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東籬再至定遠關,範遙依然領衆將相迎,依然大排酒宴,依然笑臉相對,好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看到有關風勁節的賞賜也只笑答:“風將軍又押糧去了,待他回來見了重賞,想必也是高興的。”
盧東籬心中頗爲失望,有意在找王大寶暗中問一問。奈何有了上次的教訓,範遙把他的住處,就安排在自己的臥室附近,門口派了兩三隊親兵巡衛,美其爲保護欽差大人,把他的房子看得一隻蚊了也飛不進。
盧東籬要到哪裡去,身後必然跟了一串範遙的心腹。其他的將士們,自是退避三舍,誰也不敢靠近過來,惹大帥不高興了。
盧東籬如此拖延了數日,一直不曾見風勁節回來,問範遙,範遙只說盧東籬來的時候,風勁節正好剛走,等他回來,至少還有十多天呢。
盧東籬身負欽命,自然不能長留,猶疑再三,只得動身離去。
範遙自然是敲鑼打鼓,客客氣氣地把他送出老遠。
盧東籬的欽差儀仗行出百餘里,到了一處村鎮,他下令全隊暫停前行。又讓手下去弄了一堆假鬍子,小心地貼滿了半張臉,倒把容貌遮掩了一大半,再換了平民服飾,備了一匹馬,隨便弄了幾樣貨搭在馬上,一個人復又轉回定遠關。
因無戰事,定遠關並不禁止通行,一天下來,也總會有十來個行商進出關防。盧東籬不顧手下的勸阻,匹馬隻身,來到定遠關外。
關前的士兵自然要上前來盤查一番。盧東籬本來還提心吊膽,惟恐露出破綻來,可一見過來的士兵裡帶頭的那個十夫長,竟是一張熟面孔,想也不想湊過去就低聲喚:“大寶。”
王大寶愣了一愣,擡眼怔怔望他。
盧東籬再次壓低嗓門:“是我!”
王大寶眨眨眼,老半天才回過神來,我的那個天啊……
在認出盧東籬的那一刻,他幾乎沒失聲驚呼出來。好在警醒得早,急忙大聲笑起來,以掩飾這一刻的慌亂:“原來是你啊,怎麼也想起出關做買賣了。”
四周士兵看盧東籬靠近王大寶說話,已經覺得他們象熟人了,這時也都笑道:“王頭,是你的朋友嗎?”
“是啊,是我老鄉啊……”王大寶哈哈笑着“正好我要交班了,先到我那歇歇去,跟我說說家鄉的事。”
說話間就領了盧東籬的往裡去。
其他的士兵當然不會再去追究盤問,任他們暢行無阻。
王大寶帶着盧東籬,三轉兩轉,到了無人之處,又四處打量一番,見確實沒有第三個人在附近,這纔敢叫出來:“盧大人,你怎麼會……”
盧東籬低聲道:“我覺得不對勁,一直見不到風將軍,又被範遙看守得十分緊密,連想找你或小刀問問都沒機會,我想怕是有事發生,所以就回來了。”
他一邊說,一邊上下打量王大寶,心中更覺驚疑,記得上次相見,他還是百夫長,怎麼現在,竟變成十夫長了。
王大寶面現憤然之色:“盧大人,別提了,範遙那個黑了心的傢伙,你和風將軍把功勞全讓給他了,可他還要記恨我們,你一走,他就升帳傳令,平白無故把所有和風將軍親厚的下級官員們降了好幾級,我就是這麼給降成十夫長的,這倒也罷了,風將軍,風將軍他……”
盧東籬一陣心悸:“他怎麼了?範遙把他怎麼了?他是將軍,官職也不算低,除非是犯了軍規,範遙也不能傷他性命的……”
王大寶咬牙切齒:“要差辱一個人,何需傷他性命,他硬說風將軍辦事不利,直接把他從將軍,降到……”他呼吸急促起來,猛然握緊拳頭“降到伙房去了。”
盧東籬臉色一白,半晌才道:“是要把他投閒置散,只令他管理全軍飲食嗎?”
