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黃澄澄地倚偎在天邊, 雨水豐沛充盈的空氣裡,歡聲笑語不斷。吃飽喝足的人們作鳥獸散後步履仍匆匆,似乎永遠都有趕不盡的下一場。
陳路周自己一個人, 也沒下一場了, 所以他蹲在便利店門口看路人聚散, 看路人告別, 看路人們熱血沸騰地奔向明天。
“嘎嘣, 嘎嘣,嘎嘣——”一聲聲清脆而有力,啤酒罐被他一個個捏扁, 旁邊的狗衝他狂吠,人五人六地看着他, “汪汪汪汪——”
陳路周知道自己發出的噪音, 連狗都忍不了了, 被兇了,投降似的笑了聲, 懶洋洋地擡了下手,“好好好——我錯了。”
於是,乖乖起身,把所有喝剩的啤酒罐都一一扔進垃圾桶裡,狗叫聲這才消停下來。
街道又恢復片刻的寧靜, 月色靜謐無聲地傾灑着光輝, 大約是盛夏快來臨, 那蟬鳴聲倒是越來越響亮和清晰。
陳路周不太餓, 啃了半個漢堡丟給旁邊那隻小黃狗了。其實他沒吃晚飯, 打完球跟朱仰起拿到地址就去夜市街找徐梔,他本來打算請她吃夜宵, 順便再請她看場電影。他在博彙定了私人包廂,哦,博彙是老陳衆多產業旗下之一,不過這些都跟他無關,老陳說了這些東西都是留給陳星齊的,嗯,他沒想過要搶的。
他知道蔡瑩瑩在,所以他想,他可能還要請朱仰起幫個忙,然而爲了讓朱仰起幫忙,球幫他白打不說,還反欠了他一頓尚房火鍋。
哦對朱仰起,忘了跟他說,現在不用他幫忙了。
陳路周下意識去摸手機,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手機好像還在蔡瑩瑩那裡貼膜。剛一路光聽他媽說話,忘記手機沒拿回來,買酒用的便利店會員卡。所以這會兒纔想來。
他正在猶豫要不要用公用電話打過去。
一摸,兜裡又沒現金。
要換平時,他估計會進去跟店員借個手機,但今天,他實在不想跟陌生人說話。
其實他偶爾也會社恐,尤其是對陌生人,他並沒有表面上看上去那麼陽光開朗,尤其是這段時間,他總覺得是自己哪裡做的不夠好,所以老陳和連惠纔想把他送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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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瑩瑩剛把鑰匙插進門鎖裡,電話就響了,“什麼?你要約我?朱仰起你腦子是不是有病?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你約我幹嘛?我不去。”
電話裡朱仰起死皮賴臉,“尚房火鍋,你來不來啊。”
尚房火鍋,人均一千。蔡瑩瑩又小心翼翼地把鑰匙□□,躡手躡腳地鑽回電梯裡, “朱仰起,你發財了?就咱倆嗎?還有誰?陳路周在不在啊?他不在的話徐梔豈不是也不在,能打包嗎?我給她帶一點,聽說那邊的鴨血可好吃。”
朱仰起這會兒才聽出一絲不對勁,“陳路周沒在你那嗎?”
“剛來了,不過後來他媽也來了,陳路周就跟着他媽回去了。”
然後,蔡瑩瑩聽見朱仰起清了清嗓子說,“那個……蔡瑩瑩,要不哥請你吃肯德基?最近肯德基新出了一種套餐,送兩個鋼鐵俠。你肯定沒吃過。”
“朱仰起,你有病。大半夜耍我?”
