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梨歌(四)
十四之所以叫十四,是因爲她是當年被帶回去的三百個孩子裡,第十四個踏出試煉場的。
三百個孩子裡,只會留下最出色的二十個,然後是最後一步的訓練,成爲殺手的訓練。
十四她很聰明,她不認爲爭奪前幾名是明智的事,所以她選擇了第十四個出來,然後被人送去了富商皇甫家做小丫鬟。
被送去之前,她只被勒令了好好當着皇甫家的丫鬟,不定時會遞給她在皇甫家真正的任務。
即使是許多年後,十四也依舊清晰地記得,那是梨花開放的季節,她與二十幾個差不多歲數的小女孩被人牙婆子帶進皇甫家,最終與另外三人被挑出來,帶進內院。
皇甫家的花園很美,其中有一處院子,盡是盛開的梨花。
那雪白的梨花,是十四滿是鮮血和痛苦的記憶中從未有過的,她不禁看着了迷。
然後,在那雪白的花叢中,出現了一個白嫩如瑩玉的少女,縱使是周遭的白色梨花,也抵不過她的光華。
少女輕吟淺笑,雪白的臉上帶着淡淡的紅暈,右邊嘴角有個可愛的酒窩,彎彎的眉下一對烏黑的雙眼亮閃閃的,透着愉快。
那一刻,十四不禁停下腳步,看愣了神。
梨花開時初相遇,勝雪叢花道羞顏。
“十四,你的名字真有意思。”皇甫月制止了正要因爲十四落單而打罰她的婆子,走到故作瑟縮地跪下的十四跟前,彎着腰,“你以後就跟在我身邊吧。”十四覺得,這是她這一生聽過最動聽的聲音。
之後,皇甫家大小姐皇甫月身邊多了一個喚作十四的丫鬟。
這個丫鬟呆得很,只要是大小姐吩咐她的,她不會有任何遲疑和推託,悶聲不吭地用最快的速度完成。
可這個丫鬟也很伶俐,大小姐吩咐下來的事,沒有做不到的。
曾經的一個冬日,皇甫月的嫡親妹妹曾纏着她要看看,十四是不是真的那般忠於皇甫月,無論是什麼事。
皇甫月磨不過一向疼愛的妹妹,只應答她可以去吩咐一次。
卻不曾想,她找到十四,只說了一句:“姐姐最喜歡的玉簪不小心掉湖裡了。”
緊接着,十四便二話不說躍入湖中。
皇甫月知道此事時,已經過了有一刻鐘,她立刻趕到湖邊,看到的就是十四如同一尾白色的魚,浮出水面深吸口氣又鑽了下去。
皇甫月甚至沒來得及叫住她,只看到了十四凍得有些發青的臉。
那一次,是皇甫月第一次訓斥了自己最疼愛的寶貝妹妹。
而十四,發了整整兩日的熱,好不容易退了下去,她又立刻到皇甫月跟前伺候着。
也是那一次,皇甫月將這個自己偶然救下的丫鬟與其他人分開來對待。
“十四,你爲何要這樣待我?甚至全然不在意自己。”
“因爲小姐是十四最重要的小姐。”
所有人都知道,大小姐皇甫月待十四極好,甚至如同待姐妹一般。
他們也都知道,十四對皇甫月忠心耿耿,她的眼裡心裡就只有大小姐一個。
就這樣,兩年的時間轉瞬過去。
十四到皇甫家的第三個春季,梨花又一次開放。
皇甫月出落得越發亭亭玉立,是出了名的才貌雙全,求情的人踏破了皇甫家的門坎,皇甫夫人自然是笑着仔細爲女兒挑選着。
“十四,孃親似乎急着想將我嫁出去了。”皇甫月對着銅鏡看着自己,眉眼間卻並沒有喜悅。
站在皇甫月身後,十四喃喃:“小姐已是適婚之齡。”
皇甫月微微蹙眉:“十四也覺得我應當出嫁了嗎?嫁給一個男子,成爲少奶奶,然後爲他生育子女,管理內宅?可我甚至都不認識那個人。”
“小姐不用擔心,夫人一定會爲小姐挑選個好人家。”當時,十四滿心都在想着前一晚突然收到的紙條。
那上面的話,讓十四不知所措。
“十四!”皇甫月猛站起轉身,怒視着十四,在看到十四眼中閃過的慌亂後稍稍平息了些怒氣,“那麼,我該嫁入別家,從此身心皆屬那個男人?以你與我的關係,還可以讓你做了通房,你我共事一夫?”
