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美人蘇眉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狄一在總壇,只待了三天。

三天裡,傅漢卿再沒出來理過教務,諸王也沒再打擾過他。只有在這三天裡,他纔是個徹頭徹尾的懶人兼病人。

什麼事也不做,懶洋洋曬着太陽,聽着狄一同他講那些天南海北的故事。

江南的山水,江北的酒。塞外的牛羊草原,各地的風俗趣事,狄一都可信口道來。

他並不是長於言詞,擅於講故事的人。很多原可以說得很風趣,很好玩的事,從他嘴裡說來,不免顯得有些乾巴巴無味。

即使是講起,很久很久以前,他無意之中,出手救了一個被強徒擄劫正欲欺辱的暈迷少女,卻因爲那張可怕的臉而被醒來的少女堅定地認做壞蛋惡棍,並在他送她回城的一路上,屢屢嘗試愚蠢的偷襲,反擊等諸般不自量力的行爲,狄一也仍然淡淡幾句話,把一個極有趣極新奇的故事,講得毫無吸引力。

然而,傅漢卿其實也並不是要聽故事。在陽光下,依靠着很親近且能全心相信的人,聽那熟悉的聲音,去講述那些絕不肯輕易與旁人分享的話。

那些漫步天涯的所見所聞,本來就是要代他去看,代他去歷。

那與心愛之人的相識相遇相知相戀,本來也只願意告訴至親至近之人。

只這麼安靜地聽着。說的人,並不一定要說得多麼精彩紛呈,聽的人,也未必專心致志。

只是在陽光下陪伴,在陽光下微笑,在陽光下沉眠。

那三天,他睡的時候比醒着的時間多很多,睡得也極沉。相比受傷之後,身體虛弱,精神也極其脆弱,一夜數醒,這樣的睡眠質量好得太多太多了。

那三天,看着他在陽光下,把頭擱在狄一腿上,睡得安然舒適,芙煙不免淚下。近三年之前,這樣的安眠,這樣的沉夢,幾乎是每日必有的,然而,這三年來,卻再也未能見。

而年長的方叔趙伯則只是相顧長嘆。近三年的時光,那個每個夜晚都會咳嗽着醒來數次的病人,這樣的夜夜不能安枕,到底是因着身還是因着心。是不是因爲有了病,因爲太虛弱,所以,太多太多的痛苦,便也有了一個看似能欺瞞自己和其他人的理由。

在這個時候,幾乎所有人都以爲狄一一定會留下來了。

他在這裡,傅漢卿可以睡得這麼安寧。

看着陽光下安睡的人,他的神情,可以這樣出奇地寧靜。

然而,在三天後的一個夜晚,他持着教主的令符,一路通行無阻地過了各道關卡,走得悄無聲息。

等到諸王聞訊,不但追之不及,竟是連他的半點行蹤也探差不出來了。

以狄一的身手和所受的訓練,在獨來獨往,沒有累贅的情況下,只要他一心隱藏蹤跡,就算是風信子也找不到他。

諸王空高興一場之後,受此打擊,自是大爲憤怒。蕭傷氣到跑去找傅漢卿,拍桌子罵他太沒用,連個人都留不住。可惜教主大人身子太虛弱,受不得有人在面前高聲喊叫,不一會兒就頭暈氣促眼發昏。鵬王大人到底罵了些什麼話,也就聽不清,記不住了。

修長的五指,輕輕合上密訊文書,狄九的神情淡然無波。

千里奔波,不過是三日相伴,狄一是有情還是無情,又或是幾年不見,真正重色輕友至此?

不以爲然地微微一哂,耳旁適時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爺,天色晚了,喝杯茶提提神。”

人隨聲到,眉眼溫柔間,遞茶於案前。

燈光下,白玉纖指青瓷杯,竟是一幅極美的畫卷。

狄九淡淡一笑,接過茶,輕輕呷了一口:“天色即晚了,不用總守着我,你歇着去吧。”

燈下美人笑顏如花:“侍候爺本是蘇眉的本份,哪有爺還在操心勞累,眉兒卻去歇息的道理。”