“行行行,你出來,哥請你吃尚房。”
……
蔡賓鴻坐在沙發上跟徐光霽打電話,他狐疑地往門口看了眼,剛剛明明聽見開門和蔡瑩瑩的說話聲,等了老半天也沒見人進來,於是走過去開門一看,鬼影都沒有。
“奇奇怪怪,”他對電話那頭的徐光霽說,“我剛剛明明聽見蔡瑩瑩的聲音了。”
“瑩瑩?”徐光霽之前養了只鳥,最近有壽終正寢的跡象,怎麼逗都不開心,剛剛下樓帶那鳥去溜達一圈,也是興致缺缺,這會兒正在喂香蕉,“我剛在樓下碰見她了,她回來了啊。”
“估計又跑出去了,”蔡賓鴻倒是沒當一回事,蔡瑩瑩一天到晚跟個野人一樣不着家,繼續跟徐光霽說工作上的事情,“這事兒我還沒想好,也就算個同級平調,本來沒這麼快,同山醫院那邊最近學術造假鬧得不是很大?就想讓我先過去頂兩天。”
“同山?在N省啊?這不等於外調了?”徐光霽說,“這我給不了意見,你自己琢磨吧,同山醫院在國內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專科醫院,去了對你仕途肯定有幫助。”
蔡賓鴻所以在等高考出分,如果瑩瑩決定要復讀,他肯定不能走。
“咱倆這輩子的心就掛在女兒身上了。等她倆走了,要不考慮考慮找個伴吧,我覺得她們現在這個年紀應該也能接受了。”
徐光霽眼神時不時瞟毫無動靜的門口,心不在焉地說,“是啊,咱們找個伴還得考慮她們能不能接受,你說她倆談戀愛怎麼就不想想爸爸們能不能接受呢!”
“別帶蔡瑩瑩,她可沒談戀愛。”
“哼,沒談戀愛怎麼大半夜也不在家?半斤八兩,你心也別太寬了。”
蔡賓鴻當時壓根都沒想,蔡瑩瑩這件漏風的小夾襖誰穿誰知道,但是萬萬沒想到——
他的這件小夾襖,別人穿了不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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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路周在便利店門口的露天桌椅位子上,坐了將近有一個半小時,因爲後來又毫無預兆地下了一場大暴雨,他沒帶傘,就沒急着走,就看着疏疏密密的雨腳急促地拍打着窗戶、路面、車頂,剛剛跟他媽在車裡的對話言猶在耳——
“明天出分,我們知道你會不甘心,但利大也很好,我跟你爸溝通好了,你喜歡攝影對吧,他們的影像學不錯。”
陳路周當時靠在車座椅上大概是真覺得好笑,勾着嘴角笑了下,“媽,你也是知名電視臺的製片人,就算平時不關注,在幫我選專業的時候也麻煩稍微瞭解一下,攝影和X光片是他媽一個東西嗎?”
“影像學是醫學上的影像啊?”
“嗯。”
“那利大好像沒有單獨的攝影專業,你要真想學攝影要不讓你爸再幫你看看,咱們換個國家?”
當時馬路上有起追尾事故,車禍現場慘不忍睹,還是雨天,泥水混着血水,滿地都是觸目驚心的紅,死者的家屬撕心裂肺,躺在馬路中央歇斯底里,警察正在處理,他們的車堵在路上,已經半天沒動。
司機拼命摁着喇叭催促同行,交警有條不紊地指揮着,面對生離死別都沒什麼人會覺得奇怪。陳路周茫然地看着窗外,知道希望渺茫還是不知好歹地問了句,“我一定要走是嗎?”
連惠給人回信息,口氣溫柔平淡,卻不容置喙,“這個問題就不用再問了,尤其在你爸面前。”
“那如果,我可以不上A大,在國內隨便找個三流大學上,” 陳路周說,“我可以去學最冷門的專業,男護士怎麼樣,還不夠冷門的話,動物醫學,殯葬行業、宗教佛學都行。”
“路周,我跟你爸想送你出去,不僅僅是因爲遺產問題,”連惠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我不認爲出國鍍金對你有什麼不好的,我們臺裡哪個領導的孩子不出國?人家A大保送都不去,高三就申請出國留學了。這個問題到此爲止,就算你爸同意把你留下來,我也不會同意的。”
“是因爲那天下午的事情嗎?”他直白地問出來了,大概是死也要死得明白一點。
“所以,你一直覺得我想送你出國是這個原因?你要懷疑我跟楊臺長有點什麼你可以去找你爸說,我有理有據,能解釋清楚,並不會影響你走不走的問題。還有,我送你出國是鍍金,不是流放,你搞清楚。你回來還是繼續要爲這個家賣命,就像之前你說的,你覺得在我們眼裡你就是一條看門狗,行,那就回來繼續當不要錢的看門狗。”
溫柔的女人說起狠話來最要命,陳路周後來回想這話都覺得自愧不如,他這性子,多半像連惠,又狠又利。
腳步很沉。他其實沒喝多少,也確定自己沒醉,但推開樓道門的時候大概酒精上頭,體內那點中二因子在作祟,壓根也沒想到樓道里會有人,一步一腳印、慢悠悠地踩着中間那個線走,主要還是閒的,又不想推開那冷冰冰、空蕩蕩的出租房。
然後,旁邊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響。
“你埋機關了?”
