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個很長的夢。
黑袍的生活，或許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
我見到了她，在未名湖邊，聚集暗元素……
我見到了他，一襲黑袍形若晚清長衫，舉手之間，將足以炸平未名湖的暗元素，煉製成一隻不完全的鬼妖，留在昏迷的她身旁……
我見到她撲向一個身形矮小的黑袍女子，見到了那個黑袍面無表情的一記鑽心咒打過去……也見到了她靈魂的強韌，她活下來了，如此深厚的靈魂之力，她揹負着什麼傳承麼……
我見到終南山的紅杉林，他看着那個黑袍女子自己走進去……我看到了黑袍女子手中翻飛的血刃咒和從空中跌落的終南弟子的屍體——再被製成控屍，出現在後山小輩弟子的院落裡……
我見到……乾明，握着木劍衝出來，引雷光劈向一隻控屍，卻被另一隻控屍撲上咬住，然後，他死死的抱住它，以自身爲媒，再引天雷，將自己和那隻控屍一起，劈得灰飛煙滅……
我見到那個黑袍女子……憤怒的拉着一個闖進陣中的普通人……我見到他出現了，護住了他們……幽光，奪命咒的四溢，直到殺掉了剩下的所有人……
我見到他帶着他們回到了一個像是茶館的地方……我見到他與黑袍女子的爭執，見到了他最終放過了黑袍女子，見到了他的結局，他用自己的命源，開啓了一個守護陣法，卻只是爲了守護一羣普通人……
我見到，他早先預備好的靈魂碎片在莊園裡甦醒了……我見到各種鬼怪妖物的大混亂……失控的莊園陣法將所有生物死物吸攝一空，而終於漸趨緩行運作……我也見到了許多鬼怪妖物找到了地宮的路，不斷下去、下去……而從最底層，找到了四個可以成爲出口的魔法陣……
——我不知道林明路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畢竟，他留下的已經不是鬼魂，不能代表他的全部，只不過是一個秘術生造出的靈魂碎片，或許，是他專門留下的，他靈魂中最爲接近人性的一片。然而，我感到慶幸的是，他的一生，能看得出天道昭昭，必爲有時……其實，活着的那個黑袍女子——黯然•丁斯坦斯，比死去的他，更爲可憐……
——我知道他給黯然•丁斯坦斯留下的話很重要，即使，我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卻明白這會是對她的審判之劍，會刺透她的靈魂，只要我找到她，她自然就會讀到；而且，雖然我已經不再那樣切齒的痛恨她，但我知道，只要把那句話給她，就會是爲乾明最完美的復仇！
“祈軒，祈軒……醒醒……清平他們就要過來了……”
一片黑暗中，她的意識不斷傳來，我想回一句，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放出的靈識如同投入渾濁的泥潭一樣無效！這裡，竟然是有着法術禁制的！
“別出聲！你醒了就好！”她的意識繼續傳來，“你想說什麼就用手指寫，聲音會讓他們更快找到我們。這裡的禁制只對對活人有效，別想着施法對抗，會更糟的——不過他們好像有什麼靈器還是能夠用的，還是別讓他們逮着我們——我在用陰氣蝕掉埋住你的土，就快了……”
漸漸清晰的視野，是黑暗的甬道，將靈識集中於眼目也只能看到幾米範圍；清平等人的聲音如同四面八方傳來，無法辨別他們究竟在哪裡；然而，體內一直流轉的毒素，卻也受到了這裡的壓制，或者也算好消息——動了動已成冰涼的手腳，悉悉索索的泥土紛紛滑落——她見狀驚喜的出力拉着我，將我像蘿蔔一樣從泥牆之中拔了出來！
她幾乎是拖着踉蹌的我就往前跑起來，“我們快走！這裡離他們太近了……”我們散亂的腳步聲也自四面八方迴音過來——看來不是那麼容易追蹤，但是，七拐八拐的轉過幾個岔道，她卻又猛地拉着我往回跑去——“前面有一個東西，很厲害！它發現我們了！它的陰氣至少有我的十倍……咦！？它沒有動，我們一往回來它又回去了……”
我猛地扯住她的手停下，在她冰冷的手心寫着，“把能感受到的地形傳給我！”
——這裡的甬道果然是七芒星的一角！我明白了！從角度推算，我們是生生撞破了尖角才進來的！接角處嵌着的是一個倒五芒星陣法爲基礎的固定點陣——這種西方的幾何陣基，在我們丹鳥宗眼裡非常易解——將圖形畫在她的手心，指出最爲薄弱的幾點，“用陰氣腐蝕這裡、這裡和這裡！你去！我在最後這裡等你！”
