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宛央重新見到熟悉的紅牆高院時,心中感慨萬千。這一趟她定是惹惱了皇兄和母后,但是該面對的總歸還是要面對。
宛央下了馬車,拜別了傅容的這班親信。宮裡早已得了信兒,錦繡等在宮門處,正巴巴兒地望着。此時一見宛央現身,她忙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衝上前來,“公主,你可算是回來了。”
宛央略帶歉意地看着她,“讓你擔心了。”
錦繡用袖子揩了揩眼角,不無擔心地說道,“公主還是琢磨一下怎麼過皇上和太后那道關吧。”
宛央一聽只覺得自個兒頭皮發麻,不由自主地吐了吐舌頭。蕭墨遲憨憨的面容這會兒竟不期然地浮現在眼前,她面上一紅,但是卻笑得那般真實。
錦繡本以爲宛央會苦着臉,不曾想她竟呆呆地露出了笑容,心下奇怪,在宛央的跟前揮了揮手,“公主,你這是怎麼了?”
宛央回過神,搖搖頭,“沒事兒,沒事兒。”她知道等待着她的將是一場狂風暴雨,但是她甘之若飴。
太后板着臉等在未央宮中,一見宛央便屏退了衆人。
“你好生大的膽子,竟敢私自出宮,好在哀家與你的皇兄瞞得好,沒出什麼紕漏。若是這事被張揚出去了,你再有個好歹,你說說,這該如何收場纔好?”太后厲言厲色地訓斥着,宛央則乖巧地聽着,不辯一詞。
太后見她這副溫順的模樣,越發氣不打一處來,“你跟哀家說個清楚,究竟是爲什麼要私自出宮?”
宛央擡頭看了看兒時相伴左右的母后,囁嚅了半晌,但終究沒有吐出一個字來。她不確定現在是否要將自己的心事說與母后聽。
太后頹喪地坐在椅子上,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呀也真是讓人不省心,改明兒還是得讓你皇兄趕緊給你尋個人家,把你嫁出去纔好,也免得總惹我這個老太婆心煩。”
太后的這番話本就是氣話,可宛央聽在耳朵裡卻不是這樣,她心裡咯噔了一下,忙跪倒在地上。
太后見她這樣,倒奇了怪了,“你這是做什麼?”
宛央朝着母后重重地叩首,“母后,孩兒心中已經有人了。”宛央原先因爲皇兄的訓斥已經決定忍痛放棄與蕭墨遲這一段暗生的情愫。可是當她被困沙盜手中,正是一籌莫展、百般恐懼之際,蕭墨遲卻忽然從天而降,救她於水火之中。那一刻,她在心底裡暗暗地告訴自己,無論如何,她總要試着爲自己和蕭墨遲爭取一下,總比萬事不爭而留下遺憾來得好。
太后倒是愣住了,自己本就是氣話,卻不想宛央竟也有小女兒的心事。她試探着問道,“你這趟出宮可是爲了那人?”
宛央依舊跪着不願起身,點點頭,看向母后的雙眼中盡是期盼。
太后走上前來扶起了宛央,語氣也軟了下來,“和哀家說說是怎樣一個少年郎竟讓宛央動了心。”
宛央面上緋紅,吞吞吐吐地說道,“是個……是個……有些呆頭呆腦的人,但是待我極好、極好。”
太后靜靜地聆聽着宛央的話語,一見宛央這副嬌羞的神色,不由得憶起了自己的曾經。她也曾經有過這樣婉轉的心事,也曾經爲着那人紅過臉,但是那樣純粹的心事最後卻都在後宮的傾軋之中灰飛煙滅,那人更是爲着蕭淑妃再也不曾正眼看過她。
太后終究還是最疼這個小女兒,無奈地笑笑,憐惜地看一眼宛央,“是哪家的公子?哀家看看可能幫你去找皇上說說,讓他給你賜婚,也算了了你的心事。”
宛央一聽這話,面露喜色,忙一股腦兒地向母后和盤托出,“是蕭氏魚莊的少東家,也是今年的新科進士,現任兵部主事。”
宛央唯恐母后會嫌棄蕭墨遲,便絮絮地淨撿着他的好處說個不停歇。
太后的眼神卻一下子冷到了極點,“那人是誰?”
宛央不曾注意到太后神色的變化,只自顧自地沉浸在自己的興奮之中,一門心思地認爲自己可與蕭墨遲修成正果。
宛央羞答答地笑着,不厭其煩地重複了一遍,“他是蕭氏魚莊的少東家……”
“啪……”宛央還未曾說完,一記耳光卻落在了她的臉頰之上。
宛央着實被嚇住了,不知道退讓,也不曾捂住自己通紅的臉頰,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不知爲何動怒的母后。
太后臉色發青,轉過身去不再多看宛央一眼。她的呼吸有些紊亂,身子更是止不住地顫抖着。
“母后……”宛央的聲音輕若蚊蚋。
太后好容易撫平了自己的情緒,但依舊背對着宛央。她厲聲說道,“不過是一介商人,竟讓你這樣惦記着,成何體統?”