陳路周說實話,嚇一跳,驀然看見徐梔那張白淨而無慾無求的臉,下意識回頭看了眼樓道外,有些沒反應過來,“你……”
徐梔從黑暗裡走出來,站在高他兩三級的臺階處,不知道等了多久,但多少是有點不耐煩了,想說你幹什麼去了,但聞到他身上的酒味,就一目瞭然。
“喝酒去了?”
“啊。”陳路周低頭繞開她,不動聲色地去開門。
他沒關門,換好拖鞋,順手扔了一雙乾淨拖鞋在門口,沒等她進門,就一言不發地進臥室去換衣服了。
徐梔換上那雙拖鞋就沒再往裡走,只站在玄關,沒動,等他從臥室出來看看怎麼處置她。兜裡手機一直在震,是陳路周的,徐梔腿都快震麻了,他確實日理萬機,就手機這個振動頻率,把她社恐都震犯了。
這會估計也就剩百分之一的電量。她剛剛看就只有百分之十了。
陳路周換完衣服出來,他這個人不知道哪來的毛病,進去換了件衛衣長褲出來,似乎怕被她佔便宜似的,沒露一點肉,除了喉結那塊,但這麼看更突更清晰,也更大。
陳路周已經在沙發上坐下,回頭透過客廳的隔柵見她還站在玄關那,謔了句:“站那給我當門神啊?我花錢請你了啊?”
徐梔這才走進來,把手機遞給他,“你走的時候瑩瑩都沒來得及叫住你。”
他坐在沙發上接過手機,不冷不淡地嗯了聲,多半也猜到她來幹嘛,接過手機一看,沒電了。
“你坐會兒。”
他起身去房間找充電器。
徐梔聽見裡面有抽屜的開合聲,沒多會兒,他身上披了條黑色的毯子,整個人倦怠感滿滿,低着頭給手機插充電寶,趿拉着拖鞋,拖拉地從臥室裡走出來。徐梔是看見那個充電寶纔想起,自己還欠他一個充電寶。
她問:“你是不是感冒了?家裡有體溫計嗎?”
陳路周坐回去,靠在沙發上,手機插着充電器回了幾條重要信息,最上面一條是谷妍,五分鐘前,約他吃飯,他直接往下滑,找到朱仰起的微信,一手抓着頭髮,單手飛速打了幾個字,發了條信息過去,然後就把手機丟桌上沒再看,腦袋徹底懶洋洋地往沙發背上一仰,無所事事地看着天花板,沒回答,有些冷淡:“你還有事嗎?你要是想見我媽,我還沒想好怎麼跟她說,你今天應該見到了,她不太好忽悠。”
客廳電視機開着,是天氣預報,明天局部地區依舊下雨,她盯着電視機,聽着主持人熟悉的臺詞和背景音樂,嘆了口氣說:“哦,沒事,我不是來找你媽媽的,我其實是來找你說笑話的。”
陳路周對她的笑話心理陰影面積大概有五室一廳那麼寬,“我能選擇不聽嗎?”
“就發生在剛纔,你真的不聽嗎?”
“說吧。”拗不過,嘆了口氣。
“你的手機剛剛不知道誰一直打你電話,我跟一個阿姨拼車過來,我倆就坐在出租車後座,然後就很尷尬,因爲你手機一直震,那個阿姨一直以爲是自己的手機在震,每次一震她就掏出手機看,然後可能每次都發現沒人找她,就把我罵了一頓。”
徐梔背挺筆直地坐着,陳路周則靠着,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她耳後,她耳朵很紅,軟軟的。陳路周眼神鬆散溫柔地盯那看半會兒,調侃了句,“罵你什麼了,給我梔總耳朵都罵紅了。”
徐梔不知道自己耳朵多紅,只以爲陳路周開玩笑,將話原封不動地複述出來,“說讓我出門不要帶按摩器,哇,我當時好尷尬,我只好掏出來說,不是按摩器,是我朋友的手機,結果它、就、停、了!”
