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陣子沒下雨, 月亮澄淨祥和地掛在西邊,斜風樹影從寥寥行人中穿過。陳路周拎着徐梔送的香水慢悠悠地一路逛回家,這個點整條夷豐巷空空蕩蕩, 樹葉片兒油綠髮亮地掛在牆頭上, 小貓兒趴在底下納涼, 蟬鳴聲清脆高亢, 氣氛挺愜意, 於是陳路周突然想起來,今年夏天好像還沒吃過知了。
知了是慶宜市當地的一道名菜,外省很少有人吃, 但每年夏天這邊大排檔都是以吃知了爲主,不過本地人也有很多不吃知了的, 比如朱仰起, 每次陳路周和姜成幾個在外面吃夜宵要點知了的時候, 朱仰起就崩潰了,這玩意可是夏夜伴奏曲!不過一般都沒人搭理他, 他只能勸陳路周,因爲這裡面也就他看起來還有點文藝細胞,畢竟人家是詩人。路草啊,春雨、夏蟬、秋風、冬雪,這不是你們詩人常用的喻體嗎?你的浪漫主義呢?陳路週一般這種時候都是毫不留情地回一句, 喂狗了。詩人不用吃飯?畢竟他餓起來喪心病狂、六親不認。大概是受了朱仰起的影響, 陳路周覺得可能女孩子也不太愛吃知了這類昆蟲, 一直也沒帶徐梔去吃, 不然他知道有幾家口味還不錯的店可以帶她去嚐嚐。
所以陳路週迴家進門的時候, 打算打個電話問問姜成要不要出去吃知了,結果剛一進去, 四道目光涼颼颼地瞬間盯過來,他當時一手摁指紋,一手拎着香水袋,嘴上還叼着冰棍的棒棒尖,已經吃完了,只是一路沒地方扔,就一直叼在嘴裡……
場面很侷促,朱仰起一個勁兒在旁邊給他打手勢,連惠一句話沒說,氣場卻很足,陳路周覺得主要還是因爲她腳上那雙十二公分的高跟鞋,連惠的審美一直都很優越,穿得也特別得體,但她明明身高也很夠,家裡的高跟鞋也都是十公分往上,所以有時候老陳跟她走一起,顯得特別像娘娘出街,旁邊跟着個公公。
陳路周看着連惠腳上那雙恨天高,腦子裡卻莫名想到第一次在山莊和徐梔約會下山時候,她腳上穿的還是酒店拖鞋,整個人乾乾淨淨,不經任何粉飾。陳路周當時覺得她就是在釣他,一面不屑一顧,一面又在心裡暗暗想,以後應該再也碰不到一個女孩子第一次跟他約會逛街還穿塑料拖鞋的吧,不過她真的很瘦,腳趾纖細,腰也細,接吻的時候,一隻手就能輕鬆摟過來。
“你談戀愛了?”連惠坐在沙發上,雙手盛氣凌人地環在胸口,開門見山問,朱仰起跟個告狀的小公公似的在旁邊站着,大氣不敢喘。
陳路周多半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把裝着袋子的香水放在一旁的鞋架上,人皮皮鬆鬆地往鞋櫃上一靠,嘆了口氣,表情說不出的誠懇,只是因爲叼着那根冰棍棒子,多少顯得有點吊兒郎當,“你要見她嗎?還是算了吧,能給您氣夠嗆,我估計。”
這話不假,連站在一旁的朱仰起都覺得說,以後他兄弟要真是跟徐梔,那連惠估計真得氣夠嗆,這兒子頂多也就是嘴上桀驁不馴一點,徐梔整個是將桀驁不馴刻入骨子裡了。
連惠這會兒已經氣夠嗆了,但她從來都冷靜,即使再怒火中燒,也很少失態,眼神指了指桌上攤着一沓資料,“留學簽證已經下來了,我聽朱仰起說你後天還要去一趟西北,行程先取消吧。下週我們要去倫敦取景,陳星齊說想過去玩,你爸爸也說正好自從你上高中我們一家人就沒一起旅過遊了,你把東西都帶上,到時候直接從倫敦轉機去利物浦。“