一邊說,一邊輕輕取了剪刀,小心地剪落燭花,纖指屈伸之間,燦然燈光小小地炸出一道亮色來,愈發映得她眉眼如畫。

這般秀色,狄九卻也只淡淡掃過,便又凝神回到自己的工作中,信手又翻開下一份密件。

蘇眉侍立在案旁,只凝眸看他,目光卻一刻也不曾落在桌案上的文書上。

這樣的日子,他與她,都習慣了,這樣徹夜的批閱,這樣徹夜的守候,對她與他來說都已平常。

每一個夜晚,她都會細心地爲他親手烹茶。那不眠的夜,怎可沒有一杯熱茶,驅寒而提神。

儘管她知道,也許整個夜色裡,找不出比他更冷的事物。

儘管她知道,從來淺眠少睡的他,其實根本不需要任何提神之物。

每一個夜晚,她總是守候在他的身旁,他不睡,她再疲憊也不肯入眠。冬日掌火夏掌扇,焚香磨墨親奉茶,桌案上的東西,卻從不看,從不碰。不是恭敬,無關忠誠,這僅僅只是,她多少年翻覆風塵,飄萍歷盡之後的存活之道。

蘇眉今年二十七,從以色侍人的身份來看,她已經是很老很老了。在她的記憶中,自己經歷過的事,也太多太長,有過這樣經歷的人,自然也該是極老極老的了。

然而,歲月給她眼中添了滄桑,臉上刻下風塵,卻又給了她太多太多旁人難及的風姿和嫵媚,那一種獨有的風華和神韻,使她多年來歷盡風煙,卻從來都是人掌上珍,手中寶,儘管是那可以送可以賣可以交換的珍寶。

從書香世家的小姐,到名滿江南的名妓,這條路有多長,彷彿是遙遙無盡的距離,又有多近,彷彿一夜之間,家亡散而人淪落。

家破那一年,她才八九歲,所以才茫然不知何爲生死大節,所以才能入風塵而苟活。

因她家學淵源,年八九,而知詩書,能文字,粗通音律。於是媽媽請名師教導,細心栽培,並四方傳揚,那歷代書香,曾出過若干名臣名儒的蘇家有女,幼承家學,才慧出衆,身在煙柳樓。

於是,四方便有些風人騷客,自命風雅之士,開始期待她的長成。

十四歲的時候,便開始正式接客。因媽媽在她身上花的銀子極多,自是要拼力擡高於她。初時真真是賣笑不賣身,只與人詩詞唱和,淺坐陪說幾句,便算交差盡責了。

偏偏越是如此,身價越是拔高,來訪之客,越是日夜不絕,文人們無論是否見過,總愛爲她做幾首詩,贊她才,品她貌,於是,不知不覺便名滿江南,人稱名妓。

只可惜,那樣被世間男子環繞奉承討好的繁華綺麗歲月,也不過數年。十八歲那一年,終究拖無可拖,終究要面對風塵女子必經的那一夜。

開苞的那一夜,恐怖得似一場永遠做不盡的噩夢。

那個人的癡肥和蒼老,那個人的鄙俗與瘋狂,全都比不過他手裡的銀票更讓媽媽感到真實。

那些曾爲她吟唱的詩文,那些贊她冰清玉潔,霜華梅志的文字,全都虛幻如煙塵。

風塵中的女兒,再嬌矜,再縱性,得快意時,也不過是那幾年,幾年之後,便是世人腳下泥塵,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娼妓。

還沒滿二十歲,她已經蒼老了。

青春女兒多無盡,煙柳樓頭有新人。

哪裡的清倌人長得美,哪裡新來了一位姑娘,原是某某候府壞了事,發賣出來的,正經的候門千金,金玉之體,聽說還通文墨,擅音律……

流言從來不曾少過,新人從來不曾少過,江南之地,美女從來不曾少過。

還沒滿二十歲,門庭已是冷落稀。

媽媽冷眼中,姐妹冷語中,她拭盡了淚,抱起琵琶,歌之舞之慾語還休欲拒還迎。

蘇眉第二次揚名時,不爲才名,不爲出身,不爲清華,不爲玉潔,而爲媚態。

人說蘇眉真嫵媚,人說煙柳樓中妙人兒……

那些略顯輕眺的詞句,講的不是那若干年前,身在風塵而不染塵的清潔女子,說的只是個極盡醜態,做盡媚姿,不過想挽住青春最後一點流光的可憐女人。

這樣活下去,這樣極力營造着繁華活下去,也並不知道,這麼活着,到底是爲了什麼,前路,到底有什麼?

