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122

外頭素茗將門合上了。

紀鳶下意識的往後瞧了一眼, 見門徹底合上了,微微呼了口氣,這才又往裡走了兩步,停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朝着那霍元擎的背影曲膝福了福身子, 輕聲道:“鳶兒…鳶兒見過大公子。”

霍元擎聞言, 這纔將手中的書合上, 轉過了身來,直直朝她看來。

目光依然十分犀利,彷彿要看到她的內心深處。

紀鳶這一回沒有躲閃, 而是鼓起了勇氣與他對視着。

眼前這男人往日裡看上去總是將頭髮束得高高的, 全身上下整整齊齊,一絲不苟, 便是連一處褶皺處都依稀少見,他每每金冠玉器,通身尊貴。

這還是頭一回瞧見到…這樣隨意的時候。

只見長長的頭髮披散了下來,遮掉了那張臉上部分堅硬與冷硬, 瞧着似乎…沒有往日那般…凌厲。

不過, 縱使如此,依舊威嚴得令人不敢直視。

霍元擎將書冊疊握着, 走到臨窗前的交椅前坐下, 身旁的小几上擺放了一應點心果子等茶水細點。

霍元擎看了她一眼, 握着書冊往另外一側的交椅上一探, 遠遠的衝她淡淡挑眉道:“坐。”

紀鳶走了過去, 卻沒有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而是立在霍元擎幾步開外之處。

霍元擎見狀,淡淡的蹙眉,不過面上並未見過多異色。

似乎知道她今日是有事前來。

不過,卻並沒有主動開口說話,似乎正在等着紀鳶自己張口。

***

紀鳶攥緊了拳頭。

心裡頭萬千計較,只在不斷琢磨着,是先開口說杜家的事兒好,還是先開口說鴻哥兒身上所遭遇的事兒好,在計較着,哪個先說,哪個後說,達到的效果…會更好些。

然而,琢磨良久,在對上對方那道犀利的眸後,紀鳶心裡頭微緊,只覺得所有的算計、小把戲在對方眼裡,壓根不值一提。

他的眼眸深邃敏銳,在他跟前,紀鳶似乎還嫩得很,一切陰謀、盤算在他眼皮子底下,只覺得悉數蕩然無存。

紀鳶微微咬了咬,舔了舔乾燥的脣,忽而想到年前在竹林那一次,那次她徹徹底底、真真切切的向眼前這人敞開心扉,所說所言所求全是她的真心,所以,他如她所願了。

那麼此刻,或許,真誠纔是最好的方式吧。

這般想來,緊繃着的心絃漸漸鬆懈開來,紀鳶偷偷看了那霍元擎一眼,只忽而又朝着那霍元擎走近了兩步,隨即,撩開裙襬,直接在那霍元擎腳邊跪了下了,盯着他的雙眼,直直道:“我阿弟被人冤枉考場作弊,被收監大牢了…”

紀鳶緩緩呼出一口氣,隨即,朝着霍元擎直直磕了一個頭,方道:“我阿弟鴻哥兒生性純良耿直,對於考試作弊一事他拒不承認,順天府的鴻大人當場將他收監大牢,然而被關押後,卻並沒有升堂過審,而是連夜便直接動用私刑,逼他簽字畫押認罪,現如今鴻哥兒遭受了私刑,整個人暈厥在牢籠,奄奄一息,唯恐性命不保…”

鴻哥兒那副遭罪的畫面在紀鳶腦海中不斷浮現,說着說着,紀鳶便又忍不住紅了眼,過了片刻,紀鳶伸着袖子將眼淚擦了擦,只繼續道:“我跟弟弟寄居霍家,從來不敢給姨母給霍家添麻煩,是以,日日安分守己,得罪的人並不多,可是此番瞧來,鴻哥兒分明是遭人陷害的,竟然陷害到了考場,還陷害到了順天府的地牢,只覺得每一步步來勢洶洶,想來對方絕非尋常內宅婦人或是尋常等閒之輩,昨日夜裡,鳶兒將這六年在霍家以來的點點滴滴全都細細回想了一遍,發現在霍家這整整六年的光景裡,一直相安無事,除了去年在府外遭到杜家大公子杜衡擄走一事,那一回茲事體大,因此,鳶兒便猜測此番鴻哥兒受累,許是因着杜家報復所爲——”

說到這裡,紀鳶擡眼看了那霍元擎一眼,繼續道:“如若當真是杜家所爲,想來,對方要算計的除了我跟阿弟,怕是還有…公子您,故紀鳶此番前來,一是特來提醒公子,當心歹人,二是想要央求公子救出阿弟,三則是想要到公子這裡尋求庇護的——”

