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羅剎娑

戚景通接到家書,也十分氣憤,自古官匪不一家,這老鼠居然敢在貓兒頭上拔毛。當即點選一幫精兵悍將,共計百十號人,親自帶領,星夜啓程,馳往家中。

再說這賊人,名叫徐惟武,徽州府人士,乃是個單腳賊。何謂單腳賊?江湖中大多數賊人往往成羣結黨,他們各有分工,作案時,有人踩點,有人望風,有人下手,有人搬運,謂之雙腳賊。這些雙腳賊一般都有個共同的住處,有個“瓢把子”統一領導,出動時一窩蜂,一旦得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但單腳賊則不一樣,他們平日裡和常人一樣住家生活,每年出外,做一兩趟生意,一不結黨羽,二不收徒弟。這種單腳賊最是難做,非有絕大本領是做不來的。徐家世代做這買賣,左右鄰人卻無人知曉,因他們仗義疏財,周圍窮苦人家時常能得到他們接濟,大家皆感激涕零,更不會往這江洋大盜上去考慮。

那時正是劉瑾當朝,武宗皇帝極是信任他,滿朝文武雖然不齒劉瑾,但沒有一個不畏他的威勢。劉瑾這人,極其貪婪,無論京官外出辦事回來,還是外省官員進京彙報,都要向他送禮。其實劉瑾想的也有道理,凡是京官外放的,都是肥缺,辦事官員定能撈一大筆回來,而那些地方上的封疆大吏,平時就已賺得盆滿鉢滿,從這些人身上揩些油,可 以說是理所應當。這些官員既然走了這條路,即使稍微有點良知,但爲了這個規則,也不得不大撈特撈,以滿足上面的饕餮胃口。

但也偏偏有那與衆不同的。有個叫周鑰的兵科給事中被外放到徽州辦事。這周鑰是御史出身,在大明朝當御史的人,名位雖是清高,但生活卻極其清苦。那時官員的俸祿極低,別說官場上的往來奉儀,就是平時的很多生活用度,大都靠搜刮得來。普通的官還好說,但這些御史身負監察之名,又多是飽讀詩書只信聖賢理的呆子,所以,很多御史家裡都是窮得連粥都沒有飽的喝。也正是因爲這些御史在窮苦不堪的境況裡度日,所以並無什麼掛念,敢於去挑戰那些大官,甚至專挑極紅極大的官兒,參奏他一下子,若運氣好,合該那大官走背字,一折子參準了,就能落個青史留名,升官加爵。

這周鑰倒沒機會彈劾什麼大官,不過也算走運,沒託人沒送禮,竟得了個外派徽州的差使。在別人眼裡,是個發財的機會,但在周鑰眼裡,這卻是個大麻煩。周鑰在朝中多年,當然知道劉瑾的規矩,但他一生清廉,又不肯去搜刮百姓,思來想去,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正當周鑰走投無路之時,遇上了徐惟武。徐惟武平生最恨貪官污吏,在周鑰剛到徽州之時,便已盯上他,心想若他是個貪婪無度的官,膽敢在徽州刮地皮的話,就趁臨走時狠狠偷上一筆,讓他竹籃打水一場空。結果多日的尾隨盯梢,倒讓徐惟武發現周鑰是個清廉如水的官員,徐惟武越看越佩服,心中生了相結交的念頭。

這日,周鑰心中煩悶,於是換了便服到街中散心,方在茶肆坐定,便有一矮胖漢子上前行禮,這人便是那單腳賊徐惟武。徐惟武敬周鑰爲人,倒不避忌,坦言自己是綠林人士,因仰慕周鑰,有心結交。讀書人雖不重利,但卻將聲名看得很重,周鑰一聽自己的廉名竟已傳遍徽州,倒是欣喜不已。關於江湖義士與朝中清官結交的事情,他在書中讀過不少,聽徐惟武談吐中頗有豪氣,便也另眼相看。

講骨氣,談膽識,兩人越聊越投機,不知不覺說到周鑰的煩心事上來,徐惟武聽得氣憤難平,一口攬下來,教周鑰儘管放心,自己負責去籌集一千兩銀子,讓他回京覆命。周鑰當然推辭不受,徐惟武勸慰他儘管放心,這銀子絕不從普通百姓身上出一分一毫,只是從贓官身上借支,爾後送給劉瑾,權當是有借有還罷了。

徐惟武平日裡仗義疏財,手中根本存不住銀兩,但他仗着一身功夫,想這一千兩自是不難籌集。

戚家所在的鳳陽府與徐惟武住的徽州府同屬南直隸,平常徐惟武奉行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老話,不在南直隸作案,此次因爲時間頗緊,顧不得遠途跋涉,便就近選了戚家。戚家有人當官,又家道殷實,正對他的胃口,就是那護院的魯大鼻子在江湖上頗有些交際,不忍直接下手讓這魯大鼻子下不來臺面。另外,當時很多豪富人家,喜歡在家中隱秘處挖掘地窖,每有大筆銀兩,都燒熔成銀水,灌入地窖之中,久而久之,結成一個巨大的銀塊,謂之“銀海”。別說是賊人,就是成羣結隊的強盜響馬,也搬動不走。徐惟武如果貿然進去,靠偷取散碎銀兩和珠寶首飾,一次湊齊所需,倒是十分麻煩。不如將魯大鼻子叫出來談談,讓主家自動奉上一千兩破財免災。於是便有了方纔到戚家借用銀子的事情。

但徐惟武並未想到戚景達如此執拗,滿心以爲能到期拿錢,誰知那邊不吭不哈,給了個軟釘子吃。他慌忙又轉向別家取了一千兩銀子,趕去送給周鑰。可是爲等戚家銀子,耽誤了時日,周鑰久等徐惟武不到,只好踏上歸途。

一路上,這周鑰越想越絕望,丟官棄職他倒不怕,但劉瑾手段之狠辣,是有前車之鑑的。曾經有給事中安奎出京盤查錢糧,返京後劉瑾索賄,嫌他給的少,便尋了個過錯,命東廠給他上了一百五十斤的大枷,活活將其枷死。周鑰想自己十年寒窗,獲得功名,成爲人人羨慕的科道官員,可這些年來非但不能經世治國,反倒落得個家徒四壁,妻兒老小都跟着他受苦,到頭來還要受權奸欺壓,死了也要揹負那莫須有的罪名。想着想着,不禁悲從心中來,當船行僻靜水急之地,一頭跳入水中,待隨行趕上施救,卻早已迴天無力。