那時,她見到了狄爺。

其實,初見的緣,極淺,極淺,淺得,日後再遇,要經過多次提醒,才能記起當初。

記得他似乎是一家大錢莊的幕後大老闆,從外地前來巡視本地生意。錢莊上上下下,恭敬奉迎服侍,唯恐不周到。

挑最好的酒樓,點最好的酒菜,叫了全城最有名的歌姬舞女戲子獻藝。

她是風塵娼妓,卻是城中公認,舞技最好的女子。

她一日,她不過是在高臺上,爲了下方那個被簇擁着在中間的,面目模糊的貴人做了一舞。

沒有事後的陪酒陪宴,沒有夜晚的香帖請柬。一舞之後,不過是聽到下面掌聲一片,不過是事後,那錢莊掌櫃,特意親自送重金相酬,稱是狄爺贊她舞得好。

當年的相遇,僅僅如此。

甚至,那不能稱作是相遇。

她甚至不曾真正看清過他,又如何去記得他。

而數年之後,他卻找到了已歷經多個主人,輾轉十餘地的她。

二十一歲,知府大人聞豔名而贖她出樓,不爲納妾,不爲收房,只爲當做禮物,送給上司。後來,她被這位上司又送給了自己的上司,再後來,又被這位上司的上司,送給了一位候爺,再被這位候爺在宴席上因一個賭約,送給了一位將軍,後來將軍手頭緊了,便將她名送實賣地給了一個富商。

每換一個主人,她都曾有過得寵的歲月,每換一個主人,都曾極喜愛她,呵寵她。

然而,她到底是個娼妓,連當妾都恐污了官宦之家的體面。到底還有許多許多更重要的理由,可以將她轉手給其他人。

也曾有過主人分別時依依不捨,也曾有過離去時,主人執手叮嚀,也曾有過,我實不捨得你,這原是爲了你將來打算的所謂衷心之言。

而她,哭過,怨過,恨過,嘗試自盡過,到最後便也看淡看輕了。分手時,可以對舊主人哭得肝腸寸斷,轉過身,再對新主人,笑得極盡媚姿。

她要的,只不過是活下去,只不過是再一次被送被賣之前,可以活得好一些。

又或者,要感激老天,讓她到了這個年歲,還有被送被賣的價值。

就在她跟隨富商的第二個月,狄九找到了她。

那日,天極高,雲極淡,那人黑衣黑馬,策騎而來,長鞭掀開她的橋簾,目光如電地望着她,聲音裡其實也並不是特別喜歡:“當日觀你一舞,怎生得忘,我終於找到你了。”

他與富商談了什麼,做了什麼樣的交易,她不知道,總之,最後,她跟着他走了。

這樣的交換,這樣的易主,她也習慣了,只是,這一次,有些不同。

狄爺和所有人都不同。

他把賣身契還給她,他給她置了莊園田產。他對她說,我不會常住你這,但有空時會常來,如果連續三個月,我都沒有來,就是我死了,這裡的一切,可保你安然渡日。

她有了自由,她有了產業,然而,一個無依無靠無權無勢的女人,若沒有一個男人,幫忙支撐門戶,這樣的產業又如何能保全一世。

依附他,順從他,討好他,不過是一種求生的本能,不過是一種回報客人的盡職行爲。

然而,他真的是不同的。

他從來沒有打過她,沒有罵過她,沒有對她頤指氣使。

他待她客氣而溫和。

他不會諸多詭異而瘋狂的念頭或要求,就是牀弟之間,他的索求也並不多,方式也始終是溫和的。

他常會有些名貴的東西送她,有時也陪她看看花,聽她彈彈琴。

他一個月只會來幾天,沒來的時候,從不拘束她,只派人照顧她,保護她,卻絕無監視限制的意思。

他不在,她自由自在,他來了,她也並不會感到拘束和不安。

然而,她始終不明白,當年一舞之緣,他爲何尋她?

