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078

卻說天氣入了十一月, 寒風凜冽,外頭大風颳在臉上像是刀割般似的, 京城的冬日可比山東要冷多了, 只覺得不肖幾日,便會有大雪飄落似的。

好在,前幾日, 她這築奚小築被修繕好了。

這一回, 統共來了五六個匠人,紮紮實實的修繕了整整三日, 那爲首的監工道,往後甭說下雨, 便是下冰坨子也壓根擔憂不着, 結實着呢。

也是,不看是誰派來的, 與紀鳶之前請的那些個渾水摸魚的匠人能一樣麼?

卻說這日, 紀鳶穿着厚厚的襖兒, 又披了一身厚重的大氅, 只將整個身子都給裹得嚴嚴實實的, 就出來的那會兒要經受住重重的考驗, 待走了一陣,身子便暖和了。

到了那洗垣院,一進屋子, 一股暖流便撲鼻而來, 屋子燒着地龍, 暖呼呼的,尹氏歪在炕上,身子上蓋着一層厚厚的金絲銀線錦衾,手中拿着一件縫製了一半的大紅色錦緞製成的小娃娃穿的肚兜,雙眼卻盯着別處,似乎正在愣神,便是連紀鳶來了,都沒有發覺。

***

紀鳶見了,只衝着正要前去給尹氏通報的瀲秋眨了眨眼,瀲秋看着她笑了笑,隨即退到了一旁,紀鳶緩緩繞到了炕沿處,從身後伸着手矇住了尹氏的眼,笑嘻嘻的壓低了聲音道:“猜猜我是誰?”

尹氏一愣,隨即只一臉失笑道:“鳶兒,這大冷天的,你怎麼來了?”

紀鳶聳聳肩,道:“沒意思,姨母想都沒想,一下子就猜出來了。”

尹氏拉着她的手讓她坐上炕,笑道:“起先還以爲是昭兒呢,哪裡曉得,咱們家鳶兒也有這般頑皮的時候。”

說着,摸了摸紀鳶的手,見指骨發涼,趕忙放在手心裡搓了幾下,然後塞進了錦被裡。

紀鳶只吐了吐舌頭,隨即瞧了尹氏一眼,只一臉關切的問着:“姨母怎麼了,可是有心事?”

尹氏聞言,只看了看紀鳶,忽而將手裡的針線放到了一旁,拍了拍紀鳶的手道:“姨母正在琢磨着你跟昭兒的親事呢?”

紀鳶聽了微愣,隨即,面上只有些不大自在起了。

尹氏笑道:“我原是想要私底下瞧得差不多了,再與你合計的,可眼瞅着你們兩個翻了年都要及笄了,都是大姑娘了,尋常這個年紀的多半都已經說了親了,就比如咱們大姑娘,十三歲那年便將親事定下了,姨母便想着橫豎早也是要提,晚也是要提,倒不如早早跟你一道商議,這樣,還能替你挑個稱心如意的。”

但凡女兒家家的,被長輩提到了親事,到底是有幾分羞澀的,紀鳶雖也有些害羞,可尹氏於她而言,就跟孃親一樣,沒有半分差別,雖心裡頭有些忸怩,但紀鳶到底情、事未開,更多的是將這當成了一樁避無可避的任務似的,並沒有多少情情愛愛在裡頭,比之尋常女孩兒,到底要淡然許多。

紀鳶只垂着眼,摟着尹氏胳膊靠上去,輕聲說着:“鳶兒一切都聽姨母的,全憑姨母做主便是了。”

***

尹氏想了想,忽而讓紀鳶脫了鞋子坐到炕上來,儼然一副要與她促膝暢談的架勢。

只拉着紀鳶的手,溫聲細語道:“眼瞅着二姑娘跟昭兒到了年紀,這兩年咱們霍家的門楣可沒少被人踏破過,雖二位姑娘乃是庶出,可僅僅單憑霍氏這一姓氏,整個大俞便沒有哪家府上是配不上的,是以昭兒那邊我倒是不擔心,前頭橫豎有老爺,有太太把關,昭兒只管安安生生待嫁便是了,倒是鳶兒你這裡,姨母着實有些…”

“其實這兩年,姨娘倒是私底下替你物色了幾個,門第不高,但都勝在家世簡單清白,那後生瞧着亦是精神奕奕的。”

有個季家,季家二太太杜氏孃家有個堂兄兒子,她的堂侄兒,據說考了個秀才,年過十七,姓杜,叫杜笙,杜家家世簡單,杜笙其生母病逝,留下兩兄弟與老父相依爲命,家世算不得如何顯赫富貴,卻也是書香世家出生,跟紀家可謂是門當戶對。