徐惟武得知周鑰噩耗,遷怒於定遠戚家,認爲就是因他們耽擱,才害了周鑰性命,於是便暗自與戚家卯上,發誓非攪得他家雞飛狗跳不可。

多日來,徐惟武連續得手,見戚家護院出走,來了衙役也無濟於事,不禁有些鬆弛,未料到戚景通會親自回家。這戚景通賦性聰明,又勤奮好學,盡得養父真傳,加之久經戰陣,自是手法老道。他唯恐驚着盜賊,部隊一到定遠附近,便尋地方駐下不走,三三兩兩穿上平民服裝,零散進入戚家,沒有命令,不得妄動。這徐惟武偷得上勁,竟絲毫沒有察覺。待百十號人全部到位,戚景通決定收網……

百餘個親兵皆黑布包頭,黑色短裝,打起裹腿,穿上薄底快靴,一半持鋼刀,一半握強弩,密佈大院各處。戚景通授意,只要瞭見大賊,不惜代價,務求當場格殺。

這夜,徐惟武又來到戚家,他來得多了,也便託大,直接沿戚家屋脊向後院奔去,誰想剛跑了幾步,腳下一絆,便聽到鈴聲大作,這是戚景通安排下的機關,院中各處,都扯有極細的絲線,絲線那頭連着銅鈴鐺,稍不注意,就會觸動聲響。

徐惟武還未及反應,四面八方便射來飛蝗般的箭矢,幸好他身手靈便,左躲右閃,避過大多箭支,但右膀還是被射中。弓箭一停,便有十幾條黑影竄上房頂,將他團團圍住,也不言語,舉刀便砍。

這些人便是戚景通和他的親隨。江湖中人動手前會囉唣幾句,論論禮數,攀攀交情,但軍人久經戰陣,通常都是以命相搏,所以出手就是殺招。徐惟武嚇了一跳,匆忙應對,他的功夫本高過這班人許多,但剛纔已經負傷,手中也未帶兵刃,加之倉促應戰不免心慌,一不小心被戚景通一刀砍中,連肩帶左膀被生生削了下來。

徐惟武身受重傷,不敢戀戰,奪過一個軍士手中的鋼刀,拼着性命衝殺出去。他高來高去的輕身功夫好過戚景通等人太多,幾個縱躍便沒了身影,戚景通追趕不及,只好作罷。

徐惟武先前只顧逃命,並未感到疼痛,奔了一個時辰,見追兵並未跟來,稍稍放鬆,便覺得傷口疼痛難忍,咬牙支撐着又走了一段,再也支持不住,昏倒在路邊。

幸好一個郎中途經此地,將他救起,併爲他敷藥止血。徐惟武記起他左臂上留有刺青,江湖上有人識得,若官府據此細加盤查,有可能累及他的家人。於是便拜別郎中,強撐着往家趕去。

徐惟武的妻子李氏以及弟弟徐惟學、徐惟斌見他這般慘相,自是痛哭流涕。他自知命不久矣,便告知他們事情的前因後果,並囑咐趕緊收拾細軟到湖廣去投親避難,交代完一切,徐惟武便嚥了氣。

三人強忍悲痛,葬了徐惟武,將值錢的東西帶在身上,匆匆棄家而去。幾日後,他們途經信陽州,恰逢河南大災,赤地千里,有錢也買不到吃食。幾人餓得發昏,李氏又發起高燒,徐惟學便讓嫂子和幼弟在原地等候,自己去尋些吃的來。

不知過了多久,李氏久等徐惟學不來,正飢餓難忍之時,突見一羣災民向西奔去,上前打聽方知,原來是靈山寺的僧尼施粥賑濟災民,於是李氏便帶上徐惟斌跟着隊伍,跑去粥棚,想興許徐惟學也聽到消息,能在那裡遇上他。粥棚人多,李氏身子虛弱,擁擠之下,竟一頭栽倒在地,暈了過去。徐惟斌那時年齡尚幼,不過十歲出頭,哪裡遭過這般情勢,一時沒了主意,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衆僧尼聞到哭聲,上前探尋,見這叔嫂倆可憐,便將李氏救護到寺中調養。

過了月餘,李氏身體康復,復到信陽尋找徐惟學,但茫茫人海,哪裡還有他的影子,湖廣親戚的住址又在他身上,自己一介弱女子,又遭此大難,萬念俱灰之際,她又想起靈山寺,於是重登靈山,在那裡做了個居士,每日吃齋唸佛,倒是慢慢靜下心來。

徐惟斌也跟在寺中過活,幹些燒水打雜的事。只是他年紀輕輕,尚未嘗過紅塵滋味,李氏心存不忍,一直沒有讓他出家。待徐惟斌成年,李氏央住持租了塊田地給他,又在周邊村落爲他尋了個莊戶女子做妻室,令他一心一意做起佃戶。又過幾年,徐惟斌喜得貴子,起名徐海。

可惜命運不濟,這徐海沒出兩年,父母便雙雙染病,撒手人寰。

徐家屢遭大難,徐惟武、徐惟斌皆短命,徐惟學又不知所蹤,李氏吃齋唸佛,自然相信因果輪迴一說,她認定這一切都是徐家做賊的報應。眼下徐家只剩一根獨苗,她唯恐再有差池,無法跟徐家列祖列宗交代,於是在佛祖面前發願,願以身贖罪,但求保下徐家這唯一的血脈。

待徐海長大一些,又索性讓他拜在寂遠大師門下,法號普淨。普淨拜師不久,李氏便害病去世。普淨打小在靈山寺長大,無論僧尼都知他身世悽慘,對他愛護備至。偏這孩子又爭氣,文武功課皆努力用功,越長大越發顯得骨骼清奇,是塊習武練法的絕好材料,雖然有些頑皮,但大家對他皆喜愛異常。

寂真說到這裡,輕輕地嘆了口氣,道:“丹鶴,你知道我爲何將這說與你聽嗎?”

郭丹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進而又搖搖頭。寂真道:“我知你孝陵衛的子弟,從小生活富足,就怕染了少爺小姐脾性,吃不得苦,遭逢些變故,容易誤入歧途。將普淨的身世說與你,就是想讓你知道,普天之下,黎民百姓之中,吃苦比你多得多的,身世比你可憐的也大有人在,你且要放下心性,方能守得雲開霧現,知道嗎?”