她絲毫沒有遲疑——衝進那個讓她恐懼的東西的地盤……意識很快傳來，“成了！”然後我聽到了一聲不知是什麼鬼物震撼靈魂的咆哮——幸好它出不來！她接着猛衝向清平那個方向——“成了！”——這回是帶着清平他們的腳步聲回來，還有幾個道人“她在這邊……這邊……追啊……”的迴音！我已經挪到最後一個點——她從岔道轉身撲過來，我才發現她身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劍，她卻無暇顧及，而只是邊放出陰氣打向牆壁邊撲過來抱住了我！
空間與意識再一次的被撕裂，但是這次適應的更快了一些，我知道我們又跌下了一層——她盡力抱着我以免我又陷在牆裡！不過，我也無暇再多說什麼！鶻鳩宗的一定能看明白我想幹什麼，他也會很快找到別的辦法下來的！更不用說清平——那個被一幫老道士在深山裡養大的人可不是什麼脫離世代的傻瓜，他的眼光觀世之透我們這一代無人能及！現在拼的就是速度！
她也和我配合得更爲默契！連拔劍的時間也沒有，她開始邊拉着我向前跑邊將感知到的甬道地形傳給我，我也不時寫着字讓她轉換方向——我們一連又下了三層，其中有一回還直接跌到了一個殭屍的地盤裡——幸好在它反應過來之前跑掉！我感到跟清平他們漸漸拉開了距離，然而，頗爲不解的是——落影莊園將這些鬼物囚禁在這些陣點究竟是要幹什麼？難道要作爲一種元素，來整體上布起一個更大的陣法……
驟然停下了腳步，她也被我拖得差點摔倒！冷汗開始嗖嗖涌出——我開始明白這是幹什麼的陣法了，這架勢，這方向——是爲了鎮住最底層的東西——連黑袍法師，而且是數位黑袍法師，都無法控制，只能困住的某種東西……
林明路的靈魂碎片，就是爲了要這樣整死我們？
我想控制着魂魄進入可以與他溝通的狀態，他卻再也沒有聲音……
“你怎麼了，祈軒……”她已經將身上的劍拔下來握在手中，和我背靠背立着，雖然她感受不到有什麼威脅，卻不敢輕視我的反應，只能如臨大敵的對着前方……
“你是怎麼發現我的？”迴應的，卻只不過是鶻鳩宗的那熟悉的聲音，隨即空間如同水波漾動，他和他的鬼妖們一同顯出了身影，“我還指望你算得更快，帶路更準呢。”
沒有想到他一直在跟着，也沒有想到任何對付他的辦法——無法施術，沒有材媒，禁制之下我連自爆同歸於盡都不可能了，而且，他肯顯現，意味着已經有十足的把握殺掉我們了。
“你在誰身上？”他一會兒盯着我，一會兒盯着她，“你是黯然•丁斯坦斯，還是林靈川？還是兩個都在？”
我笑了，我想到了和他同歸於盡的辦法了，“我爲什麼不能是林明路？”
“你在逗我嗎？”他終於緊緊盯着我的眼睛，“林明路和林誠宅對這個東西都沒有興趣，”他邊說邊指着地下，“想打‘它’主意的，不就是你們兩個麼？我很好奇你們最後是怎麼死的？”
“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知道了，你是黯然•丁斯坦斯，”他笑了，“只有你會這樣說話，是你的碎片召喚他們下來的，而且你起碼有兩片，現在是一人一片對不對？”
“你太蠢了，”我搖了搖頭，“直接說吧，你想怎樣？”
“別以爲現在的你還值得我恐懼，你現在什麼都不是，即使你已經完成了秘術，現在也是一點魔力都積累不起來吧，不然幹嘛還用巫術來打開陣點呢？哦，也不一定，你要好好攢着魔力，好修復碧濂陣法，再從‘它’身上得力，對不對？”
“注意你說話的口氣，我大可以離開，以後再慢慢等機會，用不着和你談條件。”
“我不像你想要的那麼多，我只是想要你們兩個都做一段我的搜靈使者而已，有你這麼有學識的搜靈使者來給我做事，我肯定能做一個風光百年的黑巫師，我死了之後，你還有很多時間做你想做的事情，比你在這裡枯坐百年不是有意思得多？說不定一坐就坐到消逝那天了。”
“……也不是不可以考慮，但要我先下去再說。”
“你當我是白癡耍麼？‘它’把我們一塊吞了，你還可以繼續等，我豈不是死的很冤？你先接受我的控制，我纔跟你們下去。”
“你本來不也是想等到下去再出面的麼？”
“你少消遣我！既然你讓我現身，就少來廢話！能談攏就談，談不攏就算！”
“……好吧，你來吧。”
他似乎對我這麼容易的答應心存疑慮，但是卻也沒有停頓——鬼妖緩緩的飄來，近了，近了，我等的就是這片刻——只要他直接對我施術，我就用所有生命之力和血咒將他的這種術力共振放大！我死了也就死了，禁制的力量同樣會壓制死他！
然而——
