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鳥宮的接待閣內,兩盞熱茶浮起軟煙。軟煙交織繚繞,又散作清溼的冷香。
這般雲遮霧罩,彷彿此地不是羽族的棲息之地,而是天龍族所在的龍變天。
一名頭戴墨玉冠身穿黑袍的男子,正踞坐於席,與對座一名系青繡軍容抹額的銀髮男子敘話。
銀髮男子肩寬腰細,身量極高挑,便是跪坐,身軀也微微向後弓,以示謙恭。
他穿着素淨的白絹甲,左側的袍裾邊放着一刀一劍。風刀廣莫,霜劍白露,形如其主的樸雅。
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銀髮男子迅疾擡頭,色澤淺淡的雙目睇去,流露出緊張關懷之意。
“大哥!”白語冰打開門。同樣一頭銀髮,卻汗溼凌亂,顯是用手抓了抓,理出潔白如玉的腦門。奈何額發不服管教,仍有幾絲散落。面紗應是才戴的,倒還系得端正,隨呼吸劇烈搖盪。
如此形容不像嬪妃像大盜。他熱情洋溢地拿眼一掃,見玄穹太子玄颺也在,總算收斂幾分。
“——見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果然一言九鼎,雷厲風行。說帶我兄長來,當真就帶來了。”
玄颺臉頰微紅,將言未語。白語冰已將文臣飛奴關在門外,坐至銀髮男子身旁。
拿起茶盞,茶盞裡水淺,問清是銀髮男子的盞,他不嫌,一口飲盡復又斟水,連道“好茶”。
銀髮男子略帶歉意地看玄颺,倏地一把將他拉入懷中,閉住眼,不輕不重地一抱。
這個懷抱有人間煙火氣。白語冰也閉住眼,用力地回抱銀髮男子。
彷彿能看見銀髮男子穿梭於世,絹甲白袂飛揚,風刀霜劍披荊斬棘,邪魔惡鬼皆望風而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安寧地嘆了一口氣。這銀髮男子,正是他的兄長白語霜。
他倆雖爲親兄弟,卻屬於截然不同的兩族。他是北海白龍,他這兄長則是北海寒鯤。
一切只因北海乃是仙界靈氣最貧瘠的海域,海白龍和寒鯤皆是即將滅絕的物種。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龍能與任何生靈孕育子嗣。只是能生出什麼樣的子嗣,誰也說不準。
龍王白滄和寒鯤素娥跨族成婚,第一胎還算靠譜,生的即是寒鯤白語霜。
往後十一胎,有張牙舞爪的魚,也有渾身光滑的異龍,因無法適應貧瘠的北海,無一不夭折。
王后素娥最大的心願,就是爲白滄生出一位龍子,爲此沒少向各路神仙祈禱。
終於在兩百七十來年前,王后素娥得償所願,忽夢見北海結冰,一條瀕死的巨龍墜於曠野。
此龍奇特,有一對殘破的雙翼,渾身鱗片碎裂,遍體創痕。血不知被何物吸乾,無半點灑落。
夫婿是龍,素娥生出憐憫之心,又想起夭折的那些異龍,含淚上前,撫摸這瀕死的巨龍。
彷彿互通了心意,巨龍倏地一揚頭,化作萬點雪,鑽入素娥的腹內。
王后素娥驚醒之後,沒多久產下一枚潔白的龍蛋。
起初整個龍宮還擔憂王后會生出異龍,沒想到龍蛋孵化,破殼而出的是一條純正的小海白龍。
這小龍先天真元充沛,生來有一顆純淨的冰魄龍丹,從降生到破殼,散發的靈氣,使北海終日被浩瀚的瑞雪籠罩,乃至海面凍結,造福了北海許多喜寒的生靈。他便得了白語冰這個名字。
龍王白滄忙碌,王后素娥體弱,撫養白語冰的重擔,落在了長子寒鯤白語霜的肩頭。
鯤巨大無比,好獨居,性情沉靜溫和且敏感。龍確好羣居,幼龍活潑好動,喜撲咬纏絞。
白語霜和白語冰,一鯤一龍倆兄弟,一開始相處得並不愉快。
白語霜嫌白語冰吵鬧,白語冰則覺得白語霜神秘,有一個光滑圓潤且巨大的真身。
白語霜不許他靠近,他便咬自己的尾巴發瘋,一定要和白語霜同遊,在那神秘的真身上探索。
慢慢地磨合,兩兄弟好歹適應了彼此,白語冰卻被白滄送往東海與四海龍子一道習法。
再回來時,白語冰已有了玩伴玄若定,不再如影隨形地糾纏白語霜。
主要還是因爲,白語霜更像是魚,任白語冰百般邀請,總待在海里,真身不會騰雲駕霧。
而龍到了白語冰這個歲數,本性使然,破水而出,在雲霧中遨遊。
白語霜的心情很微妙,彷彿與年幼時的白語冰對調,覺得寂寞卻又差着歲數,加之真身龐大,拉不下臉追逐白語冰去四處遊逛。結果這麼一疏忽,白語冰竟闖出了滔天大禍。
起因不明,西王母命仙兵仙將來北海拿人時,白語霜本想化作幼弟的模樣前去頂罪。