又道:“昨夜我故意不打掃這房間,又命人送來簡樸菜色,你便經受不住,想要離開,這心性再也要不得。我知你擔憂你孃親,但須記住,你在這裡便是她的願望,能圓她的願望,便是比什麼都強。”

郭丹鶴經寂真點醒,倒是明白了不少,當下點頭稱是。寂真見她如此通透,便緩和了語氣,拉她到身邊,又講了不少話。

原來昨夜寂真安置完郭丹鶴,便去寂遠那裡說明情況,但話剛說一半,就聽到外面有異動。寂真出門一看,正見郭丹鶴鬼鬼祟祟地摸向山門,心知她想偷偷離去。寂真知這孩子心性未定,便有意讓她碰碰釘子,磨磨她的火氣,於是使出幻觀呼音,迷住郭丹鶴。郭丹鶴那會兒感到眼前晃動,便是中了寂真的幻術,但她法力不到,絲毫看不出破綻,硬是在寺中奔跑了一宿,直到天明,體力耗盡,才昏昏睡去。

當晚普淨就在寂遠門外偷聽,知道寂真度來個小叫花子,後來寂真匆匆離去,他不明就裡,也不敢跟去。待到白天偷跑到塔林玩耍,遇上郭丹鶴,方記起昨晚一事,知道她必是中了寂真的幻術。他喜歡跟人比試,但靈山寺中人物,不是比他高過太多,就是遠不如他,但這次跟郭丹鶴對打,卻很中他意。世上最好的對手,就是幾乎與自己旗鼓相當,又略微遜色的那種,鬥上幾百回合後,戰勝對手,既有搏鬥的快感,又有勝利的成就感,實在是快哉快哉。

一連數月,寂真都將郭丹鶴孤零零地放在這陋院當中,也不傳授任何功夫法術,只是搬來一堆佛經,讓她有空翻閱。郭丹鶴哪裡耐得住孤燈枯坐,稍稍看一會子書,便急得火星亂迸。在屋中實在悶得無聊,她便會到山中轉轉,寂真知這靈山清靜幽雅,最是修身養性之地,倒也不加阻攔。

信陽是個多雨之地,氣候堪比江南。這日,傾盆暴雨下過,天色放晴,山中霧氣未散盡,陽光又射了進來,映出彩色霓虹,煞是好看。郭丹鶴眼見這般景色,忙走出房門,向後山溜達過去。靈山的上下四圍,除了參天古樹之外,盡是毛竹,大的有水桶粗細,長有十丈,遠望青翠欲滴,令人心曠神怡。郭丹鶴吸了口雨後空氣,感覺神清氣爽,不禁加快腳步,向深處走去。

先開始,這山頂處還是白雲簇繞,隨着紅日升起,雲嵐漸散,不覺間郭丹鶴已翻過山頭,順後山背面而下。這裡形勢同前面相比陡然一變,山勢逼仄異常,唯一一條小徑,左接萬丈絕壁,右臨無底深澗,澗中承着山上瀑布下來的急流,水流形同電掣,撞擊在澗中山石之上,聲如轟雷。澗中被激起的水汽弄得煙霧濛濛,森森怪石若隱若現,更顯猙獰。郭丹鶴雖已有些修爲,但這般險境,一個不留神,滑足下去,縱使功夫卓絕,也是凶多吉少。

正當她緊步慢行之時,突見澗中濛濛水汽之中,似有一個怪影晃動。定睛看去,原來是一着青衣僧袍的小僧,肩上挑着一對大水桶,正從澗底飛身向上。這澗底與澗岸之間,相隔有十數丈高下,只見這小僧如飛鳥般在澗壁上左縱右跳,專揀突出的巨石落腳,僅幾下子,便落到郭丹鶴面前。那身法,乾淨利落,再看桶中之水,不曾灑落一點。郭丹鶴不由咋舌,這輕身的功夫也倒罷了,但看那滿滿兩桶水,少說也有百來斤重量,此人竟能擔着它毫不費力的飛上澗岸。正思謀間,那小僧已走到近旁,迎面一照,正是那日在塔林中遇見的普淨。

普淨方纔聽到郭丹鶴喝彩,一臉得意洋洋:“小叫花,我這一手如何?”

要擱別人,以郭丹鶴的性子,定是當面誇讚一番,但偏偏這個普淨,郭丹鶴頗爲不服,撇撇嘴道:“哼,我看也稀鬆平常。”

“稀鬆平常?大力金剛印法在你眼裡竟稀鬆平常?哼,小叫花,切莫說大話,當心吹破了天還要煩請女媧娘娘!”普淨聽郭丹鶴竟對他的得意法術出言不遜,心中不悅。

郭丹鶴見普淨臉上變色,心中甚喜:“你不信?看我照樣使來!”

普淨聽罷,將手中水桶重重頓在地上,賭氣道:“好!看你有什麼手段!”

水桶一入手,郭丹鶴便後悔了,這對大桶寒氣逼人,哪裡是尋常木料製成,分明是生鐵鑄造。這鐵桶加上裡面滿登登的澗水,她拎起已經頗爲費力,還何談能輕鬆下到澗中。

普淨看出端倪,嘿嘿一笑,道:“哈哈,我看還是罷了,這對鐵桶笨重至極,沒個多年功夫,是不好應付。”

普淨此言真誠,倒不是出於譏諷,但在郭丹鶴聽來,卻十分刺耳,她瞪了普淨一眼,運力雙臂,抓起兩隻鐵桶,轉身躍下澗去。

普淨哪料到這小叫花性子如此剛烈,明知不可爲,還偏要一試。

這山澗下面,碎石森列,如若失足跌落,血肉之軀哪還能活。他暗叫一聲“不好”,忙搶到澗旁,向下張望。只見郭丹鶴已經躍下一段距離,那澗壁上的大石,因常年處在潮溼之中,上面生滿苔蘚,再加上水汽覆蓋,顯得滑溜異常。一對鐵桶在郭丹鶴手中左右遊擺,使她更難平衡,每躍到一塊大石上,腰肢都要扭擺半天,方能穩住,那桶中之水,不知灑出多少,也無暇顧及。普淨本想服個軟將郭丹鶴喚回來,但看情勢危險,容不得絲毫分神,只張了張口,未敢出聲。

眼見郭丹鶴又躍下幾個巨石,已接近水汽蒸騰之處,再下去不遠,就會踏上澗底。普淨剛想舒一口氣,突然郭丹鶴身影一歪,連人帶桶,直墜下去。

普淨大駭,連忙也追尋下去,但澗底水流湍急,越往下水汽越厚,一片白茫茫,哪裡還見得到小叫花的影子。

待郭丹鶴醒轉過來,天色已經昏暗。她試着動彈幾下,雖覺頭目昏眩,但還好手腳仍聽使喚。再看周邊,已不再是深澗,但那水勢依然不減,自己應就是被這急流衝上岸邊,萬幸水深,自己未曾傷筋動骨。