“你們一家人旅遊就不用帶我了吧,我月底再過去就行了。”他人站在那,影子被玄關頂上的燈拉得老長,輪廓清秀而利落,腦袋也低着,後頸處的棘突清晰而明顯,肩膀寬闊卻也單薄,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能成熟自持到哪裡去,也是那刻,朱仰起覺得,他應該挺孤獨的。朱仰起曾經看他給一部電影寫的影評句子,後來還被各大電影博主轉發來着——
“單槍匹馬這麼多年,我想要的可能會更貪心一點,是熱烈而永不退縮的愛,是獨一無二,是非我不可。”
朱仰起一直覺得陳路周其實應該學文科,而且,他們兄弟幾個以前都想過,最適合他的職業應該是老師,尤其是那種大學教授,估計就是斯文敗類的混球了,不說這長相外形,就他那張嘴,估計以後上課的學生也是爆滿。所以,朱仰起其實一直都很期待他以後能在給人傳道授業解惑這個領域發光發亮,但這麼看,估計以後還是得回家給老陳夫婦,無效賣命。
連惠走後,陳路周仰着腦袋就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朱仰起悄無聲息坐他邊上,問了句,“徐梔脖子上那草莓是你乾的吧?”
陳路周閉着眼睛,大大方方承認了,低低地嗯了聲。
屋內沒有開空調,陳路周額上都是汗,正順着他的太陽穴往下落,經過這麼一鬧,電視機裡的球賽也已經接近尾聲,朱仰起哪裡知道一向潔身自好的陳大校草已經走下神壇,和人暗渡陳倉了,淪爲接吻工具了。他一臉震驚地關掉電視,眼神筆直地盯着他,“臥槽,到底什麼情況啊?”
陳路周沒回答,姿勢沒變,手機在兜裡震了震,他撈出來,多半猜到是徐梔。
徐梔:明天我想去打耳洞,一起嗎?
Cr:不用家教?
徐梔:嗯,那初中生說明天要去看牙齒,請假了。
Cr:嗯,明天我來接你。
徐梔:剛蔡瑩瑩問我一個你們男生的問題,我不懂,你幫我想想。
Cr:說。
徐梔:假如有個男生喜歡一個女生很久很久,然後呢,那個男生突然發現,女生其實並不是他想象中的樣子,就不喜歡她了,中間也喜歡過別人,甚至已經喜歡上別人了,結果後來突然有一天,原來那個女生開玩笑說要跟他在一起,男生居然答應了。這是什麼心理?
Cr:打個比方吧,就像你去買煎餅,結果排了老半天隊,最後發現排錯隊了,是個包子店,就在你心猿意馬要去隔壁買鬆餅的時候老闆突然說你排到了,你難道就餓着肚子走了?什麼心理,就是單純餓了。想談戀愛了,跟對方是誰沒關係。
徐梔:……牛。
Cr:那倒黴蛋是蔡瑩瑩?
徐梔:噓,保密,本來她最近跟有個男生快網戀了,結果那個男生以前喜歡的一個女的突然給那個男的說要在一起,瑩瑩就……
陳路周下意識看了眼朱仰起,這二傻子還一臉好奇地關心着他的八卦,牆角都快被人撬了,於是默默無語地收起手機問了句:“你最近跟蔡瑩瑩都不聯繫了?”
朱仰起嗑着瓜子,坐在沙發上,一臉無辜且無知地說:“哎,說來話長,前幾天跟她打遊戲說了她兩句,她氣不過,就說要去打咱們市裡那個羣衆什麼聯合杯比賽,拿獎給我看,我說就她那點水平小兒杯都進不去,還聯合杯,這不是馬上要比賽了嗎,她在家勤學苦練呢,哼哼,我猜她熬不過三天,鐵定要回來求我帶她。”
“……我建議你最近多聯繫一下她。”陳路周只能提醒到這了,剩下的徐梔不讓說。
朱仰起哦了聲,心思壓根不在那,嗑着瓜子,好奇地問:“你跟徐梔到底怎麼啊?”