***

紀鳶緊着一口氣直接說到了這裡,中間絲毫不敢停歇,她怕停了,對方不耐煩聽下去,也怕自己一旦停了下來,後邊的話便再難開口,頓了頓,只微微喘了口氣,繼續道:“紀鳶曉得今日前來叨擾公子,是紀鳶唐突了,方纔所言的這一番話,更是冒昧逾越了,可弟弟命在旦夕,紀鳶已投奔無門,只得腆着臉來求大公子了,便是有一分可能,紀鳶也不想錯過。”

說罷,紀鳶只又一連着朝着霍元擎狠狠磕了三個頭,隨即,只覺得喉嚨裡這口氣拖得長長的,竟覺得難以嚥下了,此刻,整個身子疲軟不堪,一時,趴在地上連起來都無力。

直到聽到頭頂傳來一道淡淡的聲音,問着:“如何庇護?”

紀鳶一愣,立馬將頭擡了起來,看着身前那巋然不動之人,神色怔了怔,似乎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對方乃是何意。

霍元擎盯着紀鳶蒼白的小臉,手指在小几上敲擊了兩下,復又問了一遍:“你想要我如何庇護你?”

紀鳶聞言,只緊緊咬緊了牙關,良久,方道:“紀鳶願爲公子妾氏,終身侍奉左右。”

霍元擎聞言,雙眼微微眯了眯,默了良久,緊緊盯着她的雙眼,問:“你不是誓不爲妾麼?”

紀鳶嚥了咽口水,苦笑道:“此一時,彼一時。”

說完,只垂了垂眼,再次擡眼時,眼中滿是堅毅果敢,再無一絲遲疑掙扎,只忽而盯着霍元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杜家不是我能夠輕易開罪得起的,即便現如今我與阿弟有幸躲過這一劫,日後無論出府,或是嫁人,怕也逃脫不過,於這件事兒上,我與公子…算得上是一脈相承吧,或許,留在公子身邊,既不會害了旁人,亦能夠得到公子庇護,公子幾次三番多次施救於我,紀鳶心裡自是感激不盡,可是,紀鳶身無長物,無以爲報,如若可以,唯有以此…相報。”頓了頓,只抿嘴,發自內心由衷道:“這一回,紀鳶是心甘情願的。”

她其實前來,本是想要與對方談條件的,如果對方願意救鴻哥兒,那麼,她便願以身相許。

這是她有且有的唯一一個籌碼。

可是,對面這人,幾次三番相救於她,那些個沒皮沒臉的話,紀鳶忽而就說不出口了。

一個是甘願侍奉,一個則是求得庇護,明明所求的事情是一樣的,可是說法不同,意思便截然不同了。

這些,都是她欠他的,該還。

這一番話,亦是紀鳶肺腑之言。

是刨了開心口子,完完全全說的心裡話,絕無半句虛言與盤算在裡頭。

相信,對方定能夠分辨出來。

***

良久。

“不悔?”

霍元擎坐在交椅上,盯着身下之人,低聲問道。

紀鳶心裡頭直打鼓,聞言,只目光堅毅的與之對視道:“不悔。”

霍元擎垂眸,思忖片刻,並未叫起,也並且將紀鳶扶起,而是緩緩起身,徑自繞過紀鳶,走到一旁的案桌前,將置於案桌上一個烏木小長盒子拿在了手裡,盯着看了許久,忽又轉身而來,走到紀鳶跟前,居高臨下的衝她道:“擡起頭來。”

紀鳶狐疑擡頭。

霍元擎將烏木盒子打開,直接從裡頭拿出一支白色的玉簪子,彎腰插在了紀鳶鬢髮上,眯眼看了一陣,衝紀鳶淡淡道:“下月初五,納你進門。”

***

一直到出了蒼蕪院,紀鳶腳下還是軟的。

沒想到對方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多說,直接應下了。

她費心費力的琢磨了一整晚,原來,皆是多想了。

走了兩步,不知想到了什麼,紀鳶忽而伸手往鬢髮上探了探,將頭上的白玉簪子取了下來,定睛一瞧,頓時,紀鳶雙眼紅了。

這是一支木蘭白玉簪,她母親的遺物,紀鳶最珍愛之物,去年落水那天,這支簪子便失蹤了,紀鳶一直以爲是她落水那日掉落湖裡了,沒想到竟然在大公子這裡?

是他…撿到的麼?

還是…尋到的?

他…一直知曉這是她的物件麼?

緣何,一直沒歸還於她。

可是,無論何種緣由,這一切,彷彿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所珍視的,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邊。

最後回眸瞧了一眼,硃紅色大門上頭那三個字,是那樣的刺眼,往後,這裡便是她的容身之所了。

***

三日後,鴻哥兒被救回。

五月初五,紀鳶被六臺大轎,擡進了大房。

一切,發生的太快,快到令人…觸手不及。

原來,計劃當真永遠趕不上變化,不論你多麼費心費力費時籌謀,終究抵不過命定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