郭丹鶴掙扎着爬起,眼前雖已迷茫,但還能看出四圍山勢,她發現自己竟身處亂山石中,乃是平生未曾見過之所在。

黑夜來臨,百獸出穴,山中隱隱傳來狼嗥虎嘯,饒是郭丹鶴平時膽大出奇,此時此地也感到不寒而慄。她忙逆着水勢向前跑去,想摸出一條回寺中的道路。誰知沒跑出多遠,天空中響起炸雷,緊接着雨點滴瀝,開始還如黃豆大小,後來竟跟酒杯一般,劈頭蓋臉地砸將下來。漫山巨樹毛竹受風吹雨打,響成一片濤聲,如萬馬奔騰一般,夾着雷電轟轟之聲,震耳欲聾。郭丹鶴教這一震,腦子清醒過來,這般嘈雜熱鬧,反倒沒了可怕,她自料在這無星無月之夜是尋不着出路了,此時身上寒乏不堪,不如先找個地方暫避一時,待天明再做打算。

藉着雷電光芒,正好見到不遠有一處石巖,巖下似乎空虛,好像可以藏身。郭丹鶴忙撥開身旁灌木走了過去,伏下身子爬進石巖,這裡面漆也似的黑暗,什麼也看不見,只覺身體伏處光滑冰冷。

雨越來越大,郭丹鶴趴的地方漸漸有積水透來,她要避開這水,唯有將身體向巖裡移動。誰知越移到裡面越覺寬大,慢慢地她竟感到頭上一空,反手摸上去,已經沒有了岩石壓頂,於是郭丹鶴乾脆坐了起來,再伸手摸,居然還是空的,索性直立起來,心中大奇,這裡分明是個大洞,但爲何洞口又如此狹小隱秘,難道不是自然生成而是人工鑿成?

好奇之心蓋過恐懼,郭丹鶴滿腦子想探個究竟,便伸起兩手,繼續向洞內摸去。彎彎曲曲,高高低低約莫走了有小半個時辰,陡見前面有白光射來。郭丹鶴猛見光亮,眼前一花,但雙腿已不自覺地邁了過去。

只見面前出現一個四方形的石室,正中安放着一張石牀,牀上端坐着一具骷髏白骨,渾身沒有一點皮肉,滿室的白光正是從這副骷髏上發出。

這副骷髏盤膝而坐,左手在胸前單掌合十,而右手則五指成爪,深深插入自己的天靈蓋中。郭丹鶴心中大駭,看這手法,白骨的主人生前定是個玄門高手,是什麼事情,竟讓他選擇如此慘烈的死法?

正驚異間,突然聽到骷髏背後,傳來一聲咳嗽。

郭丹鶴不由得吃驚,下意識後退兩步,循聲望去,只見白骨後鑽出個老僧,瘦得只剩了人皮包着骨頭,但相貌清癯,疏眉細目,滿臉慈祥。最令人驚奇的是,這老僧的身體竟只有巴掌大小,不過看他的氣度,風神飄逸,寬袍緩帶,周身隱隱環着一圈佛光,好似古畫中的羅漢形象。

那老僧面帶笑容,將郭丹鶴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好孩子,看你這身裝束,想必是我靈山寺的後輩了。”

郭丹鶴看他一副恨頭僧的模樣,心裡已明白他定是靈山寺的前輩長者,忙應道:“前輩可是靈山寺高僧?我失足落入山澗,現被困在這兒了。”

那老僧道:“你年紀小,大約也不知道這裡是什麼所在,此乃老衲閉關修行之處,四周有加持過的白芥子圍成金剛牆,非有大本領的不能進到這裡。你此來自非偶然之事,說明你的法緣不淺,來吧,讓我看看你的靈根。”

說罷,那老僧一個墊步,躍上郭丹鶴的肩頭,伸手揣摩起她的頭頂。

少頃,說道:“嗯,是個好孩子,靈根醇厚也倒罷了,難得腦後還有一根法骨,有成佛的緣分,若調教有方,將是我靈山不世出的人才。”

這番話就在郭丹鶴耳邊說起,她聽得真切,心中激動,忘了老僧還立在她肩頭,就直接跪下身去,拜倒在地,道:“我身負家仇,希望早日學成法術,好去尋找我孃親,先前拜在寂真大師門下,尚未受業,今日無故遇險卻碰上前輩,也是我的福分,望大師能指點一二。”

老僧一個縱身,輕輕落回石牀,指着那副骷髏道:“嗯,老衲法號明空,曾是這靈山寺住持,當年閉關在此,修得這副法身。你既然拜了靈山寺後輩的門牆,便也是我的徒孫了,我點你些法術倒未嘗不可。”

郭丹鶴心中一凜,靈山寺字輩按“智慧清靜、道德圓明、真如性海、寂照普通”排列,這“明”字輩的老僧可比寂真大師他們高出不少,看來此次真是遇上世外高人了。聽他這般欣然應允,心中高興之至,於是納頭又拜。

明空拈鬚大笑,衝郭丹鶴招一招手,郭丹鶴身不由己如被人推着,腳不沾地就到了石牀旁邊,只聽明空道:“好孩子,現下命你做第一樣事情,出去爲我尋些吃食過來,我餓了很久了。”

這個要求倒出乎郭丹鶴意料,明空大師修成法身,想必已成仙成佛,爲何還要食這人間煙火?

明空見她遲疑,道:“還不快去?”

郭丹鶴面有難色:“我也甚是飢餓,但外面大雨滂沱,確實無甚吃食可尋。”

明空面上露出些許不悅,鼻孔裡哼了一聲道:“豈有此理,區區一場雨水,便阻了你的腳步,像你這般浮躁之人,怎能成載法之器?”

郭丹鶴見他動怒,心中一驚,不敢多辯,只好轉身摸出洞穴,藉着電閃雷鳴,挖了許多山蘑菇,但渾身也淋了個透溼。

明空見到這些東西,自是高興,轉眼間一掃而空,接着又道:

“好,好!再去,再去!凡是能入口,皆可拿來。”

郭丹鶴心裡奇怪,但也不敢說個不字,來來回回又挖來不少山貨。

明空胃口大得出奇,也不禮讓郭丹鶴一些,盡數都塞進自己肚裡。更爲奇異的是,這空明越吃越多,身體竟也越來越大,幾個時辰間,已由寸許高度變得跟半大的孩子無異。

明空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心滿意足道:“好孩子,你辛苦了,老衲要到外面走走,哈哈哈哈哈……”

