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在暖塢坐定,那個喚作白夜的小仙子又來請我去涼亭。
想起小九的畫外音——她這這究竟是什麼意思,遛狗麼?有什麼話是不能一次說完的,讓我這小凡人揮動着兩條小腿一趟又一趟的在她這麼遼闊的園子裡奔來奔去,差點沒把腿都跑細了——我冷笑,這就是神仙,這樣頤指氣使,這樣呼來喝去。
不過卻不好跟她們就這樣撕破臉,獨我無妨,我卻不能不顧慮到小九,看上去,她們都是和小九有淵源的人。
不知爲何,我會這樣顧慮她的想法與處境,從一開始,到現在。
還記得初見小九時的模樣,那次我剛養好傷去找樓十九報復回來,卻不想沒看到樓十九,而看到了她。月光下她目瞪口呆,不過一個照面就被我嚇壞。
那時的她平凡、簡單,除了一雙透亮的瞳仁照出了我的影象外全無特別之處,可是我就是記住了她,如她記住我一般。
我不知道這是否有樓十九的原因存在,那棵杜若,雖之前已是我一人的本命花,卻終究來源於樓十九。
第一次我開始相信一個詞——宿命。
如與樓十九無休無止的糾纏一般,遇上她就是我的宿命。
當時我正猶豫該拿她怎麼辦,樓十九就到了。
看得出來,樓十九很緊張她。我笑,看來我與他的爭鬥又將開闢出一個新的戰場。
那天晚上我們沒有打架,樓十九無心,而我則無意,我心情突然變得很好而不再想找他報復。
我告訴樓十九:“這個女孩,我要了!”
於是我積極開始籌備把我的本命花從樓山之底移植出去,好現身人間。恰好樓十九那幾天顧不得找我麻煩,於是一切順理成章地進行。
待我移出本命花後我又遇到了她,這次不是在樓山,而是在一個叫做逸仙鎮的小鎮。我不知道爲何我會出現在那裡,卻欣喜地發現又遇見了她,而她仍若初見我一般,一個照面便暈了過去。
上次有樓十九帶她走,這次卻只能是我。我笑,抱着她離開了那個修羅地獄般的屠宰場。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會出現在那裡,我只知道那個修羅地獄般的屠宰場決不是適合她的地方。
我帶她住進一間客棧,隨即就有一個稱自己爲紫瀠衣的小仙來找我,她告訴我我是青帝,而她就是當年侍奉我的小仙。
我的記憶只從遇到樓十九開始,那時侯我剛脫胎成魔,偶爾也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片段在我眼前閃過,我卻從來也沒放在心上。這個紫瀠衣如我般也是青木系的,我能輕易地感應到她沒有撒謊,於是我留了她在身邊。
果真我如他所說那般是青帝的話,那麼樓十九才必是那個真正的青帝。只是,一個青帝居然用自己的本命花種出一個魔來,我不無嘲弄。
小衣退後,我把我的本命花植入了小九的小腳趾上。
剛被從樓山底移出,這朵本命花的氣息相當不穩定,我急需一個地方隱匿它,並供給它以養分,而人之血肉於魔花來說恰是最好的食物。
後來小九說我拿她當花肥,花肥這個名字,讓我不無莞爾。
小九總是有這樣希奇古怪的念頭,這使我十二年呆板枯燥的人生頓時變得有趣起來,於是我發現,除了與樓十九爭鬥,人世間還有其他樂趣。
我一直沒有告訴小九,我把我的本命花只是種在她的腳趾上,我還告訴她,若我把那棵本命花移植出她的身體的話,她就會死。
其實她怎麼會死,不過只會缺少個小腳趾而已。
我想,也許我是怕她知道之後會狠心切除了自己的小腳趾吧,畢竟魔之一物對她來說異常可怕。
我不想斷了與她的聯繫,何況,她的血肉真的讓我覺得很舒服。我驚訝地發現,我把本命花移植入她身體之後,我竟變了頭髮與瞳孔的顏色,看上去與一凡人一般無二,內心的暴戾也隨之減少了不少。
我固然有生而爲魔的驕傲,但是,做一個清淨的凡人未嘗不是我的嚮往。
等小九再醒來時,我發現她還是那麼怕我。
用小九的話來說,這個發現讓我相當地不爽。
我還發現我能夠隨時捕捉到她的思緒,就是能夠聽到她所說的“畫外音”。於是我故意引導她,讓她以爲我其實不是個魔。甚至我故意讓小衣出現,讓她知道還有另一個身份——青帝。
青帝,這個我原本很不屑的身份,卻最終變成了留住小九的一個砝碼。
我曾想,也許就用這樣一種似是而非的身份留住她一輩子,未嘗就是件壞事。可是我竟一再在她的畫外音裡聽到樓十九的名字。
這個名字讓我覺得挫敗,覺得惱怒,覺得毫無勝算——爲何我要打一場在起點上就輸了的戰爭呢?於是我想放她走。