“不!”十四退後一步,還未想好便脫口而出,隨即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看着皇甫月罕見的咄咄逼人的目光,她不禁垂下頭,“十四、十四不會一直跟着小姐的。”
“你說什麼?”皇甫月萬萬想不到十四會這麼說,本就因爲心底那點不容於世的念頭無措混亂的心越發紛亂,再踏近一步,雙手抓着十四的肩膀,“你是要離開我?你不是曾說過,我是你最重要的嗎?”
十四垂着頭,甚至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一言不發。若是小姐知道,自己本就是埋伏進來的殺手……她怎麼可能再與自己繼續做主僕呢?只怕是,恨還來不及了。
“好,很好,十四,我這就去與孃親說我應下了,好早日過門,襯了你的心!”見十四隻是縮着沒有任何言語,皇甫月用力跺腳,大步離開。
十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背,那上面有一滴水珠。
這水珠……是小姐的嗎?
我害小姐……哭了?
伸手沾着手背上的水珠,放入口中,那味道鹹鹹澀澀,化開來如藥一般苦。
不知怎麼的,十四覺得臉上有些溼。
銅鏡裡的十四,臉上兩行清淚。原來,她也是會哭的。
“小姐落水了!”
屋外漸漸傳來嘈雜的聲音,那一瞬間,十四隻覺得心跳驟然停止了一般地疼。
下一秒 ,她衝出房間,顧不上藏着自己的功夫,幾下躍至那喊話的人抓着她的肩膀:“小姐在哪兒?”
那人被抓的生疼,卻被十四滿臉淚水和殺氣嚇住,結結巴巴地指了地點。
轉眼,十四躍入空中,不見了蹤影。
總算 ,十四趕到得及時,將皇甫月從湖裡撈上來,並沒有耗費多少時間。
皇甫月也不知是被嚇着還是凍着,全身輕微地打着顫,眼睛怎麼都不肯睜開。
十四儘可能溫柔地抱着她,站起身要往回趕,卻被皇甫月制止。
“你揹我。”皇甫月依舊閉着眼睛,說。
十四從來不會違背皇甫月的意思,立刻將她背了起來。
纔剛站起身,她便覺得肩窩一陣劇痛,不知怎麼地,十四發現今日的自己特別會流淚,其實,肩膀那疼真的不算什麼。
只是,心裡好疼。
“十四,你不許離開我。”皇甫月說。
“小姐,我……我其實是被安排進皇甫家的殺手,今天剛接到任務,要我……要我殺了夫人和嫡子嫡女。”十四突然覺得,也沒什麼不好說的了。
“十四,你捨得殺我嗎。”
“不捨得。”
“十四,你死都不許離開我。”
“好。”
“十四,你以後可以叫我小月。”睡着前,皇甫月怎麼對十四說。
蹲在牀頭,十四看着皇甫月的睡顏,禁不住伸出手,沿着她的輪廓從額頭,一路虛撫至雙脣:“小月,我死也不會離開你的。我會一直陪着你。”
當晚,皇甫家出了一件大事。
皇甫老爺的寵姬、以及她生下的二子一女均被人用利刃殺死,兇手竟然是一向呆悶的十四。
至於這十四,卻自盡於當初第一次見到皇甫月的梨花樹下,留下一封給皇甫老爺的信。
十四隻想到了這個方法,殺死買兇的人,那麼只爲利益所趨的殺手,也就沒必要再繼續這筆生意了。
看了信後,皇甫老爺沒說什麼,只命人將那寵姬母子的屍體丟去亂葬崗,再派人將十四的屍首燒盡,骨灰隨風灑落。
對於皇甫月的質問,皇甫老爺只說,這是十四自己的遺言。
