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畢業·狂想曲(上)

徐梔給徐光霽送飯卡, 他早上出門把飯卡落在餐桌上了,打了個電話讓徐梔送,但她沒想到剛走到科室的走廊門口, 就聽見老徐在這喋喋不休地在那叨逼叨。

她自己都不記得她什麼時候說過這些話。頂多後來看他一個人喝得悶悶不樂, 就蹭了兩口他的五糧液, 沒撐住那後勁, 說了一句:“爸, 我好像有點捨不得他。”

“你第一次談戀愛,爸爸理解,難免會深刻一點, ”徐光霽到後面也冷靜下來,還一副事寬則圓的樣子安慰她說, “囡囡, 其實大多數的人生都不會經歷大風大浪, 更不是乘風破浪,而是在一點點挫折和磨難, 捨得,捨不得中,慢慢讓自己成長起來。”

他還說,生活從來都不是花開遍地,處處鳥語花香。只不過是一簇花的芬芳, 一抹草的清香, 一束太陽的灼熱, 再加上一點點雨水的滋潤, 這就是生活。雨水總會來, 天也會晴的。

……

所以他這會兒在這跟陳路周掰扯什麼?

徐梔推開門,毫不留情地戳破他, “爸,你在這瞎扯什麼。”

徐光霽也懵了,沒想到這丫頭腳程這麼快,也只能穿針找縫地說,“這位患者,你怎麼不敲門呢?”

徐梔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我看着像你的患者?”

徐光霽大概是掛不住臉,對她狠狠撂下一句,“你是我爹,你進男科門診也得敲門!”

說完,就轉身給陳路周開單子去了,沒好氣地將病歷卡直接拍在桌上,“自己去廁所,等結果出了再回來找我。”

陳路周:“……”

他也沒回頭,人無動於衷地懶散靠在椅子上,然後慢吞吞地從桌上把病歷卡摸過來,因爲不知道徐梔走沒走,在這種地方跟人撞上多少有點尷尬,更何況,用朱仰起的話說,他們還是鑽石一般的男高中生。結果,誰知道,徐梔把門關上,禮貌地砰砰敲了兩下門,“兒子,我能進來嗎?”

徐光霽:“……”

陳路周:“……”

等陳路周出來,徐梔已經百無聊賴地靠在走廊的牆上看着他,走廊沒什麼人,所以她顯得格外囂張,讓人無可奈何,陳路周走過去,低頭看她,“你怎麼來了?”

“給我爸送飯卡,等會直接去打耳洞吧。你等會還有事嗎?”

“沒有,那你在這等我。”

徐梔抱着胳膊,笑得不懷好意,一如那天下午,“要我幫你嗎?”

陳路周滿腦子都是,我纔是那個小熊餅乾吧,任人拿捏的小熊餅乾,“非要找事兒是嗎?”

“你想什麼呢,”徐梔笑得不行,從他手上接過病歷本以及一袋剛剛科室發的宣傳資料,“我說,我幫你拿東西。”

陳路周沒搭理她,轉身走了:“……最好是。”

檢查結果要一小時,所以陳路周和徐梔去附近逛了逛,等回來拿報告已經快十一點半了,徐光霽表情嚴肅地喝着茶,唾着茶葉沫子,仔細端詳着報告單,突然說了一句:“怎麼回來得這麼晚?”

徐梔聽得心裡一緊,“這話是什麼意思,沒救了?“

徐光霽驀然發現她也在,不耐煩地白她一眼:“你怎麼又進來了!我不是讓你在外面等嗎?”

陳路周人困馬乏地靠着椅子,有種事後懶散,兩腿大剌剌敞着,把人往邊上扯開,嘆了口氣,“徐梔,你去外面等我。”

徐梔倒是真乖乖出去了,徐光霽白他一眼,“等你?”

陳路周坐直,從善如流的改口:“等您下班。”

“得了吧,”徐光霽對自己女兒瞭如指掌,“你們等會去哪兒玩?”

陳路周如實交代:“陪她去打耳洞。”

徐光霽嗯了聲,“她從小就說要打耳洞,好幾次我帶她去打,都半路跑回來了。你看不出來吧,她其實也怕疼,尤其是小時候,特別會撒嬌,後來她媽走了,她就變了個人。除了雞毛蒜皮的事兒,大事兒從來不跟我說,可能也是我沒給她足夠的安全感吧。”他嘿嘿一笑,眼神裡是自責,“我這爸爸是不是當得挺失敗的。”

陳路周剛要說沒有,您挺好的。

徐光霽眼睛微微一眯,突然正色,“但失敗的爸爸的拳頭也很硬的,你不要隨便欺負我女兒,我會打死你。”他補了句:“要走就早點走,別拖拖拉拉的。“

陳路周低頭失笑,說實話,真的很羨慕,“好。“

徐梔一路上都在追問結果怎麼樣,陳路周無奈地只能把報告單給她看,徐梔看得挺津津有味,一大堆數據也看不懂,只好問了句:“這是什麼。”

陳路周:“這是優秀男高中生的精子檢測報告。”

徐梔擡頭懶懶瞥他一眼:“自戀狂。“

“我自戀啊?”他笑着說,笑起來真是一身桃花,“我可沒有說過我的帥氣毫無保留這種話。”

徐梔一愣,“我爸給你看視頻了?”

