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115

這個時候, 抱夏被洗垣院的人請去敘話了, 菱兒去了廚房,紀鳶收拾好了, 沒有半點耽誤, 直接領着春桃跟着殷離去了竹林。

記憶中, 還是九歲那年,來過此處。

來過好多回。

誰也想象不到,當初發現這座竹屋時, 她心裡的那股震撼及竊喜感。

可是,自後來發生那樁子事兒後,她再也未曾來過了。

好在, 鴻哥兒依然有每月竹屋一探的機會。

從她的竹奚小築到竹屋這片竹林中, 本是無路的,六年的光景裡,被鴻哥兒生生走出了一條羊腸小徑。

殷離一言未發的在前頭領路,紀鳶不緊不慢的跟在他身後, 人還未到,便已隱隱感受到了一股子壓抑冷凝的氣氛。

夜裡路黑。

殷離步子大,走得快, 燈籠離得遠。

紀鳶雙手交握在身前,腳下忽而踩了一根樹枝, 身子歪了一下, 春桃忙在身後道:“姑娘當心。”

說罷, 忙將燈籠往前置了置。

紀鳶壓低了聲音道:“無礙, 你當心些。”

前頭殷離聞言,往後瞧了一眼,這才緩緩放慢了步子。

***

夜裡,有寒風,竹葉沙沙作響,竹林裡有些瘮人。

紀鳶覺得有些冷,身子不自覺顫了顫。

還是小時候來過,好多年未來,依稀忘記去時的路徑,待繞了幾道,只見前方有些微弱的燈光,這才意識到,到了。

遠遠地只見前方琉璃燈下,有道威嚴健碩的身影背對着坐在了樹樁上,一身黑色華服,衣着單薄簡單,身旁還有個大的圓形樹桌,上頭整整齊齊的擺放了小火爐、茶具、茶葉等一應飲茶物件。

此刻,正背對着她們這個方位坐着,似乎正在看書,身姿筆挺,毫無半年懶散怠倦之意。

她看書時,喜歡歪着,躺着,鴻哥兒看書時,喜歡靠在椅子上,或者伏在案桌上,第一次見有人連看書也是這樣一本正經的,那道背直挺挺的,彷彿永遠也不會累似的。

“公子,紀姑娘到了。”

殷離上前稟告的同時,對方剛好將書冊從眼前微微挪開。

紀鳶見狀,只緩緩上前,朝着霍元擎輕輕的福了福身子,道:“見過大公子。”

霍元擎將書冊收起,擡眼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臉上略停了停。

只覺那道目光犀利敏銳,直達內心深處。

紀鳶將手裡的帕子微微捏了捏。

過了片刻,對方方衝紀鳶淡淡的吐出了一個字道:“坐。”

紀鳶這才發覺,在霍元擎對面還有一小樹樁子,上面墊了軟墊,小樹樁子旁,擺放了一盆炭火,裡頭燒的是金貴的獸金炭①。

這獸金袒,乃是皇室王族專門的薪炭供應機構所出,乃皇族王室專用的,這類炭烏黑髮亮,燃燒持久,無煙無味,尋常人壓根見所未見。

紀鳶有些意外,見這霍元擎穿着如此單薄,不像是個畏寒之人。

莫不是…爲她而備?

紀鳶來不及細想,只乖乖坐下,雙腳併攏微側置,雙手交握至於胸前,微微擡頭,身子亦是跟着挺直了,這樣的姿勢,還是從前小時候,在紀如霖門下聽課時才坐過,正經的正襟危坐着。

霍元擎隨即看了殷離一眼。

殷離會意,朝着霍元擎頷首,隨即,緩緩退下了,順道將春桃給領了下去。

***

紀鳶見狀,目光閃了閃。

怎麼將他們給支開了?

她是特意帶上春桃的,跟個外男見面本就是個忌諱了,現如今,還只剩下他們兩人獨處。

紀鳶微微咬着脣,有些…緊張。

過了片刻,見對方一言不發,紀鳶只抿了抿嘴,方主動開口,輕聲道:“上回落水,多謝大公子捨命相救,算上這一回,已是大公子第三回救下鳶兒了,紀鳶…不知何以報答。”

紀鳶說這話時,垂着眼,有些不敢與對方對視。

只覺得那道鋒利的目光投放在了她的臉上,片刻後,只聽對方忽而冷不丁道:“會煮茶麼?”

紀鳶微愣,下意識的擡眼,恰好與對方目光對了個正着,紀鳶心一緊,忙將目光斂下,道:“會…會一點點…”

霍元擎目光投向一旁的茶具。

紀鳶似乎領會到了對方的意思,這是…讓她泡茶麼?

只覺得這情形稍稍有些匪夷所思,頓了好一陣,方猶猶豫豫道:“我…我試試…”

說罷,只緩緩起身,來到那些器具跟前。

於此同時,只見那霍元擎忽而一手托住袖口,一手拿起火盆旁邊的鉗子,往火盆裡翻了翻炭火,隨即,夾起一塊燒得通紅的獸金炭添到了煮茶的小火爐中,又一連着往裡夾了幾塊。

紀鳶見狀,目光閃了閃,立即眼明手快的將茶壺茶杯洗淨,隨即,一手托住袖口,輕輕執一小勺,從茶館中舀出茶葉置於茶壺內,隨即,用巾子裹着小茶壺的提手,輕輕將茶壺放在早已經添了炭火的小火爐上。

