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6 雨霖鈴(七)

我不知道万俟在想着些什麼,說他待我不好,月離宮裡擺放着連陳國都少有的金飾器具,珍珠瑪瑙,說他待我好,又不見得有多好,他從不會與我細語溫存。万俟是邘王的姓氏,在新婚不久,他便要我喚他做万俟,而不是王。

我想,大概這邘宮裡的任一位如夫人,也會如此喚他。万俟每隔兩三日便會來月離宮一趟,他大多的時間都坐在軟榻上批閱國事或看一些諸子雜論,而我則坐在一旁看着一些列國風物。

月離宮最不缺少的便是這種牛皮卷,宮人知道我閒來無事便喜歡看書卷,在我偶然提起後,月離宮裡便大量地出現了這些書卷,也不知道是我的宮人機巧還是有人在背後示意。每當燭臺上的紅燭燒了大半之後,万俟便會攜我一起到榻上就寢。

日子過得平淡無奇,今日也是如此,我斜斜地靠在榻上看着一本邘國的風物。在那一疊列國志中,數量最多的便是陳國的風物,我翻看過幾卷,書卷中關於陳都的那幾張,被人做了記號,標識也不復雜,只有小小的一個圓圈。按常理來說,我應當先了解這邘國的風貌,畢竟這是我如今所處的國家。但我並沒有這樣做,無論如何我都要留在這裡,無論時間長短,結果都是一樣。

万俟也靠在軟榻上,與我不同,他的坐姿頗爲端正,只是他如今幾縷散落的頭髮給他增添了幾分慵懶的氣息,沒有了他平日的孤高。邘國是富庶的,他的王更是勤勉。万俟對自己甚是節制,他每天都會到朝堂與朝臣討論國事,事無鉅細他都會親自審閱。

毫無疑問,万俟的長相是俊美的,後宮也很充盈,她們大都都是朝臣爲他挑選的妙齡女子,希望她們能承蒙恩寵,爲邘國繁衍枝脈。但万俟真正臨寵過的如夫人卻沒有幾人,万俟繼承國位已愈一年,但他仍沒有一子半女。

我想,万俟在繁衍子嗣這個問題上,考量是慎重的,但他必須如此。當今中原大地上列國林立,稍不小心,王國就會面臨被周遭國家吞併的危險,國家更是經不起國王子嗣間的爭鬥。因此万俟必須慎重地在後宮裡選擇臨寵對象,一來她出身高貴,二來她必須擁有良好的品行,能夠對她將來的孩子言傳身教。

我不知道万俟爲何會選擇我,畢竟我在邘國無權無勢,品行也不屬上乘。也許正如當初被派到陳都的使節所說的,万俟只是想要一個在陳都成長的,頗具陳都風情的女子。

想到這裡,我微不可聞地笑了笑。此時,万俟卻擡眼看着我。万俟的長髮很是黑亮,長長地垂在他的腦後,在燭光的映照下發出熒熒的光,也不知道在這個世上,能有幾個人能擁有像他這般的如墨的長髮。他看着我手上的牛皮卷,瞥了一眼後,對我說:“朧月,你今夜讀的是孤的王國?”

我點點頭,万俟又說:“孤王國的風光確實遠遜於陳國,不知你是否會覺得這書卷中所述的內容索然無味?孤王國的河川沒有陳國的闊大,更不會在上面修建石橋,也沒有常年開放的紅花。”

我放下我手中的牛皮卷,問:“万俟,你到過陳都?”

