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停下手裡的筆,輕嘆了一口氣,“那捕快放了你,卻也將你同沈小姐徹底的隔開,你可曾恨他。”崔翡笑着搖了搖頭,答道:“不恨。因爲他說的都對,終究,是我害了她。我害了她,也害了匪山的兄弟......傷好之後,我剃髮爲僧,日日誦經,爲匪山的亡魂超度。爲她,積陰德,消業障......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幾年,一日,我出寺化緣,經過一戶姓聶的富貴人家......”
“大師你來的真是時候,近日我家少爺準備成親,特意叮囑若是有過往僧人道士化緣必將厚禮相待。”門口的小廝將饅頭放進鉢裡,又將兩隻銀錠塞進僧人的手裡。僧人笑着將銀錠還給小廝,“阿彌陀佛,多謝小施主,貧僧有飯食充飢即可。”“請大師不要推辭,就當是我的一點心意。”小廝的身後走過來一個男子,對着僧人行了一禮。禮畢擡起頭時,那男子,同那僧人都愣住了......
“那日,我又見到了那捕快。因爲當年剿匪有功再加上他本身能力非凡,如今早已不是區區捕快。過幾日,他便要與沈心成親了。”崔翡所說的話在白衣聽來是十分悲傷的事,可他看着崔翡的眼神卻並不顯得那麼遺憾。崔翡輕輕的垂下頭,若有所思着些什麼,片刻之後他擡起頭,“也是那日,他告訴我,當年二姨太並非沈心所殺而是死於他手,沈心所做之事皆爲保全於我......如今,所有的人都以爲二姨太是突然染疾而亡......也許,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對沈心最好的結果......”
“小姐,你真是孝順。老爺的身體每況日下,出嫁前你還想着來寺廟替老爺求籤。這寺院靈驗的很,聽說什麼心願都能實現。”丫鬟將一炷香遞向沈心,“小姐,按照你的吩咐,這是最好的香,爲老爺祈福一定靈!”沈心接過香,正欲踏進香殿之時,她彷彿看到不遠處一個經過僧人的背影十分熟悉,望着那背影,沈心的心莫名的痛起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衝上去幾步大喊了一聲,“土匪!”周圍的信衆一聽到這兩個字一時亂作一團,只有那僧人繼續向前走,越走越快。沈心的眼淚頃刻而出,她拼力的穿過人羣朝着那僧人追過去.....
那僧人的步伐極快,沈心無法追上,她拼了命的跑,終還是摔倒在地上。一時間腿部的劇痛使得沈心不能馬上起身,“土匪......”她努力的向前爬了幾步.......眼前的僧人終於停了下來,卻始終不曾轉身,“施主,貧僧叫人來扶你回去。”說着,那僧人繼續向前走。
“土匪!”沈心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去喚他,壓上全部心血的一聲,她的聲音已經沙啞。沈心不放棄,仍是不斷的喚着,“土匪......土匪......你不要走......求你,不要走......”
許是可憐她,又許是妥協,那僧人再一次停了下來,慢慢的轉過身,向着她走過來。一步一步,熟悉的眉眼離沈心越來越近。沈心看着那雙眉眼,終究痛哭着不能自已,“是你,是你......我就知道......土匪......”僧人小心翼翼的將沈心扶起來,果決的在沈心起身之後鬆開手,後退幾步,淡聲的開口,“阿彌陀佛。施主認錯了人,貧僧法號......忘心。”
“忘心”二字平靜的從眼前人的口中說出,可這二字卻猶如塗了蠱毒的千萬只利箭,迎着沈心的血肉之軀將她萬箭穿心,頃刻間已使得她的心頭血肉模糊......
“忘心......忘心......”沈心癡笑着,心痛着,絕望的不斷重複着那兩個字,身體無力的連連後退,眼中的光亮一點一點的渙散,“忘心大師......信女深陷苦海,大師可願救我......”“阿彌陀佛。”忘心垂下眼,語氣依然平靜,“施主,你可知‘悲哉六識,沉淪八苦,不有大聖,誰拯慧橋。’若想出苦海,唯有你自己的智慧才能解救。放下怨憎,捨得愛別離......施主自能出那苦海。”“大師......”沈心的聲音裡已經沒有了希望,全然是無盡的悲傷,“大師,你可否告訴信女......什麼是放下,什麼......是捨得......”“阿彌陀佛。”僧人的語氣仍然沒有半點波瀾,“忘,就是放下。忘,就是捨得。忘了崔翡,便能永離苦海。”話罷,僧人轉過身,毫無留戀的繼續向前,再也沒有回頭。
“大師!”沈心嘶喊着,不顧剛剛跌倒的痛用盡已經耗盡無幾的全部力氣追過去,擋在僧人面前。“忘心大師......”沈心已經顧不得眼中止不住的淚水,從袖袋裡取出一串翡翠佛珠,戴在僧人的脖子上,“大師,這是信女的孃親留下的遺物,是信女此生最重要的東西。多年前,本想將它作爲信物送給來提親的心上人......如今,他走了......信女留着它也已經無用,就請讓這串佛珠陪伴大師左右......請大師不要推辭,信女只求用這串佛珠換得大師圓我三個祈願。”話罷,沈心合十雙手,在僧人的面前緩緩的彎下身,每彎下一寸,心頭的血肉便被割裂一寸,每彎下一分,心頭的痛便入骨十分。
當眼中的淚水跌落到指尖上,沈心閉上了雙眼,忍着痛開口,“一求,大師餘生平安無憂,二求,大師餘生安康順遂,三求......”沈心終究還是沒有勇氣繼續說下去,千瘡百孔的心已經再沒有地方能讓她再多忍耐不斷疊加的痛楚。可是,她別無選擇,此刻,是她唯一的機會......沈心睜開雙眼,凝視着忘心,越是看着他心就越是痛,越是痛着就越是凝視着他,沈心知道,這是她唯一能夠牢牢的把崔翡的樣子映進眼裡,記在心裡的機會。沈心已經決定不再擾亂崔翡好不容易得來的清淨,這一次,她真的會忘記他,只不過,沈心還是不斷的在心裡祈求着,餘生要忘的有多徹底,就請讓此刻的自己將他的樣子記的有多少深刻......
