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突然發現自己與衆不同,對一位正處於花季的少女而言,困惑,迷茫,害怕,擔憂,甚至沮喪的情緒,往往會像按着雷達的蜘蛛網一樣,黏合而淆亂的摻雜在一起。

不管你是不是理睬它,那張網就結在那裡,雷達就矗立在那張網的最頂端向你傳達信息,讓你接收信息,它們叫囂着,又靜悄悄的等待着你一頭闖入,你要麼把結打開把雷達卸掉,要麼撞個頭破血流,幾乎的,沒有第三種選擇。

這張網,或許代表着成長,而成長,是要付出代價的。

傅卉舒正在經歷這種成長,也正在爲成長付出她該付的代價,至於結果如何,佛曰,不可言。

可能是天生帶來的,也可能是後天養成的,總之,這一時期傅卉舒的表現,與她引以爲豪的理科成績形成了正比,她表現的很理性。

儘管內心深處有着種種矛盾與糾結,但是,她分清了輕重。高中,是學習的黃金時代,是愛情的葬墓地,自己的感情到底會走向何方,到底會按照怎樣的道路去走,都不是這個時候該去考慮的事,現在該做的,首先應該是好好學習,其次是跟小沐……跟小沐怎麼樣呢?怎麼樣呢?怎麼樣怎麼樣呢?天殺得!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反正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讓學習受影響。

傅卉舒一而再,再而三的握緊拳頭,一而再,再而三的發誓要好好學習,可是,當戚小沐在她眼前一晃,她的心就亂了,發的那些誓也都跑到爪哇國去了,她恨不得一口咬死戚小沐這位罪魁禍首纔算解氣。爲了不耽誤學習,她有意跟戚小沐拉開了一點距離,努力把戚小沐當成普通朋友來對待,跟她說話客客氣氣,兼帶着一點飄飄忽忽,宛若蒙娜麗莎的微笑,說含蓄嚴肅可以,說哀傷恐懼也行,反正就是笑,反正就是神秘,除了達芬奇,誰都沒法猜個透徹。

殊不知距離一拉開,她的心更亂,更沒法集中精力去學習,幸虧底子打的好,上課的時候也逼着自己認真聽,情感上的糾結對學習造不成威脅,否則她的成績非一落千丈不可。

戚小沐察覺到傅卉舒最近有點怪怪的,怎樣的怪法,她形容不確切,只是一種感覺,感覺怪怪的,感覺這東西,沒法用語言表達。傅卉舒看起來跟以前一樣正常,說說笑笑講禮貌,正常的很。恰恰是太正常了,才讓戚小沐覺得怪,傅卉舒的說說笑笑,就好像按着一定規律在運轉的日出日落,絲毫沒有任何變化,人不是機器,怎麼能沒有變化呢!

週六下午回家後,戚小沐跟傅卉舒一起做作業,戚小沐作業少,沒一會兒就寫完了,寫完了,就抱着一嘟嚕葡萄研究傅卉舒——哪裡不對勁呢?

傅卉舒由着她研究,努力認真做作業,不理她。她揪一個葡萄往傅卉舒嘴裡送,傅卉舒張嘴就吃,就是不看她。

見傅卉舒想吐葡萄皮了,她伸出小爪子去接,傅卉舒也不客氣,頭都不擡的直接把皮吐到她手心裡,她把皮扔到垃圾簍,在褲子上擦擦手,自己揪一個葡萄吃,再喂傅卉舒吃一個。

哪裡不對勁呢?戚小沐還是研究,葡萄皮吐了一大堆,她也沒能研究出什麼來。

樓上鄰居吵架的聲音隱隱傳來,她靈光一閃,懂了,親密的兩個人應該是牀頭打架牀尾和,卉舒對自己太客氣,也沒有跟太后似的命令自己要幹這幹那,所以不對勁!

她把臉皮拉扯成慈祥狀,慈祥的問:“卉舒啊,你沒事吧?”

傅卉舒懶洋洋擰鋼筆帽:“你看我像有事的嗎?”

“我看像,你最近不大正常。”

“哪裡不正常了?”

“哪裡都不正常!”戚小沐指責她:“你最近脾氣太好了,都沒怎麼發脾氣,真受不了!”

“我一看到你就沒脾氣,怎麼發脾氣?”傅卉舒轉兩圈鋼筆,低頭做題。

傅卉舒不當回事的態度讓戚小沐十分不高興:“你爲什麼看到我沒脾氣?你以前可是很會對我發脾氣的!你對別人好脾氣,對我壞脾氣,我喜歡壞脾氣,你對我不能跟對別人一樣!我哪裡做錯了?你說出來我改嘛,幹嗎對我好脾氣?假惺惺的,我看不順眼!我不要跟別人一樣!你跟我講客氣,我不喜歡,你爲什麼不朝我發脾氣?”