豈料白語冰不願如此,回到冰晶宮自表身份,又隨那些將士去了西王母的崑崙宮。
白語霜與父王母后苦盼多年,託不少仙家說項,最終得知,白語冰被罰剖去了冰魄龍丹。
問到底是個什麼罪,仙兵仙將語焉不詳,只道白語冰放走了魔物且拒不招供。
仙界無人能救白語冰,白語霜一怒之下想到,那我就去神界罷。
那是白語霜第一次以真身躍出水面。魚化龍有鯉魚躍龍門的傳說,鯤也有躍出水面化爲鵬的傳說。傳說之所以是傳說,是因大多數鯉魚躍不過龍門,而大多數鯤也不能躍至化鵬所需的高度。
總而言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彼時放眼觀瞧北海,就有一頭寒鯤在無休止地翻騰。
整個北海的仙家都被白語霜驚動了,有守着他看了幾天幾夜熱鬧的,有於心不忍勸他放棄的。
一次比一次躍得高,龐大沉重的身軀不斷摔入海中,那與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也並無差別。
駭浪如芙蓉綻放,洇出了一大團一大團血。終於在那年第一粒雪飄落時,他穿雲而過。
破碎變形的身軀倏地輕盈,白語霜渾身自劇痛而刺癢,有些東西在風乾,有些東西在生長。
一對潔白的羽翼隨之張開,遮天蔽日,帶他歷盡四梵天的天火神雷,證道成神。
神界爲之轟動。鯤鵬是稀罕物。神界的鵬大多隻是鵬,沒有由鯤化鵬這種返祖的化形歷程。
白語霜也並不認爲自己是羽族,從未想過向鳳皇鳳羽嘉求助,而是去尋了青龍孟章神君。
青龍孟章神君本擅長治癒之術,被他打動,親往仙界替白語冰重聚魂魄、療傷續命。
白語冰最終獲赦,也不是因沉冤昭雪,而是兄弟情深,助兄長證道成神有功,功過相抵罷了。
“……”此番重逢,白語冰與白語霜抱在一處,各自心中是感慨萬千。
抱着調皮搗蛋的弟弟,白語霜的感慨要更多一些——
他拼得粉身碎骨來到神界,爲青龍孟章神君效力。一來是報恩,二來是想混個官職。
他想讓龍丹已毀的白語冰,以後在仙界活得無憂無慮。因此,這一百年,他掙功績就沒閒着。
這一遭回神界覆命,白語霜才知曉,白語冰入了百鳥宮,落在頂有名的花花大少鳳羽嘉手裡。
青龍孟章神君引他見玄穹太子玄颺,玄颺又說了自己在懸明山與白語冰險些纏尾的事。
他氣得險些沒砍了玄颺,他弟弟生得再別緻,那也是一條雄龍,怎麼人人都惦記?
虧得他一向好涵養,如此這般,隨玄颺來了百鳥宮,與白語冰相見。
白語冰是打心底服白語霜,見了白語霜比見了親爹還親熱:“想死我了,大哥你怎麼纔來?”
“人界出了旱魃。”白語霜把他渾身上下仔細摸了一遍,生怕他少了一片鱗掉了一根毛。
“好對付嗎?”白語冰也在白語霜身上摸摸拍拍,想弄明白自家大哥將如何灰飛煙滅。
白語霜看了玄穹太子玄颺一眼,見玄颺並無制止他說下去的意思,才緩緩地說道:
“不太好對付。我本以爲,那旱魃是行屍修煉所成,沒想到……是個有主的東西。”
他的嗓音乾淨溫和,語調卻有疏離寂寥之感。聽他說話,旁人的思緒便忍不住要隨之遊蕩。
玄颺因對白語冰有愧,喂別家寵物似地,趁兄弟二人說話,把幾盤瓜果點心推至白語冰面前。
白語冰隨口道了謝,面紗撥至一邊,拿起一個果子吃,甚忙碌地問:“怎麼是個有主的?”
白語霜垂下銀睫,看了看身畔的刀劍:“有人以禁術養屍,我尚未查出是何人所爲。”
“那就別查了,大哥你又不是幹這個的,有時也要懂得知難而退。孟章神君身邊什麼龍沒有,你也不能總搶別人的功績,是不是?你看太子殿下,這麼厲害,不也被屍犼的魔氣所傷麼。”
“……”白語霜略有些驚訝。知難而退,放任旱魃作祟,這並不像是白語冰能說出來的話。
玄颺道:“語冰說的不錯。若是有人以禁術養屍,許是修真界的能人所爲,理應從長計議。”
白語霜頷首:“在下已將此事秉明孟章神君,往後如何,便看殿下和孟章神君如何處置。”
白語冰聽了問道:“這麼說,大哥你閒下來了?在此地多待些時日罷。我有好些話和你說。”
白語霜微一遲疑,搖了搖頭,又看玄颺一眼,方纔低聲問白語冰道:“你在此可曾受欺辱?”
白語冰笑道:“誰能欺負小爺我……不是,大哥,我在此處處受氣,你千萬不要離我而去!你和孟章神君說一聲,也入百鳥宮來。我們兄弟倆一塊當答應,好有個照應,反正鳳皇不會怎麼樣。”
“又說胡話了,這是能胡鬧的地方?你再忍耐些時日。我會想辦法帶你離開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