初時她也曾以爲是迷戀,是又一個裙下之臣。然而,很快,她知道,絕不是。

他看她的眼神,從無瘋狂,從無熱情,永遠清明而無溫度。

他待她的態度,太過客氣溫和,便也顯得冷淡疏遠了。

然而,他又與她極親密。

牀弟間接受她的服侍,日常生活,接受她最親近的照料。

他來得很少,但只要來了,做什麼都不避她。

翻看文書,批示文案,傳送命令,從來不主動叫她迴避。

以前也曾侍奉過大官,服侍過貴人,哪一次議事,不讓閒雜人等退避,又有哪一次,她這個受寵的美姬,不在所謂閒雜人等之列呢。

然而,與他在一起,從沒有這種被驅離,被當成外人,被防範的感覺。

這樣地被尊重,被相信,是一種讓人覺得極舒服的事。

即使她知道,他其實也未必是真的信他。

只是他會很注意,如果是不該當着別人面做的事,就自己先做好,不要真正當了面再來回避。

也許這只是小節,然而,這樣的一些小節,有的時候,卻真正可以讓下屬甘心一世忠誠。

她曾見過他與下屬相處。賞罰明決而無人不服。做得對了,他一句淡淡激賞,便可令人熱血沸騰,做得不好,他固然重責不寬,然而事後輕輕說一句:“下一次,別再讓我失望。”便可叫人慨然起誓,絕不再犯。

她還知道,他是個武林高手。

他喜歡在月下舞劍,而她,即使不懂武,也會因那明月下燦爛的光華,飛躍的身姿而不忍轉動目光。

她甚至見過,他和下屬交手。

或者,那不叫交手,而叫指點。

印象中,好象從沒有誰能在他手上撐過半柱香的時間,然而即使被他打得慘不忍睹,仍是一件激奮的快事。他每一次擊敗了對手,便會就下屬的武功做出指點,雖然大多隻是寥寥數語,並不着意,卻總能讓別人露出震動驚喜的表情,連失敗的落寞也一掃而空。

有時,對武功好手他會微笑說:“怪不得他們幾個服你,果真好身手。”即使是敗給了他,聽到這樣的評語,也會感到光榮。

有時,對於落敗太快功力稍淺的年輕下屬,他會欣然說:“這麼年輕剛出師不久,就能接我三招,真個不易,這樣靈活聰明,你師父以前常常誇你吧?”

常常一句話,便可以叫一個本來沮喪的少年,呵呵傻笑全身都生起力量來。

然而,他這樣能幹,這樣能得到下屬的忠心,她卻知道,他的日子並不好過。

即使是在少數來這裡與她共度的日子裡,他也並不悠閒。有多少次半夜被傳訊的人叫醒,有多少回,看到有人滿頭大汗滿臉驚惶地衝進來。有多少次,看到別人喘息而顫抖着把那些文書遞到他的手中,有多少回,聽到有人失控地問:“怎麼辦?”

她知道,他似乎有很多難題,很多難關,很多壓力。然而,每一次,他總是淡淡應付,總是隨便三言兩語,幾個眼神,就能讓那些驚惶失措的部下重又鎮定下來。

然而,她知道,他不是神。

所以,他會徹夜地翻閱文書,他會整夜地思考批示,他會被半夜從她的身邊叫起來,上馬去奔馳千百里,然後在數日後,帶一身鮮血和風塵回來。

那樣地忙碌,那樣地奔波,那樣地操勞,那樣幾乎沒有寧日。

他總說,我閒時會來看看你。

然而,如果在她身邊時都還只是閒時,那麼忙時到底是什麼樣子,她幾乎不能想象。

他已經不年輕了,然後,男人是不怕老的吧?所以風刀霜劍刻過的眉和眼,纔有一種叫人心折的成熟和滄桑。

他還能拼,他還能打,他似乎還能應付一切難關,只除了,他難以安睡。

他睡眠即少且淺,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就會立刻醒過來。或者說,在和她在一起時,他似乎從來不曾睡過。每一次牀弟溫存之後,她總是在他之前就睡着了,而每一個夜半驚醒的時刻,他似乎從來都是清醒的。

也曾勸過他,多睡一會,多休息一些。他只是淡淡笑答,我素來睡得少,習慣了。

也曾尋了那安神寧氣助眠的藥來,細細地說了,小心地奉上。

而他只是呆了一呆,然後接過來,眉也不皺一下地喝下去,然後笑笑,輕輕說:“喝藥沒用的,我不過是睡不着,也不礙着什麼,我的身子你不用操心了。”

他總是極有精神的,從來不顯出疲態來,即使是一夜又一夜地睡不着,即使是一樁又一樁的事壓下來,他也依舊好象不會累,不會倦一般。

然而,她知道,他不是鐵打的身子。她知道,就算是真正武功絕世的人物,也經不起那樣長長久久地不眠不休。

他從來不累,他從來安然自若地面對一切,可是她卻總覺得,他就象一根兩頭都在燃燒的蠟燭,終有一日,會把自己給燒得盡了。

後來,那一天,他真的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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