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物盡·其用

陳路周從小就這樣, 能用嘴解決,他一定不會動手。大多時候,男人打架圖得是一個爽快, 並不是要什麼所謂結果, 打完就爽了。但這種兩敗俱傷的事情陳路周從來不參與, 主要是怕受傷, 掛彩會被他媽訓。

不過那個年紀的男孩子, 正是肢體血液最衝動的時候,怎麼可能不打架。所以之前好幾次,姜成朱仰起他們在球場跟人起衝突, 知道他陳大少爺是個只聽媽媽話的“媽寶”,每次也都自動自發地不帶他, 動手之前把身上外套一脫齊刷刷全丟給他, 讓他上一旁乖乖看東西去。

暴雨剛停歇, 街上行人寥寥,連看熱鬧的人都少, 雨水在地面上泛着浮漾的水光,陳路周大剌剌敞着腿坐在攤位椅上,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徐梔爲他的修甲服務,看了眼那文藝男,表情懶懶, “還不走啊?要我報警嗎?”

擺明是護着。

女士跟徐梔道歉, 連再見都沒同那男的說, 挎着包轉身直接走了。

文藝男狠狠瞪了陳路週一眼, 趕緊跟上去。

陳路周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處, 才放心轉回頭去,下意識剛要把手抽回來, 徐梔也狠狠一拽,拉着他的無名指正在塗護甲油,“別動,馬上塗好了。”

“真畫啊你?”陳路周不情不願地說,手是不動了。

攤子上就兩盞摺疊檯燈,白熾的光線照得他手指骨清晰而乾淨,指節修長分明,指甲也乾乾淨淨,應該是剛修剪過。這麼好看的手,不畫也太可惜了,徐梔興致勃勃,一邊幫專心致志地幫他塗護甲油,一邊說:“當然,這不是你自己要求的。”

陳路周眯起眼,湊過去瞧檯燈下她的眼睛,嘖了聲,“我怎麼看你有點恩將仇報的意思?”

“沒有,”徐梔一笑,知道他少爺脾氣就得哄,於是好聲好氣地央求道,“就畫一個?就一個。我今天還沒開過張呢。”

陳路周靠在椅子上看她老半晌,才茫茫然地問了句,“好洗嗎?”

“好洗好洗,讓她畫一個!”說話的是旁邊賣絲襪內褲的老大姐,一臉笑呵呵地看着他倆。

“……那就畫個無名指。”陳路周說。

徐梔點頭,“要不給你畫個戒指?”

“也行。”

“黑色的可以嗎?”

“嗯。”

這時,旁邊插入一道嗷嗷待哺的聲音,“陳路周,你帶手機了嗎?”

陳路周聞聲看過去,這才發現,蔡瑩瑩也在旁邊支了個手機貼膜的攤位,陳路周剛要說不用謝謝,我手機從來不貼膜。

“你讓瑩瑩給你貼個膜吧。”徐梔沒看他,低着頭在手機上給他找戒指的樣圖。

陳路周靠在椅子上,嘆了口氣,摸出手機,丟給蔡瑩瑩,說了句你隨便貼吧。才轉回頭,夾槍帶棒地對徐梔說:“你還真懂得物盡其用啊,不把我榨乾,你們今天不收攤是吧?要不我把朱仰起他們都叫過來給你捧場?”

“這不是跟你學的,”徐梔始終都沒擡頭,看完圖,又去盒子裡找相似的圖案貼紙,漫不經心地同他說,“你騙我去拜送子觀音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哦,那爲什麼不找我算賬。”他一臉欠了吧唧,也不知道哪來的理直氣壯。

“忙。”

“忙什麼,”他不信她忙得連發條微信的時間都沒有,冷笑道,“你就是拿我當陪聊機器,有問題了想到我是吧?”

“哎,我給錢了啊,是你自己沒收,”徐梔問心無愧,還是低着頭,拿着鑷子,在一格格收藏飾品的小盒子裡,認真地挑選戒指的形狀,還挺沒心沒肺地問他,“要鑽戒嗎?還是普通的那種?”

“隨便。”他冷淡。

“那還是普通的好了,鑽戒要貼鑽石。”

陳路周這就很不服了,“怎麼,我貼不起?”

徐梔一愣,這才擡頭看他,有點懵,“不是,我以爲你不會喜歡這種亮晶晶的。”

“就鑽戒。”他顯然是跟她槓上了。

“好,”徐梔笑了下,蓄勢待發地晃動着手上的指甲油,說,“手過來。”

……

“涼死了,徐梔你搞什麼。”陳路周剛伸過去,就被凍得一個激靈,想抽回手。

徐梔專心致志,“別動,用酒精消下毒。”

陳路周卻靠在椅子上,一隻手被她牽着,淡淡地看着她:“我說你手怎麼這麼涼。”

徐梔低着頭,捏着他的無名指,全神貫注在他手上,低低慢吞吞地嗯了聲,“剛手心都是汗,就過了下冰水。”

陳路周看她低頭那專注勁,眼睛都快埋進去了,他覺得徐梔有時候很像那些抽象派畫家最得意忘形的古老油畫,有着最精緻的技巧結構,卻充滿了神秘色彩。

她頭髮又軟又細,替他畫指甲的時候,垂在額前那縷碎髮會時不時戳到他手背,鵝毛似的輕輕蕩蕩,春風化雨一般、若有似無地撩撥。

故意的吧你?嗯?