偏偏,能夠牢牢記住那張臉的時間是如此的短暫,眼中再次涌出的淚水毫不留情的覆蓋了那張臉的模樣,崔翡的模樣在沈心的眼前越來越模糊,似是深愛着的那個人就這樣在她的眼前,消失的無影無蹤......沈心不再苦苦的掙扎,也不再絕望的癡纏。淚水從眼眶中滑落,覆蓋了之前還未乾涸的淚痕,沈心沉靜的再次開口,“三求大師,沈心......餘生,再不重逢......”話音落下,沈心決絕的掉轉,邁着步子向着來時的路,再不回頭去看......
忘心同樣絲毫不逗留,轉過身目視着前方繼續向前,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只是,掛在他胸前的那串翡翠佛珠當中的某一顆,似是染上了突然落下的淚水,分外的晶瑩剔透......
“聶少爺是小姐!”聶靖聽着丫鬟的聲音慢步踏上石階,到寺門前去迎沈心,他溫柔的牽過沈心的手,“還好嗎。”沈心點了點頭,冷聲道:“你讓春兒帶我來這寺院,要她陪我上香......如此的用心良苦,謝謝了。”說着,沈心脫開被聶靖握着的手,繼續向下走。聶靖站在原地,輕聲的問,“可曾見到他?我覺得你們應該見一面。我,我想應該要你見他一面......是真心的。心兒,你若是想要退婚......”
“我爲什麼要退婚。”沈心篤定的打斷聶靖的話,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向他,“我餘生都不會再見他。我既要嫁你,心中自然不該再有別人。更何況,我是那人的憂愁和累贅,我希望他餘生無憂,便再不會見他......嫁你,報你當年放了他的恩德,也想借着你離開沈家那個傷心之地......你不必試探,我與你不同,我從不曾騙過你,我說不會退婚,就不會退婚。”沈心回過身,朝着丫鬟的方向走過去。
聶靖仍是站在原地,望着沈心離自己越來越遠,他的眼中涌上一層薄薄的淚水,悲傷的自語,“心兒,那日你將斗篷披在我身上,我直呼你的名字,因爲我不想在你面前演戲,不想被你當成弟弟......初見時我告訴你我叫阿靖......沒有騙你,那是真的。”
爆竹的聲音似乎漫出了天際,聶家的婚事前所未有的熱鬧隆重,迎親的隊伍更是人人豔羨。新郎挺拔瀟灑騎在馬背上,身後的花轎裡是他夢寐以求的新娘。吹吹打打,迎親的隊伍向着聶府而行,慢慢的消失在街口,鑼鼓的聲音也漸行漸遠。在街尾處,有一白衣僧人在那裡逗留了許久,直到整條街都安靜的再聽不見鼓樂聲,他才轉身離去......
街角處,一個乞丐拿着一隻破瓷碗倚靠着磚牆。許是餓了許久,他的目光發直,眼見着一位僧人經過,胸前掛着一串翡翠佛珠,陽光下耀眼的很。那一刻,乞丐如同一隻發了瘋的飢餓的獸,衝上前去奪那僧人的佛珠。乞丐原就身體虛弱,他不是那僧人的對手。可就在奪強之間,在乞丐就要失敗的時候,那僧人偶然看見他的脖子中間有一顆黑痣......
那僧人本就不想傷了乞丐,反擊的力道極小。所以趁着僧人分心,手中的力道變得更小,甚至連反擊都停下來的時候,那乞丐毫不猶豫的舉起手中的瓷碗,狠狠的用碎裂的那一面的瓷尖劃破了僧人的脖子,奪了佛珠便跑。頃刻間,毫無蹤跡......
僧人捂住脖子上的傷口,踉蹌的走了幾步,無奈傷口太深,鮮血止不住的流下來,沒走幾步,最終還是倒在了地上。“心,心兒......”他喚着沈心的名字,微笑着,閉上了眼睛......
“我希望可以託夢給聶靖,告訴他去尋那乞丐,那乞丐或許就是沈心的弟弟。”崔翡的臉上帶着笑,滿足的笑。“知道了,我會即刻上報,得了酆都大帝的許可,馬上送你入聶靖的夢中,去奈何橋邊等吧。待你入夢歸來,方可領了孟婆湯前往下一世的去處。”白衣應聲落筆,正欲將竹簡捲起之時,他突然停下看向崔翡,“鬼魂忘......鬼魂崔翡,我能不能問你兩個問題。”“大人問便是。”崔翡說着,不等白衣再次開口便又接着說道:“大人想問,那一世死時即已出家爲何又在大人面前用俗家的名字;大人想問,爲什麼我不想在沈心的夢中出現......我即叫‘忘心’卻直到死都不能忘了她,我這樣辱沒了佛門又怎配以忘心這個名字出現在大人面前。於她......她希望餘生再不相逢,我便永遠不會出現在她面前......即便是夢中,我也不會再見她。”
崔翡起身側過頭,看着不遠處的望鄉臺,雙手合十,禮謝白衣之後便轉過身漸漸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