陳路周兩手交疊在身後,託着脖頸,懶洋洋地就仰在沙發上,有點生無可戀地看着天花板,他想起百年孤獨的一句話。
——“無論走到哪裡,都應該記住,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復存在,就連那最堅韌而又狂亂的愛情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現實。只有孤獨是永恆的。”
以前在孤兒院的時候,別人給他糖,他都要想想,要不要吃,吃過之後還能不能一直吃,如果不能一直吃,不如不吃。
陳路周把手放下來,拿起手機看了兩眼,發現徐梔又更新朋友圈了,她真的很有搞笑的天賦。
徐梔:「人生收到的第一朵玫瑰花。」
底下是一張圖片,有個人送了她一束玫瑰花——你牌打得真好,遊戲截圖。
他退出來,給徐梔發了一條微信。
Cr:你爸問你沒。
徐梔:問了,他剛纔一度要拿刀去砍你,還好被我苦口婆心的攔下了。
Cr:?
Cr:咱倆明天別見面了。
徐梔:陳路周,你膽子真小。
Cr:不是我膽子小,殺人得坐牢,我怕你沒爸爸。
Cr:你們家法律意識是不是普及不到位?對了明天上午我有事,下午來接你。
徐梔:……你還要去複查嗎?
Cr:?????
Cr:你爸是不是職業素養也得再培訓培訓?
徐梔:是我剛纔不小心聽到的,難怪你不肯給我看,我說呢,大帥哥怎麼可能遮遮掩掩的。
Cr:不是你想的那樣。
徐梔:那哪樣?
Cr:……服了。我洗澡去了,你再說下去,明天見面真動手了啊。
那邊頓了好一會兒,纔回過來一條。
徐梔:你什麼時候走。
Cr:下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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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徐光霽看見陳路周送上門的時候,沒想到他這麼快就來了,心裡那股火吧,噌一下就竄上來,跟昨晚在樓梯間裡的好言相勸簡直判若兩人:“不是讓你這幾天多用手再來嗎?”
當時科室裡還有個女醫生在拿資料,陳路周下意識咳了聲,一臉尷尬地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含混地說了一句:“嗯,前幾天有過……”
徐光霽上下打量他一眼,慢悠悠地說,“行,把病歷卡給我。“
陳路周遞過去。
徐光霽瞥他一眼,漫不經心地問了句:“聽說你要出國?”
陳路周靠在椅子上,一愣,淡淡地:“嗯。”
女醫生拿了資料跟徐光霽說了一聲就走了,科室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徐光霽開完單子直接把病歷卡拍在桌上,突然從手機裡掏出一個視頻,“過來,我給你看個東西。”
陳路周湊過去。
徐光霽把手機放在桌上,視頻裡是一個扎着雙馬尾的小女孩,明眸皓齒,陳路週一眼就認出這是徐梔,她五官幾乎沒變,尤其那雙眼睛,直白而鋒利,卻乾淨無辜,所以看着特別真誠,因爲她站在講臺上口若懸河地發表着競選感言——
“大家好,我叫徐梔,拿破崙曾經說過,‘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士兵’我雖然沒有林子軒那麼有錢,但我長得漂亮,林子軒的錢不可能全部給你們花,但是我的漂亮毫無保留,你們有目共睹。希望大家選我,但是如果我當上班長,也希望大家能配合我的工作,不要讓我難做。”
徐光霽收起手機,笑眯眯地說:“我女兒是不是很自信?”
“嗯,自信大方,您養得特別好。”陳路周由衷地說,好像這就是徐梔,而且,幾乎能想象到她小時候絕對是隻高傲的天鵝。
徐光霽收起笑臉:“可她昨晚晚上哭着問我,爸爸,我是不是特別差勁。”
陳路周:?
徐光霽挪開椅子,做張做勢地捂着胸口當場給陳路周表演了一個捶足頓胸:“她說,我連男朋友都留不住,我算什麼小熊餅乾。我主要也不是有什麼別的問題,你走不走都行,我就是想知道這個小熊餅乾的意思?你們年輕人的文化真是博大精深。”
陳路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