万俟定定地看着我,有些急切也有些探尋,但他好像沒有在我的眼中找到他所要找的東西,他的眼眸失去了他方纔的神采,万俟搖了搖頭,對我說:“孤不曾到過陳都,這一切只是憑藉書中的所述而自行想象的罷了。”

我想,在陳國的書卷上做標識的便是万俟,我對万俟說:“書卷中記述的東西自然會與實物有所不同,恐它所記述的遠不及實物的十一,邘國的風景也定沒有你適才所說的那般不堪。”

万俟的眼神有些冰冷,他說:“朧月,你到邘國也有一段時日了,孤明日便攜你到宮外看看。”

時值八月,邘國便已入秋,秋風習習,我倒沒有在意,仍舊穿着一件略顯單薄的衣衫。月離宮的宮人知道我偏愛水藍,每每翻出來的都是水藍色的羅裙。它們之間並沒有明顯的區別,只是在袖口上的紋飾有些繁複而有些則簡明。今日我穿着的是一件純水藍色的羅裙,沒有一絲雜色。

邘國的女子偏愛鮮豔的顏色,站在大漠上就像一朵明豔的花,而男子則偏愛樸質的顏色,万俟就喜歡穿絳黃色的外袍。

我來邘國前並不愛穿水藍色的衣服,驀然喜歡,只是因爲它與天空的顏色相近,邘國的天空很藍,藍得讓人一看到它就會想到自由。

我也不明白我這到底是怎麼了,從前在相府的時候也並不見得我能有多自由,我有的只是一座小樓,但我從沒有萌生過追求自由的想法,就算連嚮往也沒有。但我來到了邘國後,也許是看到了這寬廣的土地,心也跟着變得闊大起來。

万俟在月離宮的宮門前等我,我退散了原本跟在我身後的宮人,一步一步地走向宮門,我走得並不快,但卻抑不住內心的欣喜。月離宮的長廊並不漫長,但我卻想,也許我要用我的一生才能夠把它走完。

我看到在宮門外的万俟,他今日依然是穿着一件絳黃色的衣衫,他站在宮門前的灰石板上,雙手交疊在胸前,把一把青銅劍納在懷中,秋風吹落了掛在枝丫上的仍不願落去的花朵,花瓣就在他的身旁飛揚。他正側身看着我宮門前的一棵白櫻,櫻樹的樹葉落了大半,露出了它棕灰色的枝條。雖然我離万俟有些遠,但我仍看到他額角上的那一朵五瓣桃花。

万俟見我站在宮前靜靜地看着他,他也回過頭來靜靜地看着我,我們倆就在這裡靜靜地凝視着對方,我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但我說不出來那是什麼。我向他走去,與他並肩在宮道上行走。

万俟與我並不算親暱,他從不會牽起我的手,也不會爲我畫眉。同樣地,我也不會爲他束髮,更不會爲他整理衣衫。他來月離宮的次數很多,但真正臨寵我的次數卻很少,我們相敬如賓,他看我時的眼神,總是有意無意地露出一絲冰冷。

万俟問:“朧月,你想孤帶你去何處?”

我看着前方的天空,陽光照在我的臉上,讓我有些睜不開眼睛,我說:“我們便去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其實在邘都,最接近天空的地方是邘宮裡的那一座小樓,我曾遠遠地看過,但從未向它走近。聽聞那一座小樓是邘國的上一任國君爲万俟的母后修建的,我曾看過万俟獨自一人站在那高高的小樓上,他的背影蕭條,我並不知他當時在想着些什麼。既然我跟万俟走出了宮門,又要到所謂的最接近天空的地方,我的要求未免顯得有些過分。

万俟把我帶到邘都的郊外,我看到一條沿着山峰走向而修築的棧橋。山峰的兩壁十分陡峭,棧橋就修建在山尖上的稍爲平整一些的地方,棧橋的兩旁用木頭堆砌而成的木牆圍着。山勢起伏,棧橋也順着它的陡緩而延伸,棧橋修得很是整齊,但它卻只容一人通過。棧橋的盡頭是一個小小的木亭,木亭的一頭是棧橋,另一頭卻是斷崖,山峰就在那裡徒然斷開。

其實那一座小小的木亭是一座用來聯繫各方的烽火臺,每每發現有敵人入侵,站在棧橋上的邘國士兵便會把烽火臺上的狼煙點燃。棧橋雖然依舊如昔,但它上面已經出現了斑斑點點的痕跡,也許這裡離上一次狼煙被點燃的時候,已有一段久遠的日子,久遠到讓這一座威嚴的烽火臺也泛出了些許柔情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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