笑聲中,明空化作一道黃光,倏地向洞口飛去,緊接着,洞口傳來一聲巨響,震得整個山洞都跟着晃動起來,洞頂塵土撲撲簌簌落了一地。

郭丹鶴忙了許久,又飢又累,但看這前輩行爲舉止實在怪異,好奇心大起,遂打起精神,也跟出洞去。

此時已是天明雨住,一輪紅日冒出地面,滿山雲霧頓時開朗,那樹木的枝葉上尚存昨日雨露,經此一照,皆光芒閃爍,彷彿每株樹上,結了千萬顆水晶。郭丹鶴無暇顧及這般美景,因爲一幅詭譎的圖畫,正映入她的眼簾。那明空正爬在一棵參天古樹之上,用嘴啃咬着樹幹。這樹有數人合抱粗細,想來也有幾百年的樹齡,而明空如食豆腐一般,一口便啃掉一大塊,稍作咀嚼,便吞下肚去,看他吃相不堪,早沒了昨晚的高僧模樣。這朝日初上的麗景之下竟有如此怪行,郭丹鶴心中寒意陡生,感到說不出的詭異。

這時,西邊的灌木叢中突然傳來怪吼,枝葉搖動之處,一個模樣黑醜、身形巨大的野豬躥將出來。它似乎被明空的動靜驚醒,憤怒不堪,口中發出“嘔嘔”的叫聲,不斷晃動着自己那兩顆白森森的獠牙。

明空聞到動靜,眼中精光一閃,轉身從樹上直撲野豬。可憐那野豬尚未看清敵人,便被明空扣住脊柱,動彈不得。明空右手直捅,抓斷它兩根肋骨,一把掏出心臟,捧到口中大嚼特嚼。接着他又將野豬整個翻過,雙手扒開胸腹,連吸帶咬,將腸肝肚肺吃了個乾淨。

郭丹鶴大駭,這種老野豬,本就皮糙肉厚,加之長年在樹上蹭癢,日積月累,身上生出一層樹脂鎧甲,休說尋常刀劍,就是強弩也奈何不了它,而看明空如手撕棉絮一般,將老野豬的皮肉輕鬆扯下,塞入口中,這一手真是十分可怕。

見明空饕餮血肉,明明不是得道高僧的行徑,郭丹鶴對他已由先前的敬畏變成一種厭惡,轉而化作恐懼,不敢再看下去,轉身要跑掉。

此時的明空已將那頭野豬吃了個七七八八,連骨架子也沒丟下,皆混着血肉嚼碎吞了。他的兩眼沒了瞳仁,一雙血紅的珠子,瞪得如銅鈴般大小。聞聽這邊腳步聲響,身子一躬,向箭矢般直射向郭丹鶴,口中還發出“嗬嗬”的聲音。

虧得郭丹鶴略有膽識,聽聞背後明空撲倒,並不驚慌回望,而是直接發足狂奔。若是常人,稍一耽擱,恐怕已經被咬斷了喉嚨。

即便如此,山中灌木叢生,下腳走路已經頗爲困難,郭丹鶴沒跑出幾步便絆倒在地,還未等她起身,只覺雙肩一陣劇痛,想是已被明空緊緊抓住……

就在郭丹鶴萬念俱灰之際,眼前草中突然躍起一匹尺把長的小馬,馱着個七八寸高的小人。這小人小馬通體雪白,甚是醒目,它似乎受了驚嚇,躥出之後,猛地向東飛跑。說來也怪,明空一見此物,忙將郭丹鶴扔下,一陣風似地向小人跑走的方向追去。郭丹鶴不敢含糊,忙爬將起來,揹着明空的方向撒腿就逃。

跑出一半,便聽前方似有人在喚她,細加分辨,竟是寂真大師的聲音。郭丹鶴如暗夜見到明燈,心中急切,也不怕灌木叢深,拼着命地向前扒去,手臉之上給刮開了許多口子。

到得水邊,只見一截翠綠的毛竹順激流而下,上面立着身着杏黃法袍的寂真,正向她這邊望來,雙眉緊蹙,一臉焦急之色。見到郭丹鶴,290孝陵衛 寂真忙足下一點,直落到她的面前。

剛纔身逢險境,差點丟了性命,現下見到依靠,郭丹鶴心中一寬,撲撲簌簌掉下淚來,道了聲:“大師……”

昨日普淨眼見郭丹鶴落水,自忖無力施救,忙跑回寺中將情形告訴了寂真。寂真深知情勢兇險,即刻招齊延壽庵衆尼一道找尋。

後山地勢險峻,腳下盡是嵯峨怪石,經年累月人跡罕至,衆人點蒼苔,踏危石,雖然都有一身修爲,但也是步步危險。不過首座既然下令,又是同門遭難,衆女尼雖冒巨大風險,但還是沿着澗旁鼓勇向前。

時候一長,大家的修爲便分出了高下,輕身法術稍遜的已無法跟隨下去。到了天黑,仍不見郭丹鶴身影,寂真怕再出意外,便傳出話去,其他人暫且回寺,自己親帶幾個資歷較長的女尼留下繼續找尋。

半夜裡,下起瓢潑大雨。寂真等人用的是松脂火把,這種火把燃起來往下滴油,火光通明,任憑多大的風也吹不滅,但在雨天就不好使了。寂真無法,只好領大家尋一山洞避雨,直到天明方再次出發。她尋徒心切,命幾個弟子散到四方找尋,自己則折下一段毛竹,冒險踏着急流,沿途呼喚。不多時,便覺東邊一股腥臭之氣撲面而來,似是什麼怪物在活動,向那張望過去,竟見到郭丹鶴奮力從灌木中鑽出。

寂真見郭丹鶴雖安然無恙,但心知那股邪風非同小可,未容郭丹鶴再說下去,一把將她拉到身後,急問道:“丹鶴,你在周遭可曾見到什麼東西?”

郭丹鶴見寂真大師神色肅然,不免也有些緊張,忙抹抹淚水,將這一夜遭遇說與她聽。寂真越聽面色越凝重:“明空大師,傳說他當年不知所蹤,沒想到竟在此地坐化,按你說的情形,難不成他魔障未除,變了羅剎娑?”

寂真突然想起什麼,扭頭問道:“羅剎娑啖人血肉,從不留情,爲何放過你?”

郭丹鶴方纔想起小人小馬一節,寂真一聽,如遭晴天霹靂似的,忙道:“壞了!得快些將那業障引過來!”