“你當我不願發嗎?”看着戚小沐一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傅卉舒突地來了一股無名火,她抓起枕頭朝着戚小沐撲頭蓋臉的砸,把這段時間的鬱悶全發泄了出來:“我看了你就煩!看了你就煩!讓你吃葡萄不吐葡萄皮!讓你大張旗鼓的吃!讓你愚昧!讓你無知!氣死我了!渣渣!”

傅卉舒的兇猛把戚小沐嚇着了,她呆頭呆腦的站着,一時沒回過神,頭上身上被砸了好幾下,好好的馬尾辮都被砸散了,還好枕頭不是板磚,比較軟,不用擔心腦漿四迸。

直到傅卉舒發泄的差不多了,戚小沐纔回過神,她跟剛出水的小狗一樣,煞有介事的抖擻抖擻腦袋,興奮的往傅卉舒身上蹭,鄭重其事的說:“卉舒卉舒,你這樣就算是正常了!我真高興!”

“出息!”傅卉舒被戚小沐逗樂了,摸摸她的頭:“疼不疼?”

“疼!疼死了!恐怕腦震盪了!”戚小沐找到梳子,遞給她:“我美麗的馬尾受到嚴重重創,你賠我精神損失費,給我梳辮子!我指甲也長了,你給我剪!”

“等會兒剪指甲,先梳頭,”傅卉舒接過梳子,“過來坐下。”

戚小沐乖乖的坐到凳子上,“卉舒,你不要對我跟別人一樣,好不好?”

“嗯,好。”傅卉舒解開她的發繩,捏捏她的臉,輕輕地,一下又一下的幫她梳頭,這些日子的抑鬱算是一梳而光。當然,只是暫時的。

時間不等人。

傅卉舒帶着情感上的困惑,和戚小沐一起熱熱鬧鬧的過了生日以後,又一起結束了高一的課程,升入了高二。

那年夏天,在南方長江流域和北方嫩江松花江流域出現了歷史上罕見的特大洪災,無數的農田被淹沒,無數的家園被沖塌,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逝於無形,那一年的洪水,給無數的人留下了一生的痛。

電視上,電腦上,收音機上,都在大範圍的報道最新的抗洪救災的新聞。當看到無數的戰士用自己的肉身手拉着手組成人牆去抵擋洪水,當看到無數的戰士不顧自己的生命去救出老人和孩子,當看到久違的軍民一心衆志成城,無數的人灑下了無數的淚。

新聞主播的聲音帶着明顯的哽咽,不再那麼刻板,有了人氣。面對着電視,看着那一幕又一幕感人至深的鏡頭,馮燕和李清芳流淚了,戚小沐和傅卉舒流淚了,就連不輕易落淚的戚大成和傅士隱,也流下了幾滴淚。

傅卉舒擦擦淚,再一次感受到了生死不由己,生命的短促,生命的脆弱,生命的不可掌控,向她發射了一波又一波的衝擊。她看看電視,再看看戚小沐,不由自主的去想,如果她沒了,自己會怎麼辦?寒戰!冷冷的寒戰!僅僅是想想,便已置身於無底的黑暗,設若是真的,哪裡還有見天日的一天?她咬了咬嘴脣,沒有做出什麼決定,只是下了一份決心,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能死,只要我還在,你就不能離開。

跟傅卉舒的反應不同,戚小沐擦擦淚,獨自回到臥室,拿起畫筆,畫了一張泥巴裹滿褲腿,汗水溼透衣背的戰士全身像,松節油用去大半瓶,身上沾滿了油畫顏料,她畫了整整一晚,沒有吃飯,沒有喝水,當東方露出魚肚白的那一刻,又面向着南方,高聲朗讀了一遍《誰是最可愛的人》,她高聲的朗讀着:“他們是歷史上、世界上第一流的戰士,第一流的人!他們是世界上一切善良愛好和平人民的優秀之花!是我們值得驕傲的祖國之花!我們以我們的祖國有這樣的英雄而驕傲,我們以生在這個英雄的國度而自豪!”

是的,那些出生於普通的百姓之家,那些年輕的,平凡的,善良的,甚至帶着土氣的戰士,在和平的悠閒的歲月,我們往往會忽略他們的存在,而在危急的緊要的關頭,他們卻成爲了我們的主心骨。

只有在這片祖祖輩輩不斷耕耘的古老土地上,才能生出這樣的戰士,只有在擁有五千年文明史的華夏,才能培養出這樣的子弟兵。

少年人是最容易衝動的。

也許是受了戰士們的感動,也許是受了抗洪精神的鼓舞,剛剛升入高二的大帥哥姚壯壯同學,做出了一個完全能影響他一生的決定——當兵。

姚壯壯的這個決定,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首先是他的父母,好鐵不打釘,好孩子不當兵,望子成龍的父母最大的願望就是盼着孩子能考上好大學,畢業以後能找份體面的工作,結婚生子,一帆風順的過一生。當兵算是怎麼一回事呢?當幾年兵回來,沒學歷,沒文憑,能幹什麼呢?其次是班主任曲世軍,姚壯壯的專業和文化課成績都出類拔萃,根苗正紅,考重點大學沒問題,這樣的學生,當老師的是根本不忍心放手的。最後就是喜歡他的姑娘們,雖然妾有意郎無情,但只要人在,情感上總有個寄託,這下人走了,芳心情歸何處啊!

