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綰本身是鬼,早不需要爲人的睡眠。不過因着與湘篁同行的關係,她也不可能半夜裡出去遊蕩,只是閒閒地躺着。
門外的腳步聲早已聽入耳中,綰綰閉目等着。
腳步聲在門口停止,短暫的沉默後,敲門聲響起:“綰綰,你睡了嗎?”
“……湘篁?”等了會兒,綰綰纔開口,嘴角勾出一個笑容,出口的聲音卻帶着點模糊不清,像是剛入睡一般。
“額,對不起吵着你了,你繼續睡吧。”湘篁一聽,連連說着就要轉身回去。
只是,門在湘篁身後打開,綰綰披着一件外衣,神色間有些無奈:“你這是把人叫醒了,然後不明不白地又回去?”
湘篁的腳步停下,面色尷尬耳尖泛紅地垂着頭,一臉做錯事等訓話的模樣。
“進來吧。”綰綰有些好笑,面上自然不顯,轉過身,留着門。
湘篁遲疑了一下,還是乖乖跟上,將門關好。
在桌旁坐下,綰綰看着湘篁走到跟前:“是有何事?”
湘篁視線遊離,支支吾吾了半晌,突然又說:“我還是回去睡吧。”說完一個轉身邁出步子,卻又停在那兒。
她身後,綰綰正伸出一隻手拉着湘篁因爲休息而放下的長髮。
最終,湘篁只能乖乖地退回到桌旁。
“莫非是做噩夢了?”綰綰一邊摸着湘篁軟軟細細的長髮,一邊問,眼中帶着幾分促狹。
湘篁扁扁嘴,搖頭:“就是心裡有點難過。”
“爲了十四?”綰綰瞭然,“想找我聊聊?”
不過這一次,湘篁卻又搖頭。
綰綰眼中有了點興味:“那你這跑過來,又跑回去是爲了什麼?”
“我……”湘篁遲疑了一下,在綰綰的注視中還是乖乖地回答,“睡不着,想……找你……”
看湘篁這還沒說出口就紅了耳朵的模樣,綰綰想了想,不禁輕笑:“是想和我一起睡?”說完,就看到湘篁的臉又紅了一些,“原來是這樣~”
“所以我說還是回去了的!”終於,在綰綰明顯帶着笑意的問話中,湘篁瞪着綰綰用眼神控訴。
只是,話出口了,才發現自己竟然也會撒嬌一般的說話,沒瞪視多久,自己反倒又紅了臉。
這下,綰綰不再壓抑着,掩嘴笑出聲來,在湘篁有下一步反應之前站起身,拉過她的手:“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你直說便好。”
然後,在湘篁驚訝的目光中,綰綰牽着她走到牀邊:“你睡裡面吧。”
湘篁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對着牀鋪發呆。
綰綰輕敲她的頭:“在想什麼?我可是有些冷了。”
下意識看一眼綰綰,湘篁急忙乖乖上牀鑽進被窩,只是那目光怎麼也不敢再往綰綰那兒看。
剛纔……剛纔剛好看到綰綰裡衣敞着的領子裡聳起的白色,儘管只看到一角,卻也知道自己不小心看到了什麼。
雖然自己也是——咦?
湘篁突然睜大了雙眼,呆呆地愣在那兒,就連那半邊被子掀起又放下,身邊捱過來一個身子也沒意識到。
“在想什麼?”綰綰本想再逗逗好玩的小竹子,卻發現她出了神。
被綰綰喚回神,湘篁也顧不上其他的,急忙轉過身看着綰綰:“綰綰,十四是女的吧?女鬼。”
“自然。”綰綰不解,這呆竹子是想到什麼了?
“可是,白小姐也是女子啊。”湘篁的小臉皺了起來,之前只想着十四與白小姐是人鬼殊途,現在才意識到兩人都是女子。
所以,在百年之前,十四還是人時,她們便是身爲女子相戀了?
“那有什麼。”綰綰聽明白湘篁的問題,倒是不以爲然,“爲何女子非要與男子才能相戀?你說過衆生平等,卻偏偏非要因着男女限定什麼,那平等又在哪兒?”
綰綰自己是胡謅的話,湘篁本就小,感情的事她就不懂了,難道還要跟她講感情不分性別身份甚至是種族?那隻怕說到天亮,這呆竹子也還是一知半解。
不過,聽了綰綰的話,湘篁倒是恍然大悟,連連點頭:“綰綰說的是,女子與女子也是可以的。”說完,也就心滿意足地往被窩裡又鑽了鑽。
有了這件事的打岔,湘篁倒是忘了之前那驚鴻一瞥導致的影響,只想着被窩好舒服,綰綰身上的味道真好聞,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倒是綰綰,聽着耳邊湘篁均勻的呼吸聲,很好心情地想着剛纔湘篁的問題。
如果呆竹子尊敬萬分的師父知道她這麼教她,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如果……呆竹子哪天對哪個女子有了感情,那隻怕會非常的……精彩。這小竹子可是一看就知道,骨子裡倔強得很。
蒼麓的雲昔子,那可是有名的修行之人,修爲深不可測,爲人更是剛正不阿。如果他要除了自己這“妖孽”,只怕自己還沒有還手之力。
不過,若是吃了這小竹子再尋個地方閉關,說不定能有大突破。
只可惜,她有東西護身。
綰綰看一眼睡得很熟的湘篁,不知是否是夢到了什麼,臉上帶着微笑,似乎很開心的樣子。
她說那是她爹給她的,那麼……她爹是誰?能有這樣的寶貝,應該也是厲害的人物。
內院,終於徹底安靜了下來。
夜空中的星星在黑暗中閃爍着,一直到東方泛白才漸漸隱去。
晨間的清風帶來了陣陣歌聲,內院裡也漸漸甦醒過來。
湘篁醒來的時候,還沒清醒便被嚇了一跳,睜開眼,看到的竟然是綰綰熟睡的側顏。
她驚得幾乎要跳起來,急忙屏住呼吸不讓自己有任何動作,之後,前夜的回憶才漸漸回到腦中,稍稍放鬆了一些。
想到自己竟然打擾綰綰硬要與她一同睡,湘篁就覺得臉頰發燙。
如今看綰綰還睡着,她自然不敢有任何動靜,生怕又一次吵到她。
結果,湘篁就那麼呆呆地看着綰綰的側顏,看着看着入了迷,直到那對蝶翼般的睫毛輕輕扇動,下意識就閉緊了雙眼,直到感覺到身邊的人輕輕做起,離開。
又等了一會兒,湘篁才睜開眼,裝作剛醒的模樣:“綰綰,早。”
“早。”綰綰應了一聲,背對着湘篁梳着烏黑的長髮。
“那個……我先回去了。”湘篁結結巴巴地說着,人已經一點點挪到門邊,話音剛落,人就打開門飛快跑了出去。
綰綰好笑地看了門一眼,呆竹子,還不知道你裝睡嗎?
