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層又一層的地宮甬道，每一處的鮮血繪符的測算，越來越濃的恐怖氣息……
我已經虛弱得發抖，背上的她也越來越沉重，她一次又一次的讓我扔下她……但是我卻什麼話也沒有，只是走下去，最後，她也不再說話，血淚也不再流……
底層，那裡的東西讓我恐懼得幾乎要瘋掉，或許她也是一樣，但是，我們別無選擇，只能走下去，纔可能有一線生機。
如果不是要揹負着她的生命，或許，我早已停下，坐等着死在莊園裡。
但現在，我卻用幾乎抖得無法控制的手指，繪出了最後一道血符，啓動了最後一個陣點，等待着，墜落到底。
已不敢睜開眼睛，或者死，或者生，隨他去好了……
“沒……沒有……”
她的意識先傳來——是她先看了那個底層的“它”是什麼……
“什……什麼都……沒有……”
這裡——竟然，或者說，果然——空無一物。
我已經明白林明路的話是什麼意思，綜合鶻鳩宗的那人所提供的信息——這裡的“它”，應該是被黯然•丁斯坦斯弄走了……
但是，“它”留下的濃重氣息依然猶如凝固的恐懼，將我包裹其中，恍若窒息——即使理智清清楚楚的知道，“它”不在這裡，每踏一步，仍然需要着，極大的勇氣……
“石板……祈軒，你看，那裡……是一種隱隱約約的印記……你看不到嗎？”
“什麼？”
“走近點……好……不要太近……我已經能感受到了……是……文字……我念給你聽：
“‘茵維斯碧兒格林•紀瑞恩……龍之鄉邊緣的守望者後嗣，彼蘭特神的小孩子，遠古魔法戰爭的犧牲者，被貪婪與懦弱的人類封印於此的……年幼綠龍……
“‘四靈血陣的激活者……以四維光暗力量的流動，鮮血與生命的祭奠，啓開封印容許靈魂契約的縫隙，我，請求龍之影的意念，接受契約請求，將您的……能量體……經由我的靈魂釋放……
“‘從……亙古的虛空，永恆的輪迴，到宇宙的終極，與我們同在的光明之神朱西斯與黑暗之神路司佛，頌讚你們的聖名；在收藏永恆的當下，我，向路斯佛奉獻自我的黑袍魔法師……黯然•丁斯坦斯•路西菲爾的靈魂……在共享靈魂的契約中，請求共享茵維斯碧兒格林•紀瑞恩的浩瀚魔力……
“‘……許諾在我們共同渡過的生命歲月之中，共同探求我們作爲一種生命，在亙古的虛空，永恆的輪迴，和宇宙的終極之間，究竟是一種什麼存在；以及我們之間的相處，共同生活和相互交流，如何成爲，以及怎樣成爲一種可能——這是我堅持一生永不放棄要找到答案的追索……或許，在我的疆界之內更準確應該這樣說，只要我們活着，我們就什麼都不“是”，而正在“是”中，只有我們死去，我們才“是”……但我邀請你，不管這是否可能，邀請你，共同走過和成就，我們如何“是”的茫茫旅程……’”
——不知多久，好像一生那樣長，也好像只有片刻——我才能明白這是什麼——而這些話語，卻魔力一般的深印心中，一個字也不能忘記——是的，我終於知道落影莊園強大力量的來源了，那是因爲他們以一種被稱爲“四靈血陣”的陣法，控制了一頭被禁錮在這裡的龍……一直在吸取它的力量，作爲整個落影莊園陣法的魔力根基——最後，這條龍的禁錮，卻被黯然•丁斯坦斯打開了，而且，龍也被她帶走了……
第一個反應過來之後的念頭就是——還好，她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不再這裡了。
也還好，我們都以爲她死了，沒有那麼恐慌……
再有就是——原來真的有龍！這種傳奇生物是真的！而且，如此強大，如此恐怖！“它”留下的氣息，都足以讓人恐懼到凍結靈魂！
然而，從鶻鳩宗的話來推斷——我們更多的人，是以爲這條龍還在被禁錮着，而她死了。
包括黎明十字魔法協會的白袍們的官方公佈，也是這麼回事，最多認爲她留下了一些靈魂碎片，和我們術界的看法一樣。
但是，她和“它”，實際上去了哪裡呢？
巫門也有很多古老的記載，這個世界之外，還有着其他的空間，其他的世界——不是我們自己製造的小空間意義上的世界，就好比落影莊園這樣的小空間，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別的世界，比如神仙之地，比如崑崙之境……
這樣的世界，又是怎麼能夠去呢？是什麼樣的力量，才能夠撕開世界的間隙呢……
想到聯靈蠱的作用沒有失去，我還是有機會的……但是，我還要繼續找下去嗎？還要爲乾明尋仇嗎？