陳路周剛這麼想,徐梔大概嫌礙手礙腳,一言不發地把那縷碎髮別到耳後去了。

陳路周:“……”

這條街上本來沒什麼人,美甲就美甲吧,陳路周還挺坦然的,但他忘了一點,這條夜市街剛開張,最近電視臺一直在這條街上採訪做民意調查,連惠女士是製片,這段時間都在加班趕這個項目。

所以當他聽見旁邊賣絲襪的大姐好心提醒徐梔和蔡瑩瑩兩個說,電視臺的人來了,你們注意一下衛生和垃圾,別讓他們拍到,不然過幾天城管局的人就來讓你撤攤了。

這裡陳路周還沒覺得有什麼,直到聽見身後一陣熟悉的高跟鞋腳步聲,以及劉司機那句:“連總,我先把車停回去,好了您電話給我,我過來接您。”

他才驚覺事情有點不妙。

這條街原意是做成休閒風情街,但最後政府批下來做的還是夜市街,主要是慶宜年輕人居多,可能更喜歡這種快節奏的消費型夜市街。

連惠電視臺最近有個專題欄目,主要還是圍繞慶宜市本地年輕人的生活方式。但前幾期效果都不太理想,所以今天正巧開完會還早,她順勢過來一起做個民意調查,看能不能找到點靈感。

連惠是下車的時候才認出陳路周,與此同時,陳路周大概是聽見動靜下意識轉過頭,也發現她了,高高大大的個子坐在那條夜市街的攤位椅上格外鶴立雞羣,引人注目。眼神錯愕地看着她,然而,當連惠看清他在幹什麼的時候,比他更錯愕,直接是震驚地立在原地,那腳步是怎麼也邁不開。

……

旁邊兩個小記者渾然不覺這尷尬場面,更是沒有認出這是她們連大製片常常掛在嘴邊、引以爲傲的學霸大兒子,只記得剛剛車上連製片字字鏗鏘的訓話——

“我告訴你們,現在做新聞不能這麼做,大一女生爲男友整容,卻被騙裸貸還慘遭男友嫌棄,這種新聞誰寫的?當我沒看過原稿?人整容是爲了參加比賽,跟男友有屁關係,你給人改改寫成這樣,什麼意思,博取眼球?你們不要總是把目光放在女孩子爲了什麼上面,而是女孩子做了什麼,”說到這的時候,連惠當時在車上隨意往車窗外一瞥,也沒看清那人誰,畢業於UC震驚部的連惠女士才思敏捷,“你看,高冷男神爲愛做美甲,攤主跟他竟然是這種關係,點擊率絕對比你那個高,什麼年代了,別總是女孩子幹啥都是爲了男人,換個角度——男孩爲了討女孩歡心,竟然當街做美甲,今天標題有了。”

所以陳路周覺得自己被話筒團團圍住的時候,閃光燈格外熱烈和緊迫,應該是不可能輕易放過他。

他也挺聰明地,直接坦然無謂地衝着身後筆直僵硬的連大製片人叫了聲媽。

咔擦咔擦,所有閃光燈瞬間都停了,話筒也被放下來。

衆人紛紛回頭看,連惠嘴角難得抽搐了一下。

“散了吧,”連惠一貫的溫婉,聲音難得磕磕碰碰,抱着胳膊,撫着額頭,“他……學習壓力大,那個,我剛聽見,十字路口有條狗好像把人咬了,你們去問問它原因——不是,去看看情況嚴不嚴重。”

……

等所有人一撤,連惠才擡起腳步朝陳路周走過去,她裹緊了身上的披風,高跟鞋踩在地上格外清脆,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泛着浮漾光面的水坑,優雅高貴,像冰極花,也像沙州雁,總之整個人、連同她手上那隻保養得鋥光發亮的愛馬仕皮包都雍容華貴地跟這條街格格不入。

徐梔想起林秋蝶,然而,林秋蝶女士沒有這麼高雅的氣質,她時常是戴着工程帽在工地裡吃一臉灰,身上總是灰塵僕僕的,她甚至大大咧咧,唯一細膩的一面,就是在幫她縫衣服的時候。徐梔小時候皮,衣服經常破洞,大多時候都是老徐幫她補,林秋蝶女士偶爾也補,但她總是笨手笨腳的,一針一針搓出來的,搓一針就得哈口氣。特別憨。

連惠沒注意到旁邊有道視線正緊緊盯着她,徑直走到陳路周面前,給他攏了攏衣領,“你怎麼穿這麼少,冷不冷啊?感冒好點沒?”