王大寶想要叫,卻又不得不忍氣低聲,每一個字都象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盧大人,不是讓他坐冷板凳,是把他直接降成了伙頭兵啊……”
那麼低沉的聲音,聽在耳邊,如雷炸響。
盧東籬搖搖欲倒地後退了兩步,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聽在耳邊,他卻依然只能用不敢置信地眼睛望着王大寶。
伙頭兵?永遠不能立功,永遠無法晉升,永遠永遠和鍋鏟爐竈爲伴,在軍隊中地位只與馬伕相當,任何士兵,都可以對之呼喝斥責的低等兵。
盧東籬覺得自己就是做夢也無法把這三個字和風勁節聯繫在一起。
彷彿就在昨日,那個眉眼間總是佈滿不羈與肆意的白衣男子,還傲然地對他說:“世間只有死罪之風勁節,卻無旁坐之風勁節。”
那個連旁坐側席這種天經地義之事都不肯的風勁節,那個把殺身之罪也視做等閒的風勁節,怎麼可能會去忍受這樣的羞辱。
因爲要準備全軍的飲食,定遠關的廚房大得出奇,一排的大鍋大竈,無數的炭火柴木,隔着老遠,熱氣就薰得人退縮三舍,待到靠近,更覺汗流浹背,再加上到處都是膩人的油煙味道,更加讓人感覺極不舒適。
正好快到晚飯時間,廚房裡正忙得不可開交,張大寶扯直了聲音喊:“將軍……”
“這廚房裡哪來什麼將軍,說過多少遍了,不想害我就給我少喊兩嗓子。”正在煮一大鍋菜的風勁節順手拿袖子擦了一把汗,轉過臉來,忽得一愣,怔了一會,才笑道:“你不是走了嗎?”
盧東籬緊跟在王大寶身後,怔怔望着大廚房裡的忙亂和擁擠。怔怔看着風勁節轉頭微笑。
那個在他心目中,永永遠遠,穿一身亮眼的白衣,用那懶散而隨意的眼神看着世界,叫無數美女陪伴在身邊,肆意奢華享受人生的男子,穿着伙頭兵的粗布衣服,全身都帶着油煙味道,那麼隨意地用因爲幹活太久染了油污的袖子擦汗,卻渾沒在意有些焦黑的東西,沾了半張臉。
這樣地狼狽,這樣地卑微,然而,他轉眸而笑時,眼神依舊明亮奪目,笑容仍就燦然明朗。
可是,爲什麼這一刻,心頭的憤怒會如此激切地涌上來,爲什麼這一刻,他想要仰天長嘯,問這人世,怎能不平至此。
那是爲國連續兩次立下大功的人,爲什麼,得到的報答只能是這樣的屈辱。
大廚房裡的伙頭兵們都在忙,也沒有人多注意盧東籬。就算有人看到他,也不會把這個滿臉鬍子,一身風塵的人,和高高在上,他們根本沒什麼機會看到的欽差大人聯繫起來。
只風勁節一眼就認出他來,見他臉色不對,忙把手裡的活隨便塞給身旁一個人,快步過來,笑道:“怎麼又回來了。”
他瞧着盧東籬那滿嘴的鬍子直樂,伸手想揪一下,忽又想到自己滿手都是油,忙又縮回手在圍裙上插一下。這樣的動作,他做來也同樣灑脫從容,一點也沒有身份忽變的拘束卑微。
盧東籬鐵青着臉望着他:“你知道我來了,這麼多天,怎麼都不來找我?”他幾乎是用一種痛恨的眼神死死盯着風勁節。
如果這個武功據說高得嚇死人的傢伙敢回答說是範遙看得緊,找不到機會,他一定直接一腳踹過去。
風勁節失笑:“還不就是怕你這副樣子嗎?注意風度啊,你讀書人幾十年修身養性的功夫,我怎麼好讓你一下子在我身上就破功了呢。”
真是好笑話啊?
盧東籬想笑,卻笑不出來,他只靜靜打量風勁節此刻的樣子,卻不知道自己連眼神都是顫抖的。良久才一字字道:“不要再做了……”
“什麼?”
“不要再在軍隊待下去了,離開這裡吧,天大地大,有的是自由自在的地方。”
風勁節笑出聲來:“你開什麼玩笑呢,我都被歸入軍籍了,哪裡由得我說走就走的。除非大帥肯爲我除籍,你說他會肯嗎?”
盧東籬平靜地說:“我去找他。”
風勁節眼神一動:“上次你用功勞,來換我的安全,這次你打算用什麼,來換我的自由?”