“小月她不知道,屍首用火焚化,骨灰徹底散落,鬼差就找不到我了。”已然爲鬼百餘年的十四笑看着白溶月的閨房,輕輕說着。
世人皆道入土爲安,屍首損傷或是未能入土,都會對靈魂造成不利的影響,甚至無法輪迴。
可是,十四又何曾在乎這些。
她只知道,她只要陪着小月,一直陪着,直到最後的一日。
“那……皇甫小姐怎麼樣了?一定很難過吧。”湘篁還只是似懂非懂,雖然心中難過,卻也體會得不太透徹。
說到皇甫月,十四終於露出一絲難過和自責:“我沒能想出更好的辦法。小月她……最終選擇與青燈爲伴,最終也不過活了四十。”
當時,皇甫月歲才四十,卻是無病去世。
也只能說,她早沒了活着的念頭,早早地離世。
那時候,十四一直都在邊上,直到看到皇甫月從那身體中走出,目光中卻了有了她的影子。
“十四,你果然在這兒。”皇甫月是帶着笑的。
“嗯,小月,我沒有離開過你。”十四點頭,與她一道走過那遍開曼珠沙華的黃泉路,到達奈何橋邊。
“小月,你先,我跟你在後面。”當時,十四是怎麼對皇甫月說的,然後看着她接過孟婆湯,喝完之後,眼中一瞬變得純粹而又茫然,她已經忘了十四,忘了所有的一切。
然後,十四笑着,離開了奈何橋。在她的屍體徹底化爲塵土隨風飄散的那一刻,她已經失去了輪迴的資格。
因爲皇甫月有一世的吃齋禮佛,十四得以知曉她下一世投生在哪兒,然後趕過去,伴着她成長,出嫁,生子,去世,如此輪迴。
只是,再厲害的鬼,也經不起這樣的消耗。
十四的鬼元也已所剩無幾。
“皇甫小姐那二十幾年,應該都在爲你祈福。”湘篁怔怔地說,百餘年,對於一個完全沒有藉助過外力的鬼來說,根本撐不下來。
十四愣了愣,抿脣一笑:“嗯。”
內院中又靜了下來。
“湘篁,你該睡了。”綰綰終於出聲,看着雙眼有些迷濛的湘篁。
到底是還在長身體,湘篁也熬不了多久,她乖乖地站起:“哦。”而後轉向十四,“那明天見。”
“嗯。”十四微笑着看着湘篁,目送着她回房,然後笑容散去。
“若是喜歡,爲何不爭取。”綰綰看着十四,目光中卻是不以爲然。
十四搖頭:“有些東西,並不是一味奪取就好。”她又怎麼捨得皇甫月一個大小姐,跟着自己過躲躲藏藏顛沛流離的生活。
綰綰搖頭:“你早已超脫輪迴,一點小手段就能讓你繼續存在於世,同樣的,一點小手段就能讓她想起你。”
“我不想破壞她如今的生活。”十四皺眉,綰綰說的方法她也知道,只是不願。
綰綰冷笑一聲,卻也不打算再說。
“你還不懂愛。”十四看着綰綰,突然又展眉微笑。
綰綰冷哼一聲:“愛?那有何用。”她只崇信力量,只要強大了,這世間也沒什麼得不到的,何苦糾纏於這擾了修行的人世情愛。
十四卻是嘴角噙笑,似是想到什麼:“那,你又爲何要跟着那小道士?”
“自然是伺機吃了,以她蘊含的靈力,定能增長我不少鬼力。”
“這樣。”十四頷首,卻不再多說,視線復又落在那扇門上,似是能透過門看到裡面的人一般。
見十四不再說,綰綰也覺無趣,回了自己的房間。
院子裡,除了那大梨樹,也就只剩下十四。
“小月,時間,也差不多了。”
一陣風吹過,梨樹上落下大量的花瓣,原本十四所在的地方,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