連惠女士是一年四季都不怎麼穿短袖的人,她體寒,所以總是擔心陳路周他們會冷,總覺得男孩子們好像穿得有點太少了,就這種別的家長碰見了可能要追着打的場面,也沒顧上指責,第一時間先問他冷不冷。

“還好,不冷。”陳路周說。

連惠女士扯過他的手看了眼,其實現在男式美甲並不少見,他們臺裡有個男孩子是正兒八經地熱衷於做男式美甲的,什麼稀奇古怪的顏色都往上手塗,她是不喜歡的,但連惠知道陳路周性子,肯定直,多半是跟人姑娘鬧着玩的,所以也沒太管,而是將苗頭對準了徐梔。

不過她心裡有數,陳路周答應過她不會在國內找女朋友就不會亂搞,加上她這個眼神向來無謂的兒子第一次對她有了示弱的意思,於是連惠沒讓他太難堪,只雲淡風輕地說了一句,“明天回家一趟,有事情和你說,手記得洗掉,別讓你爸看到。”

蔡瑩瑩突然明白一開始的徐梔爲什麼那麼執着,陳路周媽媽的聲音跟林阿姨的可以說是一模一樣,就是陳路周媽媽明明看着很溫柔,說話也是輕聲細語、井井有條,不知道爲什麼,給人一種咄咄逼人、完全無法反抗的窒息感。

這種窒息感在那位女士走了很久後,蔡瑩瑩都覺得空氣似乎還有那股凝滯的味道,凝固得像漿糊,怎麼攪拌也攪拌不動。她也突然明白朱仰起爲什麼總說陳路周是個媽寶,不反抗,換她也不敢反抗,裹挾着愛的糖衣炮彈,換誰都無法拒絕。

……

“一見面就是穿這麼少冷不冷啊寶貝兒子,轉臉就是手記得洗掉,其實壓根就不尊重陳路周,說到底,還只是因爲領養的,陳路周走的時候應該心情挺不好的,連手機都忘了帶走。”

回去的路上,蔡瑩瑩跟徐梔吐槽,見她沒說話,自顧自仰天長嘆一句,看着滿月當空,“哎,明天就要出成績了,我好緊張啊,我怕老蔡當場出殯,雖然他當爸爸不夠格,但是相比較陳路周媽媽這種明顯帶着挾恩圖報的,我還是喜歡老蔡,至少輕鬆舒服。”

月光鋪了一地的亮銀色,風在她耳畔輕輕地刮,巷子裡的樹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這條青石板路上一如既往的泛着江南雨城的腥潮味,牆頭的貓喵喵小聲地跟她們討食,牆角的破三輪依舊沒人修,徐梔不知道爲什麼,越是看到這些熟悉的景物,她越覺得自己當下的情緒很陌生。

“瑩瑩。”徐梔突然停下腳步。

蔡瑩瑩跟着停下來,茫茫然地啊了聲,“怎麼了?”

“你把陳路周的手機給我。”她說。

巷子裡的小貓還在叫,路燈柔軟地灑在青石板路上,好像一層毛茸茸的白色毯子,在指引她去那個方向。

“你要去找他嗎?”蔡瑩瑩把剛剛貼完膜的手機遞過去。

話音剛落,“轟隆”一聲巨響,天邊滾過一聲驚天動地的悶雷,巷子裡的人接二連三地關上窗戶,連樹上的鳥兒都撲棱着翅膀往窩裡鑽,連貓兒都嚇得屁滾尿流直接躥回牆洞裡。

蔡瑩瑩擡頭看了眼天空,擔心她的膝蓋:“馬上要下暴雨了,徐梔,你不好走吧。”

“我走慢點就行,你先回家吧。”徐梔說。

“那你記得要回家,千萬別在他家留宿,老徐要知道會直接砍了他的!”

“蔡瑩瑩!”

蔡瑩瑩笑得比誰都精,邊喊邊跳,在青石板路上衝她一個勁的嚷嚷:“徐梔你知道什麼是喜歡嗎?喜歡就是,你看,現在是你最討厭的下雨天,你還是要義無反顧地給他送手機!”

徐梔:“蔡瑩瑩你閉嘴!”

“我不我不,我就不。”蔡瑩瑩一個勁的蹦,得意的笑聲劃過整個小巷,結果戛然而止——

“哎,徐叔。”

徐光霽正拎着一個鳥籠,面無表情地問她,“她給誰去送手機?”

蔡瑩瑩反應賊快,“一個熱愛美甲的顧客,今天在我們那美甲,結果把手機落了。”

“女的?”

“美甲能是男的嗎,徐叔,你真逗。”蔡瑩瑩乾笑兩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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