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難得閒逸,帶了她去湖上泛舟。
還記得江上風清日朗,還記得來往漁舟穿梭,看那江景,享那微風,她笨手笨腳學漁娘撒網,險險掉入水中,卻跌入他的懷中,他信手揮灑間,就象憑空有無形的手擒捉,把那活蹦亂跳的魚兒送到她手裡,害得她又驚又慌且喜且笑。
那一日,他們竟從午後一直遊玩到了日暮時分。
夕陽之下,遠山近水,美得直可入畫圖,那些漁歌晚唱,蘆葦盪舟,總可悄悄激起她那被蒼涼世態漸漸冰冷的心湖。
縱然只是應酬,只是盡責,只是想要儘量活得好,那樣的夕陽微風下,心中總還是有些溫柔之意,感恩之情的。
悄悄偎入他的懷抱,低聲地說着極親近極甜美的話,望着那落日下越發看不盡的重重蘆葦,那些瘋狂的念頭,美麗的情懷,連她都不敢相信,還會從自己這麼一顆殘破的心中冒出來。
然而,那一刻,他的身體是僵硬的。
那個永遠從容而平淡,對任何事似乎都可以不溫不火,安然接受,安然處置的人,僵木着身體,僵木着聲音,迴應她的萬千溫柔:“我有些不舒服,我們回去吧?”
那是他第一次說“不舒服。”
那個一夜夜不眠,臉色也不改一下的人,那個一重重擔子壓下來,眉毛也不會動一下的人。
有的時候,她簡直以爲,他就算被人千刀萬剮,就算是五臟六腑被焚作飛灰,他的眼神也不會有一絲變化。
然而,那一刻,他的神情終於有了疲憊,他的目光終於沉重起來,他的聲音終於僵木了。
他終於會說任何一個正常人,在生命中,都必然會說的話。
“我有些不舒服。”
初時,她以爲只是託詞,他的不適,他的不快,他的推拒,必是另有隱情。然而,回家之後,他就真的病了。
身體軟弱無力,額頭燒得發燙,眼中全是血絲。他的病勢來如山倒。
然而,他是一個極安靜的病人,就算是普通人可以發熱致死的病勢,他也安靜得從頭到尾,不曾有過一聲囈語。
他極力地保持着清醒,卻告訴她要遠離他。
若他病得再重些,就遠遠躲開她。
他的本能不會允許在他失去意識的時候,身邊有其他人隨時出沒走動。
她若在他身旁,他會殺了他。
他說話的時候,仍然清醒,語氣仍然是平和冷靜的。然而,她卻悄然顫抖。
不會在失去意識時,允許身邊有其他人存在。
原來,她仍然是其他人,仍然是他的本能所無法放心無法相信的人。
不會在失去意識時……
他和她在一起這麼久,從未失去過意識……從未……真正睡着過,哪怕一時一刻嗎?
那麼多個夜晚,那麼多次的擁抱和溫存,那麼多回親近之後的倦極而眠,原來即使他閉着眼,其實也從來不曾睡過嗎?
她一步步退出他的房間。接着,便來了許多人,帶來了許多大夫,許多藥物。
隔得很遠,她不敢多看多問,但總會聽到慘叫和呻吟。
她也不敢多打聽,不過也約略猜得出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人,不允許他不放心的人在他失去意識時靠近他。
原來,他不曾放心她,他也從不曾放心過這些下屬,儘管,他看起來可以很關心,很欣賞,很理解他們,他平時也很願意指點他們,激勵他們,照料他們,但是,原來,他其實,也並不相信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那時,他與她住在同一個園子裡,卻隔得極遠極遠。
他病臥榻上,人事不知,而生死不明。
她不敢聞,不敢問,不敢近,只是總會在夜色裡發抖。與其是擔心,如果失去他,她的命運不知會步向何方,不如說是,想起他,便覺心寒身冷而顫抖不止。
那個病成這樣,燒成這般,卻仍掙扎着不肯失去意識,掙扎着甚至不肯發出一聲囈語的人。
那個永遠永遠,不肯安睡哪怕一分一刻的人。
他爲什麼不肯睡去,他爲什麼不能休息,他不能有夢話,不能有囈語。這樣的人,他還是人嗎?
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一個他相信的人,讓他可以允許在自己失去知覺時靠近,讓他可以安心在那個人面前小睡,哪怕一時一刻嗎?
這樣的人生,還有絲毫樂趣可言嗎?
這樣的人,是人嗎?