“祈軒……走吧……”
她的聲音，如同將我從夢中喚醒——是的，我們應該先找出路……
恐懼漸漸淡化之後，的確，我發現了四個魔法陣，應該是四個能量的出入口——漫長而仔細的測算分析之後，我弄明白了——一個，大概是通往終南太白峰的，依然殘留着道家人士的鮮血氣息；一個，通往京城城郊不知什麼地方，滿是妖物血腥氣息；一個，通向落影莊園眠琴榭，是一種分辨不出的魔物的氣血痕跡；還有一個，通向蕙風齋，留下的，居然是白袍魔法師的生命之氣。
——四靈血陣。
——解開那條龍的禁錮的陣法。
我終於明白落影莊園的黑袍爲什麼要滅終南宗了，因爲四靈血陣需要道人的血。而且，他們還同時算計着黎明十字會，枉這些白袍魔法師自以爲黃雀，反成了最後一批被取血的犧牲者。
然而，這一切本該是林靈川做的——他吸取了這頭龍的力量多年，終於按耐不住，想徹底將它放出來徹底征服……如果他成功了，肯定會改變我們整個術界，不，是整個國家的狀態！天知道他要做什麼！？
但他卻死了，他心血的落影莊園也敗落荒廢了，那條龍，居然被一個比他年輕了能有一百歲的黑袍女子奪去了！
黯然•丁斯坦斯•路西菲爾，殺死乾明的人。
黯然——是她自報的名號。能找到的資料中，她今年也就二十出頭，本來不過是一個叫安然的學生，她的特殊只在於她的姓氏，也就是她導師的姓氏——
丁斯坦斯——西方術界中黑魔法傳承的傳統中，名字是自己的，中間的姓氏是導師的，這個人的名字，西方術界無人敢提，而只敢用他本來在人世時的姓氏“丁斯坦斯”來指稱。而這個丁斯坦斯選中了她之後，短短一年之內，她便強大到拐走了本來禁錮在我們這裡的龍……那麼，他們，究竟想幹什麼？
路西菲爾——西方術界所認黑暗之神的名字，每一個獻身於黑魔法的人都用這個作爲最終的姓氏。所以，只要貫有這個姓氏的，都在黎明十字魔法協會的絕殺名單之中。只不過，能不能殺得了，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笑笑——自己似乎，捲入了很大的事情裡呢。
那又能怎樣呢？人生很短，能做的事情有限，也就一步一步的做下去吧！
我走向通往京城城郊的陣點——這條龍已經不再，這裡的禁錮已經失效，出去，應該不難了，又不像進來，需要特定的莊園的“鑰匙”與巨大的能量……林明路，果然沒有騙我……
——十個手指幾乎都擠不出血了。
這算是我近乎虛脫的從墓道中爬出的感慨麼——意識也不甚清醒了，我看到了夜色中漫天飛舞的雪花，那麼靜美，那麼安閒……終於穿過了最後一層不知是由內而外還是由外而內的防護陣法，神識中感受到的荒郊，沒有任何氣息，本來嘛，這裡至少曾經是妖怪的地盤，不可能有人來，只不過，現在，妖怪全死光了……該放出本命靈蠱的氣息宣佈我還活着了，終於算走出了落影莊園——師父，我還活着，您可以安心了……這回巫門青雲試煉——周源丹鳥宗，贏了。
——感慨，直到我看見我的本命靈蠱，被鉗在他的手裡爲止……
清平！
還有他的兩個師弟！
道門一共只剩下三個人了，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出來的，或許，道門自有靈寶可用，可以從上面穿越空間出來，但是，他們是怎麼會堵在這裡的！？
其中一個道人終於收起玉冊與手勢，“師兄，沒有別人了，最後的兩個了。”
——原來是通過測算推得我們從這裡出現的。是的，不是早就猜過麼，清平這回，是不會讓我們年輕一輩的巫門後進有一個活着回去的。
望着被鉗制的靈蠱，我清楚，他們經過鶻鳩宗的自爆之後，算是在這方面防備得滴水不漏了。
“能不能放過她，”我只是平靜的說着，“她還是一個普通人。”
“黑袍之禍，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清平的話，也幾乎是咬着牙吐出來的，他們，也將近強弩之末了，也是小心翼翼的防備着我們，尋找着機會，爭取將我們，一招斃命。
“他們裡面，”我悄然的在意識中問她，“有沒有你之前見到過的那個年輕道人？”
“沒有。”
心裡一沉——難道林明路被發現了，清平“大義滅親”了？
“祈軒……他們的狀態不對……”
的確，她的提醒，讓我看出了，清平臉上病態的潮紅——難道他們是靠激發生命潛能堅持下來的，甚至透支了生命，只爲了算到、找到、堵到，我們這兩個最後的人……
