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不過彈指一瞬間。
當年轟動一時的破軍已經淡出了凡塵的視線。
神官大人最終走上了神壇,成爲了新一屆的天神。七蓮池隨着破軍的融入,已經成了禁忌之地。偉大的上一屆天神,在最終爲了蒼生,選擇在七蓮池鎮壓住破軍的力量。
而曾經判出的司命,居然是神界隱藏在破軍身邊最好的棋子,最終手刃了這個大魔頭,講大魔頭的殘體親手送上了七蓮池,一下成了神界的大功臣,繼承了其師父的君位,躍到了衆君之首。
千年之前的戰役,無數人的犧牲,換來了千年之後的平和,以及幾句輕描淡寫的故事。
師父的神殿,如今成了她的神殿。五百年前,關於師父的這具肉身,徹底陷入了沉睡,而她,也在當今天神的安排下,繼承了師父的君號。如今,新晉的小仙們,多數不識得她曾經作爲司命的模樣。衆神都說,她不止繼承了師父的君號,還繼承了他的清冷。
仰望着神壇之上,曾經的祭祀神官,如今的天神大人,她常常想起,衆神的這一句話。
雖說仰仗着師父的庇護,靠着莫須有的功成名就,登上了君位,但她清楚,衆神見她,也真不過是一句“澤夕神君”,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但是那些不熟識的小仙們,常常私下講着她的那些“豐功偉績”,一個個親熱地喊着她,“君上,君上。”
她不愛出門,算得上是離羣索居。今日,正好碰着院子的梨花遍開。就尋了一處,慵懶地靠坐着,煮了一壺花茶。打算消磨上幾日。思緒也如她這個人兒一般,斷斷續續。時清醒時朦朧。腦中常常幻現着不再清晰的畫面。
師父到底是師父,當日一杯藥酒,就讓她恢復如常。沒有了淵棄之毒纏身,自己的時間也停留在了那一刻,這千年之來,已不曾再老去。身體之內的妖氣也隨着這千年一點點散去。只是那一頭青絲卻無法再維繫,如今成了韶顏白頭。
就在她出神的時候,院子裡突然走進了一名少年。氣鼓鼓地開口說道,“姑姑,姑姑,你就不生氣嗎?”
“哦?你倒是說說,我要氣什麼,我看你,倒是比我生氣。”這脣白齒紅,不辨雄雌,已經同她一樣高的少年,是三百年前。她養的一尾魚所化。這尾小魚,倒是極有天分,三百年就化成了人形。擁有了仙體。她習慣了獨居,這偌大的神殿裡,除了沉睡的師父,來來回回,也就她自己。看着自己養的小魚兒化作了人形,第一個念頭,便是送他去小仙們呆的地方兒,一同修行,也便於。同族之間的瞭解。可偏偏,這小魚兒就是不肯走。又說是自己養了他三百年,怎麼着。也該收了他做徒弟。
她受不了他沒日沒夜的唸叨,便同意他留下,只是,自己不願要一個弟子,便讓他喊了姑姑。
“外邊都在說,姑姑,妖媚惑主,先是一個破軍,現在又蠱惑了天神,還說姑姑連神君之位恐怕都做不久,馬上就要成了天神的妻子,登上神後的位置。姑姑,你都不知道,那些神啊仙啊都怎麼編排你。還有你那些什麼棋友茶友的,姑姑你名聲好着的時候,就跑來咱們神殿叨嘮幾句,現在,連個影子都沒了。這都算什麼神仙啊。”
“這些風言風語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那麼計較,又是作何。旁人是嚼舌根,說過了就算,偏生你還要替人記得,白白氣着了自己,有什麼意思?至於,那些小友們,君子坦蕩蕩,我一個女人家,都不甚在意,他們一個個男的,眼下,倒是怕同我沾上了關係,臭了自己的名聲,管他是神,還是仙,由着他們去便是了。看吧,越是畏畏縮縮的,越是害怕的,沒準,就越是撇不清干係喲。”
“姑姑,到底是誰說你清冷的。我怎麼瞧着,也是這皮相作怪啊。”
她的外衣做的格外的大,袖口直直蓋住了她的一雙手。只見她從樹下站了起來,開口道,“小魚,不用仙法打掃整個神殿,其實也是一種修行。”
望着她掩藏在袖下的左手,歡脫如小魚,也是眼神一暗,好似爲了怕眼前的姑姑瞧出什麼一般,他開口不滿地說道,“總是讓我幹活又幹活,這神殿我瞧着反正也不會有誰來了,還打掃地這麼勤快做什麼。倒不如,姑姑你教我幾招厲害的法術,你分明,那麼強大的。”
強大的,卻又倔強地不醫治自己的手。外界都傳聞,這是姑姑,同破軍一戰留下的傷,只是,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掩飾,卻從未想要醫治過她。這也讓她又一次落下來話柄,說她爲了時刻炫耀自己的功績。他知道姑姑不是在意外界那些說詞的人,可也想不到爲何她要小心翼翼地掩飾,以姑姑的性子,旁人若越是要說,她大概巴不得越是拿出來給人瞧,最好氣得那些人牙癢癢。她哪是清冷,分明是愛不留痕跡地讓人不好過,自己再冷眼旁觀這一切。
而她的左手,到底又是一個什麼故事呢?