兩人一人添火,一人添壺,雖整個過程雖沒有任何交流,但紀鳶極有眼色,只覺得二人一前一後,極有默契似的。

霍元擎看了她一眼,這纔將手中的鉗子放下,隨即,隨手拿了一塊巾子擦了擦手,便坐在一邊,靜靜等候。

***

紀鳶不敢分心,取了木樁子上的軟墊墊在在地面上,她雙膝併攏,認認真真的跪坐在小火爐旁,靜心等候。

這煮茶候湯的過程中極爲講究,火候把控要極爲精準,當水開剛冒泡時,太稚,當水沸頂壺蓋時,又太老,唯有當水面浮珠之際茶溫才最爲適宜,這樣的湯才能泡出茶的最佳勁道和芬香②。

隨後,沖茶,刮沫,淋罐,燙杯,整個過程自有每一道工序的手法,每一道茶所需的時間、動作、手法不一,這才導致了即便是同一種茶葉,千人煮茶,有千種味道。

原本,待在這林子裡更深露重,有些冷,可這會兒,紀鳶全神貫注,絲毫不敢怠慢,加之周圍有茲茲燃起的炭火,及身前的小火爐,慢慢的,只覺得身子開始暖了起來,不多時,鼻尖甚至滲了細細汗珠。

空氣熱氣繚繞,瀰漫二人周圍。

霍元擎一言不發的坐在她的對面,略一擡眼,於白霧中,便撞見了一張正微微泛紅的臉蛋,鼻尖冒有細細汗珠,晶瑩剔透。

片刻後,目光下移,落在了那張殷虹小嘴上。

也不知想起了什麼,只見那霍元擎目光立馬頓了頓,隨即,不多時,只見眉頭蹙了蹙,隨手拿起了方纔那冊書,將對方整個遮擋住了。

***

這一切,紀鳶毫無察覺。

眼看着將要到達最後一道工序了,只見紀鳶全神貫注,拿出三個茶杯擺放成品字形,隨即,輕輕提起茶壺,繞着三個茶杯繞了三四圈,壺中最後一滴茶水倒入茶杯後,紀鳶這才雙手端起一小杯,起身,走到那霍元擎跟前,小心翼翼的遞了上去,嘴裡輕聲道着:“公子,請。”

霍元擎這才復又將書冊挪開,未曾看紀鳶一眼,直接接過她手中的茶杯,放到鼻尖處輕輕嗅了片刻,緩緩飲下。

見他眉頭漸舒,紀鳶悄然呼出一口氣。

到了這會兒,才驚覺熱的不行,原來,她方纔跪在那裡,緊挨着火盆,差點兒快要被烤熟了。

連忙摸出帕子擦了擦臉,退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坐好了。

霍元擎默不作聲的飲完手中的那杯茶,這才擡眼看向紀鳶,忽而出聲道:“聽說你推了王家的親事。”

疑問的話,卻是肯定的問。

紀鳶微微咬了咬牙,沒有說話。

霍元擎忽而又看了紀鳶一眼,淡淡道:“上回救人時,是我失手冒犯了你,這個責,我可擔着,你可願意?”

霍元擎雖未曾直言該如何擔着,但,想都不用想,紀鳶都知乃是何意。

無非便是要納了她做他的妾罷了。

老夫人將尹氏喚去,早已經道得清楚明白了。

只是,那老夫人的意思,霍家大公子的意思,應當無人拒吧?

可是——

縱使紀鳶心裡有些緊張,依然鼓起勇氣,毅然擡眼,看向那霍元擎,直言不諱道:“紀鳶…不願。”

霍元擎微微眯了眯眼。

紀鳶目光片刻躲閃,頓了頓,用力的捏了捏手指,穩了穩心神,方道:“大公子,紀鳶不願…爲妾。”

頓了頓,又突兀自嘲般笑了笑道:“或許,在公子跟前說這話,是紀鳶自不量力了,可是,這是紀鳶心裡的話,公子多次搭救於我,我不願與公子虛與委蛇,今日跟公子所言,全是肺腑之言,在紀鳶心目中,娶妻嫁人乃一生中重中之重,若有可能,我委實不願如此稀裡糊塗了事,這樣,許是會害了自己,亦會…誤了公子…”

紀鳶說罷,見對面霍元擎面無表情,從他臉上壓根窺探不出任何情緒。

紀鳶抿嘴想了想,又道:“紀鳶不願爲妾,並非唯獨不願爲公子之妾,實則是…”紀鳶的聲音忽然輕柔了幾分,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中,道:“我爹爹跟孃親他們夫妻二人一生雖短暫,卻活得肆意妄爲,他們夫妻二人伉儷情深,雖無多麼顯貴,多麼富足,但是他們每天過的幸福美滿,快快樂樂,便是在臨終前,亦是走得平靜安寧,因爲他們…擁有彼此,便不枉此生,而我或許從小亦是耳濡目染,亦不奢求顯貴富裕,唯願跟爹爹孃娘一樣,過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生活,公子多次救我,我或許理應當服侍公子作爲報恩,可是,報恩方式千千萬萬種,紀鳶委實不願以此爲報,何況,公子也並不需要,再者,公子乃是因救我而無意冒犯,紀鳶並無任何被侵犯的感覺,公子壓根無需負責,前幾日,我已跟姨母商議,待來年開春之際,紀鳶便要回山東了,希望——”

紀鳶緩緩擡眼,定定的看向霍元擎,一字一句,道:“希望公子成全。”

紀鳶目光坦率真誠,一語一眼,皆乃她心中所想,並無半句虛言,或周旋。

①②摘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