“他不只恨你,也一定很恨我,只是他拿我沒辦法罷了。我去見他,只要他答應爲你除籍,我就辭官,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吧。”他的眼神裡一片蒼涼疲憊,似乎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堅持,所有的理想,在看到風勁節一身粗衣,在這悶熱的廚房裡服賤役時,就一起崩塌了下來。
國事已頹廢至此,爲什麼他們還要如此執着。即然所有人都不在意,他們又何必在意,即然國家不肯愛護忠臣,他們又到底爲什麼,這般死忠到底。
風勁節終於不再笑了。
不管身處什麼劣境,他都不在意,不管面對什麼難關,他都漫不經心,然而,這一刻,他到底,笑不出來了。
這個男人,讀了那麼多年聖賢書,不知是傻還是蠢,這樣固執地,自討苦吃地想要爲國爲民做一些事。
拋開富貴,不計得失,不論譭譽,不問成敗。他也曾是天子身邊近臣,卻只爲了想替百姓做點事,官被貶得越來越小,最後做個七品縣令,替人平冤決獄,挺身擔當,卻還被官員和百姓都視做貪墨之輩。
這麼多的委屈,這麼多的冤辱,他也從容對之,沒有一絲一毫地不平,官職一遷再遷,一貶再貶,他的反應,不過是在每一任上,盡心盡力,做好所有份內份外的事。
他從不曾因自己的得失遭際而心有掛礙,更不曾因爲任何阻礙打擊而改變志向,如今,卻只爲了,一個朋友受到的屈辱,如此憤怒,憤怒到甚至要把他多年的理想,多年的努力,就此輕擲。
風勁節嘆了口氣,輕聲道:“東籬!”
盧東籬怒目望他,在他有可能做出任何勸慰之前,冷冷道:“我決定了。”
他決定了,風勁節應該是那個穿着華貴的白袍,依紅偎翠,飲酒作樂,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自由之人,絕不該困身於這永遠瀰漫着煙霧油污的伙房,受這等屈辱。
風勁節再次嘆氣,就算是他,也不敢在這個固執書生如此盛怒時去勸他。
他只得苦笑:“好好好,你決定了就好。只是,你總不能現在頂着這張臉去見他吧,太不在體統了,更何況……”他把聲音壓到只彼此可聞“萬一他動了惡念,害了你的性命,全天下的人,可還以爲欽差大人已經離開了呢。你真要找他,等明天回去帶齊全部人馬,大鑼大鼓弄得路人皆知地回來找他。這樣,他纔不敢妄動,現在嘛……”
他擡頭望望外頭的天色:“天也晚了,你先住一夜吧。明天你想幹什麼,都由你。”他扭頭又對王大寶吩咐道:“大寶,你們幾個兄弟委屈一下,擠一晚吧,給我騰個空房間出來,今晚我們老朋友要一起抵足而眠,聊上整夜呢。”
他現在是最低等的伙頭兵,當然不再有單獨的房間,要想安靜地和盧東籬說話,就得要別人替他騰房子了。
好在,下層的士兵大多敬仰他,就算貶了他到伙房,也沒誰真敢對他呼呼喝喝。就算是伙房裡頭,上至管事,下到燒柴的,其實也沒誰真敢叫他幹活,倒是他自己不肯閒。被貶到伙房的第一天,全軍上下還在替他擔心呢,他已經笑嘻嘻換了衣裳,拖了伙房裡手藝最好的師父教他燒菜。
他做人的規矩,從來是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他可以是最好的商人,最奢華的富豪,最神奇的將軍,也曾做過最了不起的神醫,最博學的翰林,最無敵的元帥。
不過說到做飯做菜的手藝,他倒還真沒有什麼可以誇耀的,經此一事,人家爲他難過,他倒欣喜,乘機又學一門本事,以後自誇的時候,可以給自己加上名廚這一封號了。
盧東籬爲他心痛入骨,他自己其實是真沒把這當一回事。他也知道象盧東籬這樣的君子,自己受了委屈倒無妨,最見不得朋友受屈,忠良被害,碰上這事,必是要挺身而出,大大發作一番的。他就是怕盧東籬氣得不管不顧鬧起來,所以才故意不見盧東籬,只想拖到他離開算了。沒想到,這迂夫子居然聰明瞭,不知道是不是以前當官時,常這麼化了妝去微服私訪。前腳欽差大人走了,後腳居然直接就出現在廚房裡。
此刻他也只能想辦法先將盧東籬穩住再說。好在廚房裡本來就忙碌嘈雜,他說話的聲音又刻意放低,倒是不慮被人聽了去。
而王大寶等士兵們都敬他若神明,騰房子的事,自然也是吩咐一聲就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