陳路周直接整個人嗆住,“……徐梔,你在跟我開黃腔?”
“不是,我在跟你要精神損失費。”徐梔坦誠說。
陳路周就知道,人靠着,撈過手機,款很大,“行,要多少?”
“你有多少啊?”
“我有五百萬,你要嗎?”他很好脾氣也大方地說。
徐梔很理智,“合法的話,我就要。”
陳路周笑了下,手機鎖上,拎在手上心不在焉地一圈圈轉,開玩笑看她說:“這麼大筆錢,你想要合法也很難,除非咱倆結婚。”
“那不行。”徐梔反應很快。
“你還嫌棄上了,有五百萬的是我,不是你!再說,誰要跟你結婚,你想得到很美。”
“啊,我是說我還沒到就法定,你也沒到吧。”
“到了我也不結,國家提倡晚婚晚育,優生優育,好好賺錢吧,沒錢你拿什麼養孩子。”
原來陳路周是這個路子。徐梔想,晚婚晚育,優生優育。
話題戛然而止,外面的暴雨也停了,淋漓的雨水在路燈下泛着光。
大約過了五分鐘,電視機上的畫面已經跳到了午夜新聞聯播,主持人正在播報明天高考出成績的事情,徐梔又悄悄看了他一眼,“陳路周,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說。”他有點困,眼皮冷淡地閉着,壓根沒看看電視。
“就瑩瑩,”徐梔心說,瑩瑩對不起,我先隨便試試,“她最近可能喜歡上一個男生……”
陳路周這才睜開眼,嘆了口氣,朝她看過去,眼神沒什麼情緒,“我說呢,今天怎麼突然賴上我了,想在我這取經?蔡瑩瑩喜歡誰啊?朱仰起?”
“這不能說。”
陳路周斜她,腦袋仰着沙發背,後頸託着,又轉回去,閉着眼懶洋洋地說:“行吧,想追還是幹嘛?”
徐梔事無鉅細,娓娓道來:“也不是想追吧,就是想跟他繼續當朋友,怕說了就沒法當朋友了,這個男生我覺得他也挺渣的,一會兒對人好得不行,一會兒就幾天也不聯繫,忽冷忽熱。身邊好像也有女性朋友。”
陳路周:“這不是海王是什麼。”
徐梔:“是吧,我覺得他挺渣的。”
陳路周嗯了聲,撈過一旁的遙控器,渾然不覺地建議說:“跟蔡瑩瑩說,玩玩就行了,別太當真。”
徐梔哦了聲,“你現在心情好點了沒?”
陳路周:“幹嘛?不好你能怎麼辦?”
徐梔想了想,看了眼天色,發出誠摯的邀請:“我帶你騎摩托車吧,特別刺激。”
“不要,你怎麼天天無證駕駛啊,”陳路周敬謝不敏,裹緊身上的黑色毛毯,實在撐不住了,“你要還不想走就自己看會兒電影,這電影還行反轉很多,我有點發燒不陪你了,進去躺會兒,要走就過來叫我,我送你回去。”
“冰箱裡有酒,想喝自己去拿。”他補了句。
說完,他從茶几上掰了顆感冒藥剛要塞嘴裡,突然想起來之前喝酒了,直接吐了,都沒來及反應,直接去端旁邊的水杯,漱了漱口。他喝完,才反應過來,桌上的水是徐梔的,他沒給自己倒,剛就倒了一杯,杯口還有徐梔的口紅印。
徐梔還不忘記提醒他一句,“……是我的。”
陳路周嘴裡還含着水,面色沉着冷靜,囫圇應着:“……咕,咕咕嘰。”
“嗯,我知道。”他把水吐掉,又口齒清晰地重複了一遍。
徐梔:?
毯子直接掉在地上陳路周也懶得撿,大腦行將就木的轉着,喉結無奈地滾了兩下,才解釋說,“我是說,我喝完才知道,現在吃虧是我,你不用這副表情。”
“難道我要高興?”
“也不用,”陳路周這纔去撿地上的毯子,很快又找回了場子,非常找打,“咱們那個五千還作數嗎?多少我也算親了你一口,雖然是間接的,打個折吧,兩千五行吧?你微信發我就行。”
徐梔眼疾手快拿起杯子,也喝了一口,找場子誰不會。
“可以了嗎?要不我再來一杯,你倒找我兩千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