倘若那杜氏將那侄兒誇得空前絕後、天上有地上無的,尹氏興許倒不會上心,偏生那杜氏每每皆是漫不經心的提及,那種自然而然、脫口而出的讚許,反倒是更令人信服。

一來二去後,尹氏便上心了,而霍家權傾朝野,倘若能夠跟霍家扯上些干係,不論是那季家還是杜家,想來,都是樂意之至的事情,上一回,尹氏便跟那杜氏有約,原本是想要領着兩個小輩相看一二的。

卻未料到,趕上了有孕這一遭,給生生耽擱了。

另外還有兩家,一家是落敗侯府秦家二房庶出的四公子,年滿十六,老實內斂,不過那秦家兄弟姐妹之間明爭暗鬥得厲害,若非對方想要拉攏霍家,主動拋出的橄欖枝,尹氏怕不會留意。

另有一家乃是一名正七品騎校尉衛校尉衛琛,那衛校尉家世更加簡單,並無任何靠山,原是武夫一名,憑着自己過硬的本事一步一步爬到了這個位置,雖是武人,但武人向來生性耿直,沒有多少彎彎道道,家中只有一年邁老母,一弟一妹皆娶嫁。

就是年紀頗大,二十又四,且乃是鰥夫一名,其結髮妻子過世五年未曾再娶,戚下無兒無女。

這幾個都是尹氏在整個京城篩選了整整兩年,才留意到的,對於那杜家及衛家的,尹氏還算滿意,就是全都是些口頭說道,皆還未正經相看過。

倒是最後還有一個,這兩月才上的心,原是紀家的老相識,那初到京城不久的王家了。

***

王家那個後生,據說跟鳶兒年紀相當,又膝承妹夫門下,門當戶對,且二人自幼一道長大,青梅竹馬、知根知底的,這個,是尹氏心目中最爲滿意的,中秋前,在一次宴會上,她與王家大房太太曾會過一次面,瞧着對方爽朗快意,尹氏也頗爲滿意。

尹氏只拉着紀鳶的手,耐心十足,細細緻致全都跟她說了一遭,就暫且跟她通個氣兒,旁的倒沒多說,只說,年底這一陣,她抽空外出兩趟,讓紀鳶跟着,一道出去相看相看。

最後,那尹氏只意味深長的道:“這女孩兒嫁人往往不在於多麼顯赫富貴,便是再如何富貴,過不了輕鬆自在的日子也是白搭,上頭刁難撒潑的婆婆,中間有難纏小氣的妯娌,倘若再加上個不經事兒的丈夫,這一輩子,就甭想有一日好日子過活了,當然——”

說到這裡,只見尹氏垂了垂眼,忽而喃喃道:“便是這些全都遇上了,或許還不算真正絕境,真正的絕境,怕是有朝一日,被一輩子困在那深宅後院,了無生機,老死一生,永無出頭之日,哪怕看到一點點希望,也終究沒有勇氣去爭取,所以,鳶兒——”

尹氏只忽而一臉正色的瞅着紀鳶,道:“答應姨娘,將來即便窮苦一生、蹉跎一世,再苦再累,即便是爲奴爲婢,也絕對不要與人爲妾,知道嗎?”

尹氏一生溫柔柔弱,這是紀鳶第一次在她眼中瞧見到如此堅決堅定的神色,紀鳶只微微一愣,下意識朝着尹氏點頭,道:“鳶兒謹記。”

***

卻說,從洗垣院出來後,紀鳶立在院子外立了好一陣,這一日,尹氏跟她說了許多許多,紀鳶聽了,心裡頭沒有多少竊喜羞澀,反倒是有些沉重及…複雜。

爲自己,爲尹氏,爲這天底下所有的女子。

外頭北風呼嘯,打在臉面上,卻絲毫不覺得冷。

“姑娘,咱們是回院子還是——”

菱兒見她步伐遲疑、面色凝重,只小心翼翼的問着。

紀鳶想了想,道:“去三姑娘那裡吧。”

菱兒聞言,只掩嘴笑道:“好嘞。”

原來,前些日子,紀鳶堅決搬回了竹奚小築,那三姑娘氣得跟她們家姑娘絕交了,竟然忍着好些日子沒來找過她們家姑娘了,眼下,她們家姑娘應當是要去哄人呢。

那三姑娘有時候倒也有趣,就跟個鬧彆扭的小孩子似的,回回得要姑娘遷就着她,哄着她。

也是她們家姑娘大氣大度,回回都遷就着她。

這纔剛走到院子外的岔口,忽而見霍元昭跟前貼身侍奉的丫鬟畫眉匆匆跑來了,跑得直氣喘吁吁道:“表姑娘,可算是尋到您了,您快些跟奴婢去昭暉院吧,也不曉得哪個惹着咱們姑娘呢,正氣得在砸東西呢,誰也勸不住。”

紀鳶聽了,只有些詫異,嘴上卻道:“能夠將你們家姑娘氣成那樣的,整個府上也只有一位吧?”

當即,便也不在多言,直接朝着昭暉院匆匆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