每生此念,她便只能顫抖。
數日之後,在所有人都拿生了病卻仍有無限殺傷力,且因爲神智不清,就完全沒有道理可講的主人沒辦法時,來了一個神秘客。
隔得很遠,那人一身黑衣,頭蒙黑紗,面目難見,甚至不知男女。
那人來之後,那邊院子就安靜了,再也沒有慘叫聲,再也看不到受傷的人擡出來。
那是他可以相信,可以接受,可以允許在自己失去神智時留在身邊的人嗎?
她怔怔想着,卻一步也不能接近。
第二天,他就被帶走了。那些一個個穿着黑衣服,臉色僵硬冷漠的人,那些被恐嚇被威脅,整天哭喪着臉的大夫,那些堆山填海一般的藥物與補品,轉眼間,全部從她的世界中消失了。
然後,就是整整兩個月,再也沒有見過他。
兩個月之內,她依然有人照顧,有人保護,她依然可以行動自由,依然擁有着那些看似屬於她的財富。
然而,沒有人對她提起過那人一個字,她幾次三番想問,到底也沒有問。
兩個月後,他重新出現時,依舊神完氣足,依舊神情平淡,如常地與她說話,如常地同她親近,如常地陪她看看花,賞賞月,彷彿從不曾生過一場大病。
她溫柔而關切地問起病勢,他只淡淡地答:“想是那天在江上時間長了,受了風侵,調養些時日就好了。”
她記得,那一天,江風是很冷,是很大,但若是她一個弱女子都受而無恙,爲什麼一個頂尖高手,會病勢如斯。
於其說是被江風所傷,倒不如說是太長時間的疲憊不堪,太長時間的苦苦支持,太長時間的不眠不休,他的身體早就崩到極處了吧?
只是他那麼強悍,天塌下來,也似可以撐得住,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眉眼不動,心境不變,神容不改,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也以爲可以永遠撐下去的吧。
那一天,那江水之上,夕陽之下,漁歌之中,發生了什麼事,竟生生誘發了他長久以來所有的疲憊和傷痛,竟致無情的病勢,侵襲而來。
然而,她不說,不問,不追究。
他說什麼,她都點頭,她都表示出全然地相信。
她是那添香的紅袖,解語的鮮花。她是永遠不會有任何威脅性,永遠只會溫柔依存的女子。
這只是她的存活之道。
生活在繼續,他依然常來,依然常在這裡徹夜不眠地理事。
她依然夜夜相陪,時刻相伴。
今夜,似乎與往日並無什麼不同。
他翻看那黑衣快馬的矯健男兒入暮時飛馬送來的文書,她捧茶研墨,侍立相陪。
然而,窗外一道掠起的彩焰,讓她情不自禁,舉目遙望。
身旁那人,居然從桌案上的文書裡收回心思,淡淡發問:“什麼事?”
“啊,是城東的王舉人家在放煙火。”
“放煙火?”
“是啊,聽說三年前,這裡曾經從遠方天際看到一夜不絕的眩麗煙花,三年來,一直沒有人知道,這是誰放的,又是爲何而放。有人說是情癡向佳人求愛,有人說是狀元向閨秀求親,有人說是富商爲寵妾一擲千金。總之,真相根本無人知曉。只是自那之後,本地哪戶有錢人家有什麼喜慶之事,都要燃煙花慶祝,誰家的煙花放得多,放得長,便是誰家最富足。今兒是王舉人和趙進士家聯姻,兩家都有功名,都出過幾個官,兩家又都是本城大戶,今晚的煙花想是極漂亮的,從十幾天前,全城的百姓就盼着今晚呢。”她一邊說,一邊笑着回頭望他,然後,便怔住了。
房中燭光盈盈,窗外菸火升騰,那一瞬,她看到了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其實依然是平靜的,甚至可以說,比之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平靜,但深不可測的黑色之下卻分分明明有着什麼可怕的東西在激烈翻騰,隨時都會爆裂咆哮着衝出那片平靜的黑暗,吞噬一切。
然而,下一刻,一切就恢復如舊,他甚至放下了文書,長身站起,眼神溫和地看着她笑一笑:“今夜即有這樣的煙火,這些公事便不用再費心思了。我陪你去看看走走如何。”
那一刻,她幾乎以爲是自己看錯了。她幾乎以爲,剛纔的一瞬,只是個幻覺。
他仍是那個極溫和,極好說話的恩客,看出她眼中的期盼,明白她心頭的祈願,便細心地陪伴她赴這一場煙花之宴。
這一夜,他與她並肩走進了漫天煙華之間,她笑顏如花,而他也始終是微笑着,用那黑得沒有盡頭的眸子,看着這片不斷被焰彩照亮的黑暗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