只看她騰身躍上旁邊一棵巨樹,急切地四下張望起來。突然發出一聲長嘯,響徹清空,未幾,四面八方或遠或近接連響起嘯聲。

寂真飛身躍下,將自己頸上的紫檀念珠脫去,套在郭丹鶴脖子上,然後在她肋下一託,將其送至樹上,命道:“丹鶴聽着,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切勿亂叫亂動,在樹上待着,決不可離開半步!這業障聽到這邊動靜,即刻便會趕到,它既然已不懼白日,以爲師的修爲恐難制伏,現下唯有用旗門暫且困住它,以待寂遠大師來援。”

郭丹鶴知是生死攸關,忙照寂真吩咐,在一巨大的枝杈上穩穩立定。

少頃,她看到五個中年女尼從幾個方向趕來,聚攏到寂真身旁。寂真一陣交代,大家不約而同擡頭看看樹上的郭丹鶴,然後其中一個女尼縱身而出,疾速朝山上寺廟方向奔去。

寂真將身上的杏黃色僧衣脫下,咬破手指,蘸血在衣服背面急急寫划起來,其他四尼也照着她的樣子,如法炮製。

一陣山風吹來,夾帶着陣陣異味,以郭丹鶴的修爲自是感覺不到,就連那幾個中年女尼也難以嗅聞,但這卻難逃寂真的鼻端。這股怪味忽如蘭麝,清香襲人,溫柔蕩魄;忽又如腐屍,臊氣撲鼻,惡臭燻人。人世間,最難聞的氣息便是這芳香之中摻雜着騷臭之氣。寂真面色倏變,失聲道:“糟糕!這業障怕是已經捕食了肉芝,它得此靈物,恐怕更難禁住。衆弟子聽令,速列伏魔旗門,今日我等即使以身啖魔,也不可令它離開靈山半步!”

寂真一席話,說得悲壯無比,郭丹鶴心中一緊,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就在這當,突然林中傳來“咕嚕咕嚕”如同悶雷一般的聲響,似有千軍萬馬在向這邊奔騰,裡面還夾雜着“咔嚓咔嚓”折枝斷葉的聲音。

寂真側耳傾聽一陣,突然大喊:“留神!”

話未落聲,一塊磨盤大的巨石已滾到面前,衆人足下急急發力,四散避開。只聽轟隆一聲暴響,震耳欲聾,巨石重重撞在郭丹鶴藏身的樹上,可憐這棵參天巨樹不知經歷了幾百年的風雨,竟在今天到了劫數,樹幹生生被砸斷兩截,倒地之聲震得人心膽欲裂。

郭丹鶴猝及不妨,隨巨樹一齊倒下,眼見落入一旁的灌木之中。寂真看得真切,心中不免焦急,正欲飛身前去救護,突然一陣陰笑傳入耳中,鬼氣森森,擡眼便見那巨石之上立一怪僧,通身發白,沒有一絲血色,四肢又瘦又長,腹部卻巨大如鼓。

寂真明白,這便是明空所化的羅剎娑無疑了。那肉芝乃是千年靈物,據說尋常人吃了可以脫胎換骨,延得百年壽命;有根行的人吃了,則法力大增,不知頂上多少年勤修苦練。寺中代代相傳說靈山有肉芝出沒,無奈這精靈最怕受驚,一有風吹草動便如驚弓之鳥,移居他處,深藏不出,所以僅極個別人機緣巧合能見着一下,也只是轉瞬即逝的工夫罷了。但即便如此,靈山寺衆早已把這天生靈物視作鎮山之寶。如今這天地間的異寶竟葬身妖孽腹中,還助它兇焰、荼毒人世,寂真豈能不惱?當即厲聲道:“孽障!靈山聖地,豈容你在此撒野!”

那羅剎娑冷笑道:“一干小輩,不懂規矩,見到明空真佛,竟不下跪?”

寂真正色道:“靈山寺早已沒有明空,你當年不告而別,今日卻化作羅剎娑荼毒生靈,看我不打散你的元神!”

羅剎娑怒道:“哼,說得倒輕巧!沒有我,靈山寺哪有今天之規模?

老衲一生造寺度僧、佈施設齋,天大的功德,豈是你們能一筆勾銷的?”

寂真搖搖頭道:“阿彌陀佛,那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的福德罷了,淨智妙圓,體自空寂,方是真功德。你當年爲求一己福報,做這些表面功夫,自己卻因此犯了波羅夷。佛就是佛,魔就是魔,你已變作羅剎娑,竟還敢妄語自己已證得佛果,可笑可笑!”

羅剎娑雙眼一瞪道:“用不着你給我講授!那‘魔’字本就是個‘磨’字,蕭衍這個蠢材改錯了字,以致後人皆入迷途,口口聲聲要將佛魔劃個清楚。殊不知是磨佛本一家,先有磨,後有佛,人不經磨,哪裡成佛?你們這些無知小輩只知豔羨成佛,卻鄙視那曾經的磨,如何才能證得業果?”

寂真雙手合十道:“歷經磨難,方能功德圓滿自是不錯,但需自省自悟,修戒定慧三無漏學,最終方可解脫煩惱、究竟涅槃。而你墮入魔道卻不知悔改,任貪嗔癡三毒繁衍,越走越遠反以爲在行康莊大道,可悲可悲!”

寂真之言,戳到羅剎娑痛處,它的面色陡然猙獰起來,兩眼兇光暴射,喝道:“哼!都是廢話!今日我就送你去西方極樂,到那裡去找佛吧!”

話音未落,它已揮舞着雙臂猛撲過來……

寂真如同呆了似的。羅剎娑在空中八指連彈,“噗噗”幾聲,便見老尼的身子震了幾震,一動也不動了。

這羅剎娑怒火攻心,急於泄恨,上來便使出生前最得意的琵琶功。

這門功夫專練指力,使用起來,大拇指將食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指扣緊,四指用力陸續向外彈擊。初等階段要依靠暗器輔助,且只能傷人穴位等柔弱之處,練到極致,則無須憑藉,隔空便可隨意殺人。這功夫使將起來,猶如樂師彈奏琵琶的指法,頗爲優美,因此得名琵琶功。

羅剎娑見彈指封住寂真要穴,在空中怪叫一聲,將雙臂平平伸出,噗嗤一聲,八根手指齊齊插入寂真的胸膛,雙手猛地用力,活生生將寂真從中間分開。

說來也怪,這屍身雖裂成兩半,但腹中卻無甚東西流出。羅剎娑一個激靈,定睛看去,哪裡還有屍體肉塊?只有一件僧衣,上面用血寫着梵文,被從中撕成兩片。再扭頭四望,周圍叢林之中,竟全是若隱若現的尼姑身影。

其實寂真剛見這羅剎娑,心中難過,差點流出淚來:明空一代宗師,竟墮入魔道,成了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但她明白,明空已化作羅剎娑,不再是前輩了,而今這業障既然已不懼白日,又吃了肉芝,憑自己的修爲恐難制伏,唯有想法將它誘入伏魔旗門暫且困住,以待寂遠大師來援。

