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正伏案批閱着奏章,突然想起了什麼,頭也不擡地問道,“宛央可已回宮了?”
喜公公垂手站在一邊答道,“回皇上的話,公主已經平安回宮了。只是……”
皇上一聽“只是”二字便從奏摺中擡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看着喜公公。這個喜公公自他年少的時候便一直照顧他的飲食起居,這麼多年了,他熟知自己的喜好和脾性,此刻喜公公口中的“只是”讓他很是在意。
喜公公也不瞞着,照直說道,“奴才前去未央宮探望的時候,聽說太后剛離開。奴才聽未央宮的下人說,太后與公主鬧得很不愉快,太后甚至……甚至還動手打了公主。”
“竟有這事兒?”皇上的眉毛擰成了一團。自他記事起,父皇的心思便全都拴在了蕭淑妃的身上;自己依着宮中的規矩,也早早兒地送進了皇子教習所,鮮少能伴在母后左右。於是,宛央在這偌大的皇宮之中,便成爲了母后唯一的寄託和慰藉。母后該是頂疼宛央的那一個,今兒個怎的會鬧得這般不愉快?
“可聽說是什麼事了沒?”皇上問道。
喜公公回道,“不曾聽聞。”
皇上嘆口氣,若是爲着私自出宮這事,依母后的脾氣至多訓斥幾句便也作罷了,斷不會動手打了宛央。他把自己手邊攤開的奏摺又重新看了一遍。這是邊關呈上來的文書,文書中寫道宛央被困沙盜手中後又被蕭墨遲所救。皇上默默地摩挲着奏摺中的“蕭墨遲”三個字,心中不知是個什麼滋味。他的如意算盤還是落了空。難道宛央與母后起了衝突竟也是因爲這人?
皇上掩上奏摺,淡淡地吩咐道,“擺駕永和宮。”母后對宛央從小都是百般疼愛。今兒個她竟動手扇了宛央的耳光,想必她比宛央更疼,還是得去看望一下母后纔是,也順道問一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喜公公忙在前頭開路,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乾清宮。可是走到了半道中,皇上卻突然改變了主意,“還是先去一趟未央宮吧。”
天威難測。喜公公這羣做下人的自然不會揣測皇上的心意,所以只按照吩咐調轉了方向。
未央宮中寂靜無聲,所有的下人也都是斂住了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出,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惹惱了公主。自從太后怒氣衝衝地離開了未央宮後,公主便一直呆坐着,讓人不敢近前。
“皇上駕到!”丫鬟與小太監們一聽,忙整齊排列到了宮殿門前,行跪拜禮迎接皇上。
宛央卻依舊坐着一動不動。
皇上掃視了一眼這羣丫鬟,對着錦繡輕聲說道,“你可知是爲了什麼事?”
錦繡爲難地搖搖頭,“奴婢也不知。那時,太后不准許任何人留在大廳之中。”
皇上也不再多問,徑直進了大堂,盯着呆呆的宛央看了許久,指望自己能看出些許端倪來。
喜公公則守在大堂外,體貼地爲這對兄妹掩上了門,更不允許任何人出入。
“宛央。”皇上輕聲喊道。
宛央卻愣愣的,目光呆滯地看了一眼皇上,輕輕一點頭,便又回覆了原樣。
皇上心疼,此刻也開不了口去問究竟所謂何事。他走到宛央身邊,親自拿起搭在水盆上的毛巾,替宛央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下猶掛着淚痕的臉龐,“姑娘家,哭着哭着便會難看了。”
宛央卻突然回過神,語氣很是衝撞,“難看便難看了,又有何妨?”
皇上不忍苛責,將宛央從椅子上拉起來,“走,陪則宣哥哥出去散散步。”
宛央本欲拒絕,但是一聽到皇上口中的“則宣哥哥”四個字,心還是軟了一下,乖乖地跟在皇上的身後出了未央宮。
兩人肩並着肩,毫無目的地在皇宮中兜着圈子。喜公公與錦繡等人則遠遠地跟着,無人敢靠近一步。
皇上見宛央的情緒平靜了稍許便試探着說道,“母后一向是最疼你的。”
不料,宛央卻並未反駁,只點點頭,“宛央明白。”
皇上的心思鬆動了一些,“你明白便好。”他頓了頓,終於問出了口,“那母后緣何會那樣生氣?”
宛央迅速擡頭看了一眼皇兄,爾後又飛快地移開了自己的視線。
皇上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只得軟言勸慰道,“與則宣哥哥說說看,說不定哥哥可以幫你在母后的跟前說一說。”
“則宣哥哥嗎?”宛央試探着問道,“不是皇兄嗎?”
皇上微笑着點點頭。
宛央只覺得心頭一暖,便對着眼前的人和盤托出了全部。
“皇兄也知宛央已有心上人,宛央本希望母后能爲我做主,她也答應了。誰料想,母后一聽那人的姓名,卻突然動了怒。”
皇上的心咯噔一下。果真是因爲蕭墨遲。憑着蕭墨遲的相貌,他只能推斷出蕭墨遲定與蕭家脫不了干係;但他百般調查,卻無從得知這個人的一切,就好像他是從石頭縫裡突然鑽出來的一般。可母后未曾見過此人,又是爲何這般生氣呢?難道母后竟知道這其中的因由?皇上一時也不敢妄下定論。
皇上並不在宛央的面前明說自己知道宛央的心上人便是蕭墨遲,只問道,“那你可知母后爲何這般生氣?”
宛央搖搖頭。半晌之後,她猜測着說道,“興許……興許是因爲那人姓蕭吧?”