“看了,我最喜歡還是那句,如果我選上的時候,希望大家配合我的工作,不要讓我難做,”陳路周低頭從她手上抽回報告單,一隻手揣回兜裡,又笑了下,“徐梔,你小時候真是又欠又可愛。”

兩人當時站在路邊打車,徐梔也從容了,那個視頻估計以後會在她的婚禮上輪迴播放,坦坦然然地看着他插科打諢說,“是吧,咱倆要是小時候就認識,你還不得直接拜倒在我的紙尿褲下。”

陳路周斜她一眼。

徐梔揚手招出租車,看他的眼神,挑眉:“不敢苟同嗎?”

“不敢,”等車停下來,陳路周替她打開車門,一隻手擋在車門框上替她護着頭,低頭看她鑽進去,冷不丁悠悠說,“我怕你搶我紙尿褲穿。”

聽得徐梔坐進去就哈哈大笑,“陳路周,你懂我。”

上了車之後,兩人都沒再說話。天空毫無徵兆地從天而降兩滴雨水,砸在玻璃窗上,如墨一般暈染開,泛起一圈圈漣漪。頃刻間,大雨傾盆而下,疏疏密密的雨腳落在車頂,車窗關得緊,雨聲被阻隔在車外,明明已是暴雨如注,樹木都被打彎了腰,廣告牌被一股股席捲而來的狂風吹得七歪八倒,一幢幢林立的樓宇像巨獸。

陳路周望出去,只能看見一窗子雨簾,側面車窗緩緩騰起一層薄薄的霧氣,陳路周朦朦朧朧地想,你也很懂我,至今都沒有開口挽留我,哪怕一句。但你好像從小就這樣,就像你競選班長時說的,如果你當上了班長,請大家配合你的工作,不要讓你爲難。所以你也沒有讓我爲難。

打耳洞的時候,徐梔眼神一掃,陳路周就知道她想幹嘛,於是懶洋洋地靠在門口問了句,“你打哪隻?”

她本來打算兩隻都打,後來想想,改口說:“我打右耳。”

陳路周嗯了聲,朝旁邊的打耳洞的小妹走過去,“那我打左耳。”

店裡還有幾個女高中生正在排隊,徐梔嚴重懷疑那狗東西靠在門口就是給人招攬生意的。以後要是掙不着錢,就開個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店,燈一關,烏漆麻黑也不知道里面做什麼不正經勾當,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什麼牛郎店,絕對有人會進來,尤其是陳路周站在那,就剛剛那一會兒功夫,店裡的小姑娘都跟沙丁魚罐頭一樣滿了。

打完耳洞,結賬的時候,老闆娘還笑眯眯地說,確實沾了你男朋友的光。

徐梔付完錢,皮笑肉不笑,沾光就算了吧,剛剛還佔便宜了吧,誰讓你摸他耳朵了。

那天雨很大,打完耳洞出來,徐梔看着溼濘泛着浮漾的水面,突然來了靈感,“哎,陳路周,我們明天去看日出吧?”

“你起得來?”陳路周買了盒哈根達斯,遞給她。

“哎,算了,明天還得上班,不過,我肯定是起得來的,我整個高三都是晚上11點睡,早上四點起來的”徐梔站在路邊,伸手接了下雨,隨口問了句,“哎,你理綜多少分啊?”

陳路周想了想,“292?“

徐梔:“那數學呢?”

“142。”

徐梔舀了一勺哈根達斯塞嘴裡:“那你猜我數學多少分?”

陳路周雙手抄在兜裡,看她吃冰激淋,無語地笑出聲:“你分數我查的,我會不知道,知道你數學厲害,147。我記得。”

徐梔笑了下,“那你理綜真的很牛啊,陳路周,我以後應該再也遇不上一個男的理綜能考290以上了吧,”她好奇地看着他,“你呢,高三幾點睡,幾點起?”