所以她故意用言語去激羅剎娑。這羅剎娑心急性躁,恨不得一舉成功,果然上了大當,一頭扎入陣中。不過這羅剎娑法力確實高強,來得如此迅速,上來就破掉一面伏魔幡。

趁旗門困住羅剎娑的當口,寂真的四個弟子將郭丹鶴救護到一旁,好在她只是皮外小傷,並無大礙。

郭丹鶴悠悠醒來,見羅剎娑站在林子中央,身子四周有三件僧衣上下翻飛,不遠處盤膝坐着寂真。那羅剎娑如同盲瞎,完全看不到周遭狀況,只是自顧自地在那裡左撲右抓,如同瘋了一樣。

身爲昔日住持,羅剎娑當然知道伏魔旗門的厲害,此陣變化無窮,一旦被纏住,除非將設陣用的伏魔幡盡數破掉,要不即使天大本領,也別想脫身。像剛纔那種障眼法只是皮毛而已,如果設陣者法力高強,此陣可以挪移乾坤,旗門一轉,立時可將入陣者送至別處。這裡山高地險,如果旗門倒轉,將自己拋至懸崖跌下,非粉身碎骨不可。想到此,羅剎娑狂嘯一聲,十根手指上綠氣纏繞,瞅準樹林中隱隱綽綽的影子,連連彈射,以求儘快破除所有的伏魔幡,速速破陣,以免遭到絕殺。

它魔性大發,連聲厲吼,左衝右突,不出半個時辰,竟又被它破掉一隻伏魔幡。這陣中幻象本就是隨伏魔幡隱現,只剩三隻伏魔幡,旗門效果立減。

寂真的修爲遠遠達不到伏魔旗門的上乘境界,她雖成功將羅剎娑困入陣中,但也毫無辦法置其於死地,只能死守待援。見羅剎娑如此兇頑,寂真心下駭然,一聲長嘯,命在一旁伺機的四位弟子出手。

聽到首座發令,四女尼忙起身助陣迎敵。大家都是爲尋人而來,身上並未帶法器,每人只有一柄鋼劍,還是爲提防野獸準備的。她們咬破手指,在鋼劍上寫了幾個梵字,圍繞伏魔旗門站成一圈,互成對角,將劍向着羅剎娑用全力擲去。

別小看這四柄劍,到了羅剎娑眼中,卻變成了無數個寂真口中吐出的無數道白光。羅剎娑知道這穿心萬箭之中,僅有幾隻能夠致命,但它哪還有時間來分辨,只能用雙臂護住前胸,急急縱跳起來,賭上一賭。

這一賭,竟然奏效。

四女尼見它僥倖躲過,忙伸手接住對面射來的鋼劍,又再次擲出。

羅剎娑不愧是前輩高僧,深諳這伏魔旗門的玄機,雖然用眼辨不出來敵,但它憑着絕高聽力,左躲右閃,竟連連避過飛劍。不過這樣一來,它變得被動,再也無暇分心去擊破伏魔幡。

這一來二去,羅剎娑不免心浮氣躁,一個不留神,竟被一柄鋼劍劃破肩膀。這放在尋常活人身上,不過是皮肉小傷,但對於羅剎娑來說,那施了法的鋼劍如同餵了劇毒,雖只是劃開一個口子,但身受者卻是苦痛萬分。只聽一聲淒厲的鬼嘯,羅剎娑的面色忽而白忽而綠,突然它暴喝一聲,八指彈出,無數綠火,流螢一般,四散如雨。

寂真急急躍起,咬破舌尖噴出一口血霧,那激射向她的綠火,盡數被擋住,但那四個女尼卻沒能倖免,均被綠火擊中。幾人驟然倒地,面目扭曲,想是痛苦萬分,有三個扭了幾下便沒了氣息,剩下一個道行稍高的還在地上勉力掙扎,不時顯露出悲憤的慘笑,但很快連掙扎也看不到了,兀自一具死屍在那裡顫動不息。

郭丹鶴躲藏的地方恰在寂真身後,因此躲過此劫,但眼前這情形卻讓她肝膽俱裂。

寂真見四名愛徒慘死,最後三面伏魔幡也被震碎,心中大痛,全然不顧眼前危險,一躍上前,揮掌便向羅剎娑拍去……寂真口頌真言,心觀尊佛,左手結出催伏諸魔印,在右手這一掌上用了三密加持法。她性情真摯,見徒弟慘死,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拼着中毒身死,也要同羅剎娑同歸於盡。

羅剎娑得肉芝相助,又被法劍誘發,已經魔性大展。原本陽剛的琵琶功竟被它使得陰柔毒惡,中招者奇癢入骨,卻沒處抓撓,渾身比千刀萬剮還要難受,身上精氣被邪火耗煉,枯竭而死。無論多高道行,只要被這綠火入身,必定毀道滅身。羅剎娑見寂真攻來,又揮指彈出,點點綠光,向她激射而去正在這時,天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鐘響。“咚……嗡……嗡……嗡……”聲音渾厚,震耳欲聾。那飛至半空的綠火猶如被水澆熄一般,轉瞬沒了蹤影,羅剎娑臉上的綠氣也驟然減少,身子如被抽筋化骨,猛地軟了下去。就這一恍惚,寂真的掌鋒已經拍到,這一掌用盡她平生修爲,那羅剎娑如同被風吹散的綠煙,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寂真“哇”的一聲吐了口鮮血,身子也頹然倒地,方纔她心緒不寧,陡然施法,體內真氣大亂,雖然在鐘聲相助之下擊中羅剎娑,但自己也受了不輕的內傷。郭丹鶴見狀,忙從藏身處一躍而出,上前扶起寂真。

寂真咳了幾下,又吐了口血,才稍稍定住了神,用手指着遠處道:

“幽冥鍾……寂遠大師……到了……快……”

順着她手指,透過林間,郭丹鶴見到遠處半山腰一塊巨大山石之上,影影綽綽幾個人影,那定是寂遠大師他們。郭丹鶴心中大喜,忙撮脣吹起哨來。這撮脣響哨是孝陵衛通報訊息的手法之一,聲音非常尖銳,能聽一里地遠,不輸江湖中慣常所用的嘯聲。

不幾時,幾個老僧便踏着樹冠縱身趕來,每個老僧手中都拿着法器,爲首的那位,竟還託舉一口巨大的銅鐘。郭丹鶴心中一凜,這定是寂遠大師了,此鍾看上去少說有千斤重量,不知他練得什麼法術,竟然一手舉起,還能輕飄飄地快步而行。

寂真勉力撐坐起來,道:

“大師……啊……諸位長老都到了。幸得剛纔幽冥鐘相助,要不……要不我已……現下那羅剎娑中了催伏諸魔印,定是去找它的法身去了……快……”