皇上默不作聲地看着宛央。
宛央被他看得有些心虛,脫口而出道,“皇兄是否也介意那人姓蕭?”
皇上斟酌了片刻後才說道,“你這句話是問則宣哥哥還是問皇兄?”
宛央因爲他的這句話呆了片刻,爾後才說道,“都有。”
皇上不再繼續往前走,而是引着宛央在涼亭中坐下了。但是他才捱了一下石凳,便又起了身,顯得有些焦躁。他撫着周圍的欄杆,若有所思地答道,“只怕……只怕都介意。”
宛央急道,“爲什麼?”
皇上並不回過身看一眼宛央,“若是則宣,自己的胞妹,普天之下,只怕沒有男子能配得上你。”
宛央不做聲。
皇上停頓了片刻後才又繼續說道,“若是皇兄,這人既然姓蕭,當然……當然……”他不曾對着宛央明說過他已經知曉她的心上人是蕭墨遲,更不曾明說過蕭墨遲有着一張酷肖蕭重的臉,讓他寢食難安。宛央兒時,也曾賴在教習所中想跟着他一起上課。但她畢竟是宮中女眷,輕易不能與宮外的男丁相見,於是嬤嬤們便想出了個法子,將屏風豎在後頭,容宛央坐在屏風之後聽課。所以,宛央與蕭重雖不陌生,但卻並未正眼瞧過彼此,也難怪她現在對着蕭墨遲時並無半分疑心。
宛央卻甚是着急,“他即使姓蕭又如何?他與當年那個蕭家怎會有牽連?”
皇上一聽此話,冷冷地轉過身子看着宛央,“你怎知沒有牽連?”
宛央一見皇兄的神色,眼神中盡是嘲諷之意,“若是有牽連,他現如今還能活得好好兒的嗎?只怕早已被皇兄你推上斷頭臺了。”
皇上登時勃然大怒,瞪着宛央,“放肆。”
宛央卻暗暗挺直了腰桿,一臉的倔強表情。
皇上見宛央這副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自然是有幾分心虛的,就好似自己之前所打的如意算盤已經被宛央看了個明明白白一樣。但是他卻更氣宛央此時此刻的態度。在這冰冷的皇宮之中,只有母后與宛央是他的親人,但現在這個親人卻並不向着他說話,言語之間盡是嘲諷。旁人興許可以如此這般,但是他的親人卻不可以。
皇上強壓下心頭的怒火,“宛央你是覺得皇兄當年處理國公案時過於殘忍了嗎?”
宛央不卑不亢地答道,“這個皇兄自己心裡有數。”
皇上冷哼一聲。
宛央並不心軟,“皇兄何苦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皇上怒視着宛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宛央靜靜地望着皇上,“難道不是?如果不是,皇兄爲何連一個默默無名的姓蕭之人也這樣忌憚?”
皇上幾乎就要說出蕭墨遲與蕭重有着一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但他還是按捺住了。饒是如此,他的聲音還是氣得帶了顫音,“在宛央心中,皇兄便是這樣的人嗎?”
宛央想也不想便說道,“自然不是。再來一個蕭家又如何,憑着皇兄的手段,一定能料理得乾乾淨淨。只怕經年之後,大慶上下,再無人敢姓蕭。”
“你……”皇上怒極,一個箭步跨到宛央的跟前,揚起了手掌。
宛央並不避讓,“母后扇的是左耳光,若是皇兄依舊心疼宛央,還請皇兄換做右耳光。”
皇上一聽這話,高高舉起的手頓時疲軟了下來。他垂頭喪氣地坐了下來,“你當真這麼喜歡那個人?”
宛央本已做好心理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不想皇兄卻收住了自己的怒氣。她一時間錯愕不已,心中也起了愧疚,自己不該這樣逼迫皇兄的。她見皇兄如此頹靡,心下不忍,但還是點點頭。
皇上慘然一笑,“他竟有那樣好嗎?讓你不惜爲了他竟與母后和我鬧成這樣?”
宛央點點頭,許久之後才說道,“他雖呆頭呆腦,但沒有心計。若我能與他在一起,至少每一天的日子都是真實的。”
皇上不做聲。
宛央則繼續輕聲說道,“我不願像傅淑儀一樣,成爲你們手中的一枚棋子,每日都活在謊言裡。皇兄表面上那般憐愛她,背地裡卻和母后攜手,吩咐御膳房送去給她的食物裡都加上了藏紅花一同烹煮,這……這樣的生活,宛央不想要。”
皇上吃驚地瞪着宛央,“你從何得知?”
宛央心知肚明皇兄的擔憂,明說道,“皇兄放心,我不曾向任何人透露過此事。”
皇上懸着的心略略放下。
宛央繼續說道,“那一日,你與母后商議的時候,我並未睡着,所以全都聽了去。”
皇上想起了傅淑儀,又想了想蕭墨遲,臉色鐵青。他明白一旦他查明瞭蕭墨遲的身份當真敏感無比時,無論是肅親王也好,還是宛央也罷,他不會再顧忌任何人的情面,手起刀落,果斷地送蕭墨遲奔赴黃泉。所以,他豈會讓自己心愛的妹妹與這樣朝不保夕的人相伴一生?
他站起身,拍了拍宛央的肩膀,“皇兄絕不會允許你過上傅淑儀的日子,但是那人……你也別再幻想了。”
皇上說完便離開了,留下宛央癡坐着,心絞痛着,淚水全都堵在胸口,找不到奔瀉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