我以爲這一放手便可以決絕,便可以從此不過是路人。
一開始我的確是忍住了,我忍住沒去大火裡救她而只是把她的燒傷挪到身體最無關緊要的一個地方,我忍住她因爲樓十九或悲或喜而毫不干預。
我利用那棵種在她腳趾裡本命花了解她的過往,告訴自己她於樓十九的眷念如何之深,告訴自己這場戰爭我根本不可能贏。可當她在她的畫外音裡提到我的時候,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去了。
去得匆匆,去得毫無理由。
那時侯的我不過把本命花從樓山地底移植出來不過剛剛一天,那時侯的我去找樓十九要她根本就是癡人說夢,自投羅網。
只是這些問題直到等我見到了樓十九之後我纔想起來。
我以爲我會因此而輸了全部,結果我卻發現樓十九的緊張不比我少。
我笑,因小九幻想我之於樓十九的纏綿悱惻而笑,也因我發現這場戰爭未必會贏卻絕對有趣而笑。
樓十九既不能豁出去跟我拼個死或,我也不能因此就要了小九回去而逼他出手。
於是我走了,卻不只是就走,而是等一個合適的機會把小九徹底地從樓十九手裡搶來。
四天後,那棵本命花的氣息已相當穩定,而小九終於也終於在牀上躺不下去。我從她的畫外音裡讀到他們將會去逸仙鎮外的楓林。
隨即我帶了小衣去守株待兔。
樓十九因失了本命花,一直需要輔之鍼灸固本培元,而從小九的畫外音裡我得之樓十九的那個精通岐黃之術的弟子已回樓山三日,本來我是完全可以一舉殺了樓十九的,可是我卻沒殺。我不知道我是對樓十九狠不下心,還是對小九狠不下心。
我突然開始很迷茫,我之於小九的宿命是來自於與樓十九的宿命還是隻是我們的宿命?我之於小九的慾望是獨對小九的慾望還是因了樓十九而起了搶奪的慾念。
那些通過本命花所得知的信息,那些關於小九的過往,都是關於樓十九的。樓十九可以享受她完全的依賴,可以享受她單純的嗔怒,在我與樓十九相爭的這十二年他的生活是如此豐富,如此滿足,而我所擁有的卻只有無邊的黑暗,以及一個人寂靜。
我說不清我只是單純想擁有一個可以像她對樓十九一樣全心全意對我的她,還是嫉妒樓十九可以擁有這樣一種至純的感情。
我不知她何以會產生這樣深厚而執著的感情,即便是怨懟也毫無暇隙,即便是傷心仍難以捨棄,似乎她因了他才活着,她的世界只有一個樓十九,所有的悲喜全因他而存在。
我坦言將這些告訴小九,並坦言告訴她我是個魔。
不管我怎樣迷茫,有一點我很清楚,那就是我希望她會一直在我身邊,十年,一百年,一千年,直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天。
這樣長久的歲月裡,我無法容忍她只當我是青帝這樣一個對她來說崇高的存在來敬仰,我想要的不過如樓十九一般的相濡以沫。
其實我遠不若對她所說的那般自信自負,這場戰爭,從一開始我就已經做好了輸的準備。
雖然,卻怎麼也不肯就那樣放手,於是圈禁她,也圈禁自己,對她體貼入微,任她爲所欲爲,試圖在她不設防的剎那攻城掠地,在這滿盤皆輸的一盤棋上給自己挽回一些頹勢。
當我第二次看到那個修羅地獄般的屠宰場時我突然發現,我竟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暴戾,如若不是在身旁的只是小九,說不定我已經造下了殺孽。
殺之一孽,雖與樓十九相爭這十二年內我並無機會造下,可我對此一孽卻並無多大罪惡感。許是魔天生戾氣使然,對我來說,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乃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可是我驚恐地發現,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接受小九死在我手裡這樣一個結局。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比自己想象的要在乎小九的多,便是將來我死了,也會希望她永遠的活下去。
於是我再次把小九推離我身邊,她卻告訴了我願意同生共死這樣的答案。
這種同生共死雖多少含了些悲天憫人在內,我卻欣喜若狂,我開始覺得,也許這局棋我不一定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