宛央急於辯解,“可他已經高中……”
太后怒斥道,“放肆……你以後休得再提這人。”
宛央的淚水含在眼眶之中。她完全不明白母后爲什麼好好兒地便突然生了這麼大的氣。商人在大慶朝的確是毫無地位、權利可言,但是蕭墨遲如今卻並不一樣。
蕭墨遲……他姓蕭……莫非……
事已至此,宛央也管不上那麼多了,徑直問出口,“可是因爲他姓蕭?”
太后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也不開口說話。
宛央卻是豁出去了,這耳光已經挨也已經捱了,總要死個明白才行,“皇兄當年料理蕭家之時並無遺漏,他與蕭家不會有牽連的。”宛央的這番話說得心裡並沒底。當年國公案轟轟烈烈地進行之時,她不過是個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富貴閒人。大慶朝全國上下均因爲國公案的辦理而有幾分風雨飄搖之勢,她雖憂心忡忡,卻又無力可施,只隱隱聽宮女和小太監們嘮嗑時說起過死了無數的人,而曾經煊赫一時的蕭家更是一夜之間,家破人亡。
太后卻並不接着宛央的話頭繼續說下去,而是堅持說道,“這人你休得再提。這幾日你好生在未央宮中呆着,反省反省,別再出去惹是生非。否則闖出禍來,誰也保不了你。”
太后留下宛央孤零零地站在宮殿中央,自己與容青一前一後地離開了。
待錦繡進入大殿之時,這才發現宛央臉頰之上五指印分明,兩行清淚簌簌地流了下來。她心裡明白公主定是爲了這私自出宮之事在太后這裡受了委屈,只是沒想到一向疼公主疼得緊的太后竟然動手打了公主,也難怪公主哭得這樣悽慘。
錦繡心疼公主,扶着公主坐下後去絞了個熱毛巾來,先替宛央擦去了淚水,又小心翼翼地揉搓着公主臉上的五指印。
宛央整個人卻是呆了,目光空洞,任由着錦繡擺佈。
太后出了未央宮後卻是再也把持不住,一手扶着牆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一手揉着自己的胸口。
容青心慌意亂地扶着太后,“太后,公主也只是一時頑皮,您休要氣得傷了自己的身子。”
太后在宮中生活多年,心裡所想早已不擺在臉上。可此刻,她卻痛苦無比地看着容青,“這難道便是我當日做下的孽?現在卻爲何偏偏讓宛央來受這份罪?”
容青心下詫異,但是並不多問,只是扶緊了太后。
太后攥緊了容青的手,就好像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扶哀家去椒房殿看看。”
容青詫異至極地看着太后。椒房殿曾是蕭淑妃的住所,但是十幾年前的一把大火幾乎將它夷爲平地。先帝后來命人重新修築了椒房殿,但是蕭淑妃卻已遷至別處居住,椒房殿便一直空了下來。時至今日,也一直無人居住。
容青扶着太后,默默無聲地往椒房殿走去。離得近了之後,太后卻停下了步子,只遠遠地看着,似乎是不敢再靠近幾分。一個恍惚間,太后總以爲自己又見到了那鋪天蓋地的火海。
太后面上的痛楚的神色未曾減去分毫,她問道,“你說,當初可是哀家太過心狠?”
容青思量了片刻之後才字斟句酌地答道,“若不狠,在這宮中便再無立足之地。”
太后卻搖搖頭,心裡明白容青一直跟在自己的身邊,自然會向着自己說話。她苦笑着說道,“可當初的蕭淑妃卻並不咄咄逼人,怪只怪先帝他……”
容青的面容冷峻無比,“錯不在太后,太后不必譴責自己。”
太后壓低了聲音,悄悄地對容青說道,“你可知宛央這趟出宮爲了什麼。”
容青如實地搖搖頭。
太后照舊笑着,但是這笑容卻格外淒厲,讓人不忍多看一眼。她悽惶無比地說道,“她竟是爲了那個……那個……蕭……”
容青當年是太后的陪嫁丫鬟,這麼多年一直陪在太后的左右。此時一聽太后這斷斷續續的話,已經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難以置信地看着太后。
太后又遠遠地看了一眼椒房殿,“這難道便是爲了報復我嗎?”
容青心下不忍,勸慰道,“太后……”
太后想起宛央,終於再也忍不住了淚水,“這麼多年,我都不曾動過宛央一根汗毛。可今兒個,我卻動手打了她。”
容青輕輕地拍着太后的後背,提議道,“不妨讓人結果了他的性命,也好一了百了。”
太后聽得這個提議,忙衝着容青搖搖頭,“不不不,不……不行。”
容青卻堅持己見道,“那人留着始終是個禍患。”
太后搖搖頭,“此事休要再說。無論如何,那人始終也是先帝的骨血,我豈可做出這等事來?我已經除去了他最後的助力,他已經再沒有法子威脅到聖上了。可是宛央她……”
太后頓了頓,自言自語道,“她會走出來的。”
容青聞言,嘆口氣,說道,“小姐,你這一生便是爲情所困,公主她……她只怕會重蹈你的覆轍。”
太后不忍再聽下去,急急地轉過頭去,望着落寞的椒房殿出神,也不知再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