父母和老師的反對沒能湊效,姚壯壯是鐵了心,非當兵不可,誰不讓他當兵他跟誰急,爲了當兵,他學着壞孩子逃課抽菸打架,故意的去讓父母失望,他的父母果然上了當,與其跟個痞子似的混下去,還不如送他去當兵接受勞改教育。

去當兵的前一天傍晚,姚壯壯跟戚小沐坐在操場上的籃球架下,推心置腹的交流了一番。

姚壯壯說:“小沐,我明天就走啦,高中呆了一年多,我最喜歡的就是你,噢,你別誤會,此喜歡非彼喜歡,明天一走,我還有點捨不得你,你以後不要太想我。”

戚小沐說:“你就放心的去吧,我保證不會太想你。大壯,你這一走,得傷多少女孩子的心呀!光咱們班就有好幾個女生喜歡你呢。”

“我不喜歡她們,我喜歡誰你最是知道。”姚壯壯撓撓後腦,說:“其實,我去當兵,也是想逃開這兒,成天守着一個不切實際的夢,心裡話不敢往外說,太累。”

“你這話什麼意思?”戚小沐瞪眼:“敢情你去當兵,還都是我媽的錯啦?我媽媽可是連你叫什麼都不知道,這頂黑帽子,你可別往我媽媽頭上扣。”

“你看你們女生就愛多想,我只說我累,又沒說你媽怎麼樣,你急什麼呢?我想當兵的最大原因,不是你媽媽,是我打心眼裡喜歡那身軍裝,前些日子的抗洪,更讓我想把軍裝穿起來。男人就該有個男人的活法,拿起槍,去戰場,打死小日本,榮登釣魚島!挺直脊樑,一統臺灣!保我國土,護我國民!風裡火裡闖一遭,把血把汗撒一地,這樣才叫男人!”姚壯壯握起拳頭晃了晃,表示這才叫陽剛。

“黨中央正在下一盤大棋,釣魚島和臺灣的事恐怕得拖到你孫子那輩兒才能解決,小子你還太年輕,豎子不足與謀。”戚小沐拍拍他的拳頭,說:“當兵的人那麼多,真正拿起槍往前線上衝的沒幾個。抗洪的時候咱們感動,感動完,各就各位,日子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再說,咱們又不是美國,沒事搞個海灣戰爭,領導又不是毛/主席,敢用小米加□□單挑聯合國軍隊,這麼多年了,咱們哪有什麼戰事?大壯,不是我說你,你可不要太理想主義了纔好。”

“我懂,你說的這些,我爸媽都朝我嘮叨過好幾百遍,”姚壯壯低下頭,撿起一粒小石子,放在手心擺弄,“我從小就喜歡那身軍裝,喜歡穿上那身軍裝,人這輩子總得爲了夢想搏一搏。不管怎麼樣吧,明天我是走定了。小沐,咱們同學當了這麼久,我的秘密只有你知道,雖然你不待見我,但我還是挺感激你,秘密能被人分享,總是件開心的事。你是個好姑娘,不知道以後誰會有福氣能娶到你。你早晚都會有喜歡的人,早晚都會戀愛,但願你不會像我一樣,喜歡上一個不該去喜歡的人,做一場不可能實現的夢。”

“說這麼煽情做什麼呢?真是的。”姚壯壯說的真切誠懇,戚小沐鼻頭髮酸,再不待見他,也是朝夕相處了一年多,同學間的情誼總是有的,明天他就走了,這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見面,她終歸還是有些不捨。

“好啦,不早了,我該走了,”姚壯壯站起來,展開雙臂:“我走之前,咱們擁抱一下,當是告別吧。”

戚小沐默默地接受了這個純淨至極的擁抱。

紅霞飽蘸濃墨淡彩,染暖了楓葉,鋪滿了天。彩蝶振動着翅膀,輕輕敲打年輕的心。

流光剪影,輕卷流蘇。

魁偉的男孩,嬌麗的女孩,夕陽下,餘暉中,兩人暈染在一起的影子,刺傷了站在跑道邊的傅卉舒。

“你有一個好媽媽,好好愛她。”姚壯壯把手中的小石子投向遠方,轉過身,踏着大步,頭也不回的走出了校門。

隱約的,戚小沐聽到了他唱出的歌——我想我是海,寧靜的深海,不是誰都明白,胸懷被敲開,一顆小石塊都可以讓我澎湃。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戚小沐凝視着姚壯壯的背影,思考着,什麼是愛。

傅卉舒凝望着戚小沐的背影,思索着,該不該愛。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