在那一刻到來之前，鬼妖忽地變成將我推向一側！——也就是這一推，讓一股冰冷的感覺貫穿了我的右肺！那是雪亮的道門劍尖從我的右胸穿出！再然後，就在我倒下的過程中——我看到鬼妖霧化將她壓制在牆上！而鶻鳩宗的，則是一臉憤怒的衝過來，迅速的點壓穴位爲我止血！
是她！是她想用劍貫穿我的心臟！如果不是鶻鳩宗的反應過來，讓鬼妖之咒變成用力一推，我就已經死了！
“歲華先生，看來是我不自量力了，”她的嘲笑依舊清晰的沿着控制搜靈使者的陣法傳了過來，“我早該知道你沒那麼容易死，但是——我的朋友卻不再值得你控制了吧？你還是省省吧！”
——她以爲我真的接受了林明路的寄魂了麼？
——原來她真是這樣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像乾明一樣的人！
迴應她的，卻先是鶻鳩宗的反手一個巴掌！看來他已經氣得糊塗了，不然也不至於用手……他當然能夠截獲我們之間傳遞的意識——只不過禁制下的我根本沒有辦法傳遞給她！倒讓這個誤會變成了真的似的！
但他也很快冷靜下來，用手搭上我的脈細細探查——估計是確認我裡面沒有了任何異質靈力之後，乾脆不再打算救我；而對她，他卻是放出了他的本命靈蠱，印入了她的心臟。
我閉上了眼睛——感受到搜靈陣法生生被拖出扯斷，腦中一層一層撕裂一樣的疼——看來他不打算要這個搜靈使者了，只想生生的將陣法破壞，直接將她變成最簡單的控屍……
我們都要死在這裡了。
乾明，我們來了。我們都是一樣的！
生命力如同突然間被抽走——然而——我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胸前涌出的鮮血——抽取去的是那把劍！它現在卻是插在了鶻鳩宗的身上！
——閃電一般紛飛的劍光……
我不知清平他們是怎麼到的這裡！也不知他們爲什麼在此時對鶻鳩宗的痛下殺手！更不管會不會被現在混戰的劍光鬼蠱波及！——我只是用盡全身的力量爬向她——但願還來得及！但願我的血還夠……
一道又一道，我的手指已經不停使喚，她身上繪的血符已經夠了麼……眼前已經徹底黑下去，只剩最後一個想法——夠不夠，夠不夠……
“你們吶，唉……”林明路的聲音再度響起，“蠢也就罷了，還一個個都那麼噁心。”
——我驟然感到自己浮在虛空中，身旁，果然是一席黑色長衫的一個靈體——那份神采，那份驕傲，即便只剩一個碎片，依然震撼人心！
第一個想法——我不可能學得像他，鶻鳩宗的是被自己的慾望和驕傲弄瞎了眼，纔會以爲我被黑袍寄了身。
第二個想法——我這是死了麼。
第三個想法——那她呢？她在哪裡！？
“你猜猜呀？”他看着我，玩味的一笑，“聽我的，往下走，沒問題的，再見吧！可別忘了帶話啊……”隨後我感覺到眼前一黑——身上一冷，然後——我發現她正壓在我的身上，而且，她空洞的眸子，看到我睜開雙眼，忽地涌出血淚來……
“祈軒……你……好了麼？”
——身邊一片寂靜，滿地是血腥的味道，還有燒焦的碎布——她的身上也是遍體鱗傷，但卻將我護住了——她的搜靈使者陣法救回來了！一股狂喜涌起，但卻立即被巨大的哀傷取代——顯然，她又將生命之力輸送給我了！即使我們能活着回去，即使我能將她恢復成正常人，她還能有幾年可活啊！？
“祈軒……對不起……我弄錯了，我不知道是你……只有你，纔可能不要命的救我……我才知道是你了……”
“你……先起來，”我輕輕擦去她臉上的血淚，順便在她臉上寫着，“別人呢？”
“那個巫師自爆了……”她卻沒有起身，“祈軒……我身上的劍是清平留下的引子——他們的目的，應該就是想滅掉黑袍的殘魂碎片吧——而且，他們似乎認定那個巫師能找到黑袍，所以想引蛇出洞……不過，他們也是檢查了一下，以爲我們都死了，才離開的。”
“他們怎麼會以爲我們都死了？”
“我也不知道……一個很年輕的道人對清平說我們……都碎了……然後清平就決定上去了。”
——林明路，你還在嗎？
——是不是你藉着那個年輕的道人走了？
沒有回答，但是我已經明白了……
“祈軒……我……”
“不用說了，我一定，帶你回去。”
我已經感受到，她起不來的原因，她全身的骨頭都斷得差不多了——否則怎麼可能在那種巫師自爆的場合下護住我不死……但我只是咬住牙，沒有眼淚，也沒有再多餘的憤怒與愧疚——我已經不再被自己的情緒所控制，該做的，是在剩下的歲月中保護她！我只是輕輕的推開了她起身，將自己的巫師外袍脫下，撕成一道一道的，盡力綁在她身上固定着斷骨……
還有一天時間，我，一定，揹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