寂遠的雙眉則緊緊地擰在一處,他示意寂真不要再說,以免加重傷勢。他知道這羅剎娑極難對付,於是招齊了靈山院其他幾位長老,還從鍾亭中取下鎮寺之寶幽冥鍾一併帶來。

這幽冥鍾本是供在高郵的承天寺。當年張士誠在高郵稱王,國號大周,以承天寺爲府邸。元末亂世,死人甚多,張士誠命能工巧匠鑄造大鐘一口,並由高僧加持,專用於超度那些死難兵士的亡魂。此鍾與地藏菩薩供在一處,專在夜間敲響,據說三途六道的亡魂聞到鐘聲,都能幡然醒悟,獲得解脫。

太祖朱元璋滅了張士誠後,本想將此鍾一齊毀去,但劉基知這是世298孝陵衛 間罕有的法器,經多次勸說,總算是保了下來。後來御封聖壽禪寺,這幽冥鍾便到了靈山寺中,成了鎮寺之寶。

後山林密,寂遠一時找不到寂真等人的身影,只好擇一高處,敲響了幽冥鍾。幽冥鐘聲音洪大,無論在哪個角落,都可聽覺。未曾想就是這個舉動救了寂真一命。

郭丹鶴雖來靈山寺不久,但早已將寂真當親人般看待,眼見師太因羅剎娑受傷不輕,滿心自是報仇的念想。一聽那羅剎娑要去找法身,便向寂遠說明情由,領着他們向羅剎娑藏身的山洞尋去。

看見長滿白芥子的洞口,寂遠臉色爲之一變:“四方結!”

這四方結爲密宗結界之一。密宗於修法之時,爲防止魔障侵入,劃一定之地區,以加持白芥子散之於四方上下爲結界,用來保護道場與修行者。這幾人皆是靈山院高僧,一見此陣勢,心裡便已明瞭。當年明空大師無故消失,原來是在此禁封魔障。眼前這結界是反做的四方結,普通結界是拒魔於外,而這樣做法則是困魔在內,明空大師設下此結界,便是已抱着同魔障同歸於盡的願想了。

明空大師不告而別,身後之事令靈山寺受累不少,多年來寺中留下種種傳聞,衆僧尼對他也頗有異議,一代高僧聲名隕墮。沒想到他竟未曾離開靈山一步,而是在這裡以身禁魔,靈山寺居然錯怪他這麼多年。

想到此,五僧神色默然,雙手合十,口誦佛號。

聽聞洞中隱隱傳來羅剎娑的怪嗥,郭丹鶴急道:“大師,不要念經了,那魔頭要與法身合一了!”

寂遠搖搖頭道:“阿彌陀佛。魔界即佛界,而衆生不知,迷於佛界,橫起魔界,於菩提中而生煩惱。修行者每視修持爲畏途,懼怕魔障是其原因。然不知,修行路上,魔境何止千種萬種,佛陀成道時,也有魔衆做種種障礙,然皆不足爲懼。善惡由心,佛魔同體,執迷處即佛亦魔,放下了何魔非佛,但得正身心,魔境可成趣,則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何有魔佛之可得哉!”

郭丹鶴聽寂遠說了一大堆,似懂非懂,心中更是焦急:“大師,你說什麼魔什麼佛?怎麼跟剛纔那羅剎娑說得差不多?”

寂遠眼睛一亮,道:“好孩子,你慧根不淺,竟聽得出要義所在。

那羅剎娑因你闖破結界而出,未嘗不是機緣,它既然說得出魔佛之道,現下又去尋法身救命,其實已經是佛祖冥冥中的指引所致。”又扭頭對其他四僧道:“明空大師破障成佛就在今日,我等且助他一臂之力!”

待他說罷,一老僧左手結大日金剛力印,右手將幽冥鍾對準洞口,鼓起重錘一般的雙拳擊向銅鐘。

“咚……嗡……嗡……嗡……”鐘聲撞出一個淡金色的光圈,就像投石於水,一圈一圈地擴散開來。待金光漸暗,那老僧又是一拳擊出,金色的光環陡然增亮,一圈,又一圈,向洞內傳去。其他三僧結跏趺坐,口誦打鐘經文:“壽終後世,尤深尤劇。入其幽冥,轉生受身。”

說來也奇,那鐘聲振聾發聵,竟遮掩不住三人口誦之聲。

郭丹鶴被震得頭暈目眩,忙伸手捂耳,誰知右腕竟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先前還是微微顫動,後來竟前後舞了起來。寂遠等人聚精會神作法,並未發現這邊異常,郭丹鶴怕影響衆位長老,忙用左手死命抓住右臂,側身滾到一旁,但那右臂仍兀自顫動不止。

鐘聲隆隆,梵音聲聲,那洞內先前是綠光瑩瑩,慢慢變作白光點點,最後又金光大盛。過了近一個時辰,寂遠纔將幽冥鍾放回地面,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明空大師歷劫成佛。寂通、寂性兩位長老,你們將金身請出,靈山寺將以盛大儀式迎接明空大師歸位。阿彌陀佛,明空大師之事蹟,終於大白於天下。”

寂通、寂性得令,在洞口跪拜三次,躬身匍匐進洞。郭丹鶴孩子氣濃,雖然連逢異事,但眼見兩位高僧這等不雅姿勢,竟忍不住笑了出來。

寂遠聞聲扭頭,看了郭丹鶴一眼,道:“好孩子,剛纔是你在做去識還來法?”

郭丹鶴嚇了一跳,雙手直搖道:“沒……沒有,什麼去識還來法?”

寂遠走上前,慈祥地將郭丹鶴拉起,將她右手腕擡到眼前,點頭道:

“司魂鈴,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好孩子,這去識還來法便是你們俗家所說的招魂,方纔你這司魂鈴聲大作,對我幽冥鍾大有助益,是誰教你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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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丹鶴搖搖頭道:“不,不,這鈴兒是受到鐘聲牽動,自己響起來的,我還不會使呢!”

寂遠點點頭道:“明空大師一節,由你點破,又因你相助而得圓滿,真是天意,天意!衆生有善根之機,而爲受教法之緣。好孩子,先前我和寂真大師看你野性未除,一直在打磨心性,這也幾個月過去,我看該讓你入門了。”

郭丹鶴先前一直想離了靈山寺,北上找爹爹,或是南下回孝陵衛都行,總之一心想速速搬救兵去救孃親。但剛纔親見寂真、寂遠等人佛法無邊,真是大開了眼界,心想若是孃親的對頭有這般法力,自己去了也是枉然,不如收心耐性,謹遵孃親囑咐,待到藝成,再去細細尋訪下落。

想到此,她當即拜倒:“多謝大師!”

(第一部完)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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