其實他倆永遠都有說不完的話題,比如現在,徐梔不知道爲什麼,越知道他要走,就越想了解他。

兩人沒帶傘,所以就站在門口等雨停,陳路周當時就靠着店門口的一輛收費的搖搖車,手機拎着有一下沒一下地轉,低頭看她,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眼神是有點分心,話還是答了:“我跟你倒一下,我是三四點睡,早上八點起,直接去早自習。”

其實高三那一年真的很隨意,基本上睡醒就隨便洗下臉,頂着個雞窩頭去上早自習了。

“你居然熬夜,你不是一向自律嗎?”

“也就高三一年。”

“哦,不過你們早自習這麼晚?”

“我們班比較自由,因爲是競賽班,平時比賽時間也很亂。”

所以有天賦的人,往往也很努力,徐梔一直覺得他應該是天賦型的選手,但沒想到,學得也挺刻苦,徐梔已經站累了,這會兒蹲在地上看他,又問了一個困惑她許久的問題:“難怪你們市一中這麼卷啊,你們班努力型選手多還是天賦型選手多?”

徐梔蹲着的正上面就是一個花盆,陳路周怕她被砸到嘆了口氣,把她拉起來,徐梔以爲他想吃冰激淋,就舀了一勺順勢遞進他嘴裡,陳路周自然低頭咬了口,店門口上面的遮陽篷太小,又站了不少人在避雨,於是只能讓她站裡面,自己半個身子淋在雨裡,滾了滾喉結,說:“說不上來吧,很多時候看着挺有天賦的同學人傢俬底下也很努力,越有天賦的人還是會想追求自己的極限在哪,所以也會越努力。比如說,李科,他高三沒睡過一個完整的覺,幾乎都是三點睡,六七點就起了,一天三四小時。”

徐梔想想也是,確實,優秀的人努力可能也是一種習慣,極限或許也是他們最終追求的答案。陳路周真的每句話都能說在點子上,哪怕不對,但在那個青澀、容易產生崇拜感的年紀裡,徐梔也想爲他鼓掌,爲他光明正大的鼓掌。

“還有事要問嗎?”陳路周說。

徐梔:“暫時沒了。”

陳路周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見她沒話要說,最終只是嗯了聲,“我去買傘,送你回家。”

那之後,大約有兩天沒見,陳路周下週四就走,滿打滿算,兩個人其實也就剩下四五天的時間。徐梔沒再找他,連微信都聊得少,除了中間陳路周給她發過演講稿的終稿,從頭到尾都改了一遍,全是他寫的,徐梔客氣地說了聲謝謝。陳路周也只回了一個句號。但他有時候不知道回什麼,就會一個句號,反正對話框終結者一定是他就對了,不然徐梔會說,陳路周,你回微信比你本人高冷。他是習慣了,微信上有些女生會表白,所以如果回覆過多,或者表情包太多,別人真以爲他有什麼意思,引人遐想,所以他回微信都很簡潔。

但是,朱仰起說人徐梔已經在提前適應他離開的日子了,就你還傻了吧唧地等人家找你,她不會找你了啊。你這妞多精啊。

那幾天,陳路周除了沒日沒夜地看電影,晚上就是跟朱仰起姜成他們吃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那幾天宵夜吃太猛,他感覺巷子四周的蟬聲都弱了很多,夜裡變得萬籟俱寂,格外靜,樓上一丁點兒聲響就能把他弄醒。

談胥大半夜還在樓上跳繩健身,陳路周懶得上樓找他,直接打電話給姜成,姜成說了之後,他改成舉啞鈴,但還是很吵,陳路周不知道是自己變敏感了,還是怎麼了,反正那幾天晚上挺難入睡,睡了也很容易醒,所以白天的時間基本上都在補覺。

週二下午,陳路周從別墅回到出租屋,剛剛吃了一頓午飯,場面鬧得不太愉快,人剛進門,鞋都沒來得及換,姑媽的電話就緊追不捨,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提醒他不要忘恩負義,“路周,你從小就懂事聽話,這次可不好這麼犟啊,你爸爸媽媽養了你這麼多年,什麼時候虧待過你,他們對你比對陳星齊還要好,你當然也很爭氣。我們都知道你成績好,但是路周啊,對於我們這樣的家庭來說,其實文憑倒不是最重要的,而是你能爲這個家做什麼,你個傻小子,你還以爲他什麼都不會留給你啊,但前提是你得聽話。姑媽這幾年年紀大了,說話也就直白些,你不要往心裡去,說白了,他們就是養一條狗,這麼十幾年也養出感情來了。”

