直不讓我看藥方,可你一定是看過的。你老實告訴我,他到底加沒加黃連,加了多少?”
燕凜沒敢答話。豈止是加了,風勁節往藥里加黃連那勁頭,讓人不免懷疑他是跟黃連有仇。
他私下裡也是問過風勁節,有沒有必要加這麼多黃蓮。風勁節立馬一句話毫不客氣地給他堵回來:“皇上信不過我,我現在就走。”嚇得燕凜噤若寒蟬,再不敢對風勁節的冶療方案有任何意見。
反覆思量之後,雖然他也很是覺得容謙可能是在被風勁節惡整,可是到底沒有勇氣來冒險阻止。爲了容謙的傷勢能好轉,他還得反幫着風勁節,負責準時勸說容謙把加了大量黃連的藥給喝下去。每回看着容謙無可奈何地喝藥,燕凜心裡其實也悶得想吐血。
他雖不說話,容謙哪裡看不出來,心中大大不滿啊。勁節……你也太狠了點吧?加那麼多黃連幹嘛?就算我現在行動不便,那個……那個腸胃懈怠,以你的本事,真就找不出替代的藥來了嗎?
也虧得他是小樓中人,忍耐力超強,換了普通人,還不得活活苦死了。
容謙暗中磨了磨牙。不就是耽誤了你陪盧東籬的時間嗎,至於這麼記恨我嗎。在燕國,你又不是過得不威風,不自在,連皇帝都讓你隨便指手劃腳呼呼喝喝了,你還想怎麼樣啊?
這時燕凜也忍不住遲遲疑疑地問:“容相,那位風公子到底是怎樣的人?”
容謙自是聞聲而知意,一挑眉問:“他又惹事了?”
燕凜頭疼地連連點頭。
風勁節是個好大夫,但也是個惹禍精。最初的半個月,他整天守在容謙身邊,忙着施針用藥做手術,除了態度較惡劣,還沒顯出什麼別的壞毛病來。
可是,後來,容謙身體狀況穩定了,他也就不再天天守在旁邊,經常自己也到處走走逛逛,拉太監陪他賭錢,叫宮女陪他喝酒,閒了沒事和美麗的宮中女官聯絡聯絡感情,真是……無“惡”不作了。
燕凜不敢管他,別人也是敢怒而不敢言,他在宮裡這麼鬧騰了一陣,好像又覺得無聊了,於是直接鬧騰到宮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