清平鉗制着我本命靈蠱的手，也是微微顫抖着……
終於——他的手運盡靈力捏下！在我一口心頭之血噴出之中，他也臉色青紫的倒下了！同時，另外兩位道人揮劍衝過來！一把，在我的掙扎中，再度貫穿了我和她的肩頭，將我們釘在地上；另一把，則是穿過了那一個道人的心臟，卻突然橫甩飛回來插入另一個道人的心口！
此時的清平，才噴出了最後一口黑紫的血，再也不動了。
原來，他沒打算讓任何一個人活下去，包括自己的師弟！他早就清楚，誰都有可能被黑袍之魂寄身！所以，這纔是真正的——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他也算的很清楚——以他自己性命的代價，毀掉我的本命靈蠱，在這樣的寒天之中，經脈與靈識全部隨之重傷的我，即使不被刺死，也會被凍死！只要我死了，維繫着搜靈使者的陣法與力量就會消失，她，也一樣會死，變成真正的殭屍，而且，是全身骨頭盡斷，無法動彈的殭屍，日出之後，很快就會被太陽，徹底的殺滅……黑袍殘魂畢竟是殘魂，自身積累不了任何力量，出離陣法的保護後，只能寄宿於活着的靈魂契約，不可能指揮得動真正的死物，所以，他算是成功的替天行道了，搭上自己的性命又何妨？
我不想再評價道家弟子的這種思維模式了。
我也不想再對乾明說什麼。反正，我們就快見面了。別的，都無所謂了。
然而——
我還是想對她說點什麼！我欠她一個承諾！我……
但我已經沒有力氣說話，沒有力氣調動陣法來向她傳遞什麼意念，也同樣沒有力氣來在意識中接受自搜靈陣法傳來的她意念了……
我只能在腦海中不停回想着乾明的最後一句話，或許她能感受到，或許不能，但是，我真的沒有別的話可說，就讓這句話，也成爲我生命中，最後一句吧——
“其實，我們三個彼此關心，只不過誰都不願意承認罷了……爲了我們，請努力，不要放棄！”
乾明的笑，乾明的眼睛，那樣清亮，像天上的星星……
——那是幻覺麼？
——我怎麼感到漫天飛雪都在悲泣，都在打着旋聚集？
那晶瑩的藍色光芒都在向我們遷躍！純淨而優雅！寧靜而安詳！死亡，原來也有這樣美好的一面麼？
我感到身體漸漸溫暖了起來——從身後開始溫暖起來！一雙纖細的手伸了過來，淡藍色的靈裝衣袖在風雪中飛舞，輕鬆的拔出了我們肩頭的劍……
她抱着我，漫天的飛雪凝聚成燦爛的水元素躍動着，化成巨大的淨化之力，涌入我的體內，所有傷痛，所有陰寒，所有毒素，都融化得無影無蹤……
轉過頭來，見到的，是一張紅潤白皙的清秀臉龐，哪裡還有搜靈使者的蒼白之色……她，眼角之處，一滴晶瑩之淚，卻似乎映着漫天雪花之風色……
“祈軒，這是我的秘密，我的魔法之所以很次，是因爲我的冥想沒有能力由自己來作主導，而必須是在特定的條件與觸媒之下，即水元素以自己的靈性與情感來召感，與我的心境和迴應相交融感通時，才能運作的。水元素能對我起到召感作用的，就是雪花；而我的迴應與主導的方式，就是眼淚。——這種冥想，叫做‘淚雪觸媒’……”
“天道，昭昭……”這是我能說出來的唯一一句話，我不想再泣不成聲，只是默默的爬起來，拉着她的手，一同，向城中方向走去……
“但是，祈軒，”她一抹淚水，“你答應過我的，如果能夠活着回來的話，你會放掉我，並給我一個記憶封印，讓我忘掉這幽暗的七天……現在，我已經用冥想的淨化將自己的陰邪之氣祛盡了，我想要的，只不過是一個封印。祈軒，即使不用蠱，這點小事，你用血符也還是能做到的吧？”
“爲什麼？”
“我說過的，學院將會開除我並給我一個記憶封印，我是不會記得你們的，所以……我寧願你先來做，這樣，或許有一天，茫茫人海中，我們再相見時，或許，我還可能，想起你們的……”
“好。我答應你。但是，我們能不能，一起走完，這最後一段，回去的路……”
“好的，祈軒，”她拉緊了我的手，“還有，如果我記起了你，一定要告訴我乾明的事，我很怕，見不到他，就會將他，徹底的忘記……”
“我會的。”我也拉緊她的手，再無它話，我們一起走着，走着，漫天飛雪之中，任淚水橫流……
——不論你將來會怎樣，我永遠會記住這段路。
——不論你記得不記得，我都欠你一個承諾。
——不論你餘生如何，我將用我的所有生命守護你。
永不放棄。
時祈軒 於丙戌年初
（香行•番外•七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