陳路周當時想說,姑媽,其實老不是問題,姑父不會因爲你臉上多了一道魚尾紋而少給你生活費,但是倚老賣老纔是問題。

但他還是什麼都沒說,就掛了。

當時陳路周人坐在沙發上,兩腿敞着,手臂無力地垂在腿縫間,那清瘦的手臂上青筋仍舊爆起,五官冷淡,他麻木不仁地低着頭,然而攥着手機的手,像個沒知覺的機器“鬆一下,緊一下“地捏着手機似乎在把玩自己手臂上的肌肉,清晰分明的線條肌跟着有一下沒一下地跳着。顯然是習慣性動作,他遇到難題或者有什麼想不通的事情,就會這樣,漫無目的地看自己手上突起的筋絡,估計也是被他這麼玩的,他的青筋才格外明顯。過一會兒,陳路周大概是玩累了,他將視線轉到窗外,心餘力絀地看着一窗子疏疏密密的雨簾,好像要將整個世界填滿了,一條條長長的接天雨幕,彷彿一座牢籠。

近乎在沙發上發了一下午呆,窗外的雨落落停停,太陽出了一小晌,也沒將那光落到他身上,他心裡始終覺得空蕩蕩。大概四點,朱仰起來了,抖落一身雨點子進來。

“我叫了人過來聚聚,”他把傘收了,仍在門口,在門口的進門墊上潦草地踩了兩腳說,“我也打算早一個月過去,反正你走了我也挺無聊的,後天我跟你一起走,對了,我買了兩個卡啦ok過來,等會唱兩首,今晚咱們就是畢業狂想曲。”

陳路周是十級小提琴手,他唱歌也很好聽,小學的時候還挺能顯擺,一有什麼文藝彙報演出,他都是第一個報名,一人至少表演倆節目。後來上了高中,就不愛參加這種活動了,甚至在特長那欄都直接寫無。就不愛顯擺了唄,朱仰起是覺得他多少知道自己招人,知道收斂了。說實話,陳路周屬於越長越帥類型,小時候那臉瘦的跟尖嘴猴似的,不像自己圓頭虎腦地招人喜歡,朱仰起當時還賊替他擔心,這傢伙以後找對象堪憂。後來發現事態發展並不如他設想的那樣。

小孩或許胖點好看,但是男孩子就不一定了,陳路周小學還算是個正常男孩,到了初中就徹底跟朱仰起天人兩隔了,他倆每天都混一起,開始還不覺得,後來陳路周去外省讀書,偶爾過年回來一趟,朱仰起就發覺不對勁了,打球看他的女生特別多,走路上都有人過來要聯繫方式,甚至連一些看着年紀都可以當他媽的阿姨都上來湊熱鬧。直到上了高中,校草頭銜摘都摘不掉,要知道市一中像谷妍藝術生非常多,也出了不少明星校友,帥哥美女雲集的地方,學弟們那麼一屆一屆更新迭代,看來看去還是陳路周這種冷淡混球最有味道。

朱仰起嘆口氣,要不然,谷妍能想跟他想成這樣?

“誰來?”他問。

“就姜成他們吶,還有個神秘嘉賓,等會你就知道了,你別管了。”

陳路周懶得管,往朱仰起身上意味不明地撂了一眼,就窩沙發上閉目養神了,朱仰起不知道在跟誰打電話,聲若蚊蠅,聽得陳路周昏昏欲睡,後來就真睡着了,朦朧間覺得頂上的燈很刺眼,就隨手撿了個帽子蓋在臉上,仰面靠在沙發上,接着睡了。

徐梔剛進門的時候,便看見這樣的場景,黑色的漁夫帽被人折了一半鬆散地蓋在眼睛上用來遮光線,只露出下半張清晰英俊的臉,嘴和下巴。線條流暢乾淨,喉結冷淡地突着,耳朵上是那天剛跟她一起打的耳洞,還不能戴耳釘,只差了一根黑色的管子。下顎線這樣看就很硬朗,她想,接吻應該會更清晰硬朗。

陳路周是被人親醒的,他睡得很淺,開門聲其實都聽到了,只是當時以爲是朱仰起拿了外賣還是什麼,就沒管,迷迷濛濛地靠着睡,直到身邊的沙發凹陷下去,才覺得可能不是朱仰起。

徐梔半跪在沙發上,一隻手撐在沙發靠背的頂上,託着腦袋,然後低頭去吻他,一下下從他眉眼,順着他的鼻樑骨,生澀而又纏綿地一路吻下去,那細細密密啄吻聲,聽得人心發顫,徐梔親得也發顫,如果這時候他睜眼,應該能看到她眼底那振翅的蝴蝶,壓抑而又興奮。

屋內靜謐,那渾噩的接吻聲逐漸大膽,兩人嘴角開合度都非常大,從一開始的小心翼翼,到現在似乎在吞着彼此,像兩位旗鼓相當的將軍,都企圖讓對方屈服於自己的兵法之下,然而兩人心跳在空氣中翻滾,氣息撲了天,他還是低低喘息地跟她確認了一句——

“是想我了,還是想接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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