還好,院子裡還沒人,湘篁溜回自己的房間梳洗一番,才又重新出來。
院子裡已經早沒了十四的蹤影,梨歌卻還在不斷地傳唱着。
原本還不甚理解的歌詞,如今已經大致聽得明白,只是這明白了之後,卻因着歌中的喜悅生出了纏人的悲傷。
“繡閣紅妝綺羅香,但願成雙應天長……”十四看着小月成親,拜天地,入洞房,會是怎樣一番心情?
“湘篁道長。”纔剛想到白溶月,她的聲音便從身後傳來,湘篁轉過頭看着她,不知怎麼的就覺得眼眶有些發燙。
“怎麼了?”白溶月注意到湘篁雙眼有些發紅,不解地問。
湘篁擦擦眼睛:“沒事,聽梨歌不知怎麼的就有點難過。”
白溶月微微一笑:“我每次聽這歌,不知怎麼的也覺得心中難過萬分。”說着,她擡頭看着院子裡的梨樹,嘆了口氣。
湘篁張了張口,卻還是沒說出來。
要說什麼呢?有那麼一個人,整整守了你三世?
“湘篁道長,不知道香雪閣這附近,是否真有梨花妖?”飛舞的梨花中,白溶月突然問,底頭的瞬間目光中閃過一絲四年和緬懷。
“沒有。”湘篁據實以告,不解道,“白小姐何出此言?”
“原來沒有嗎。”白溶月低聲道,眼中帶着失落,聽聞湘篁的問題微微一笑,“溶月小時候,曾經見到過一個白衣的女子,就在之前那懸崖邊的大梨樹下。”
湘篁有些震驚,白衣女子,梨樹下,難道是十四?
“那時候我是第一次聽到關於梨歌的故事,便一個人偷偷去了昔日叔祖父醉酒的梨樹下,卻不小心滑落山崖。”說到這,白溶月不禁抿脣笑了,“這情形倒是與昨日相似,只是那日裡,我直直下墜,卻被什麼託了起來,送回到崖邊。嚇昏過去之前,好像看到一個身着白色短打的女子對着我笑,那神情,大約是我此生見過最溫柔的了。當時我就只有一個念頭,‘這便是那位梨花妖了吧’。”
湘篁看着白溶月慢慢地回憶着,她的目光分明比平日裡柔和了許多,不禁在心中默默接道:“是的,那就是十四。”
白溶月不知道湘篁心中所想,只是繼續敘述着:“可是,當家里人尋着我時,我就那麼睡在那兒,我曾與其他人說過我墜崖,梨花妖救了我的事,卻只得到了所有人的微笑以及‘那是夢’的解釋。”
那不是夢,湘篁想說,卻說不出口。
十四……已經散了,爲了將白溶月從懸崖下救上來,她消耗了最後一點鬼力,昨晚,是她最後的時間。
“湘篁道長,很抱歉要你聽溶月說這些,是爲難了吧。”白溶月微笑着對湘篁說,目光中帶着抱歉,“只是,昨日墜崖,溶月總覺得梨花妖還在身邊,是她帶着我上來。”
湘篁只是搖搖頭,不敢開口。
白溶月將視線重新落到滿院的梨花上,輕輕哼起梨歌。
湘篁靜靜地聽着,突然覺得,十四其實還在,還陪在白溶月的身邊。
吱呀一聲,是綰綰從屋中走出,將樹下出神的二人喚醒。
白溶月回過頭看到綰綰,點頭以作招呼,轉過頭看着湘篁:“湘篁道長,今日可否與溶月論道?”
“誒?”湘篁驚訝地看着白溶月,論道?這是?
見湘篁再明顯不過的表情,白溶月笑了:“之前未曾說過,溶月早已決心向道,不管這梨花妖是否在,溶月都想爲她祈福,也爲白家和這滿山的梨樹祈福。”
一直到白溶月離開,湘篁依舊有些怔怔。
一雙手搭在湘篁肩上,她不禁渾身一顫,擡頭看着身後的人:“綰綰……”
“這樣就好了。”綰綰微笑道。
“嗯。”湘篁點頭,擦去眼角的淚,“這樣就好了,只到這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