“欲速則不達,飯要一口口吃,修爲要一點點攢,法術,當然也要一點點學了。”
“可是,姑姑,我已經辟穀了。”
“哦,那也不影響你修行。去吧,要是偷懶,我就把你丟出神殿。”說着,對着他,揮着她那過長的袖子,示意讓他快去。
他轉了身,不用看,也知道她此刻又恢復了她那清冷的做派。
“該來的,總會來的。”
她淡淡的語氣,這樣一句不喜不悲的話,從小魚的身後傳來。
哪裡是教他修行,分明是嫌棄自己聒噪。是不是自己修煉千年之後,也就不會再怕寂寞,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再聒噪了呢?
神界很大,這是小魚常常唸叨的話兒。他家姑姑不愛出門,他少不了替她跑腿,有時候一來一回。幾日算短了。常常走着走着,他就迷了眼。識不得路了。就在他越走越遠,想着要如何是好的時候,偏生,總會遇見一兩個好心的神,捎着他,送他回神殿。就在這個從頭到尾認得他不過區區幾位的神界裡,能夠有這等心性,時間和精力的好心神仙們可算的上稀少的可憐。他一直覺得,人家都還是看在他姑姑的份上。而那搭救他的神,多數便是那位神界最尊貴的天神,第一次,見到那位,他只當是哪一個小仙,抱着想要見識一下法力無邊的姑姑的心態,想借送他回去的機會,搭上他家姑姑,自然也不曾給過好臉色。
直到後來。姑姑一副跟他自來熟的模樣,兩人又共飲着茶水,他才察覺到。這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是姑姑的舊識,談不上是藉機想要靠近姑姑的小仙們。再後來,這神走後,他幾番小心翼翼的試探,才從姑姑的嘴裡,得到了這神的真實身份。天神,果然是處在高位,平日裡,皆是雲淡風輕。看似不曾威嚴逼人,可卻自有一股子氣韻。讓人感覺似遠似近。
姑姑這殿離神界的中心偏遠,性子又喜靜。極少有神上訪。而天神大人,日常事務繁忙,除了處理各類事務之外,便也極少出殿。但每每得了空,他卻總是能在自己外出迷路的時候,帶自己回來。日子一久,小魚也就瞧出了一點苗頭。
這位天神,想來也是極有用心的,只是自己那位不怎麼開竅的姑姑,好似一點都不領情。姑姑愛茶,每次天神帶着他回來,就好似有備而來,總是帶着她愛的茶,坐在院落裡,無聲地爲她煮茶。若不是他無意地撇過幾眼,也不知道,高高在上的天神,還煮了一手好茶。
有時候天神察覺到他的視線,也不惱,反倒朝着他淡淡一笑。花樹之下,兩人,一個半躺靠坐着,仰望着天,一人挨着桌子,正襟危坐着煮着茶。風輕輕一揚,花瓣兒就飄零着落在兩人的發間,衣袍上,隨處可見。這樣的場面,小魚不止一次見過。天神的笑意那麼溫和,可是姑姑,卻好似帶着永遠化不開的緋色傷痛,想要悠然,只怕極難。有時,他不禁覺得,姑姑在此之前,一定曾是一簇烈焰,她一定有着轟轟烈烈的,不爲人知的過去。所以,她纔會選擇,看不見眼前,淡如水的天神。
至於另一位會送他回來的上神,便是那位性情古怪的司夜戰神。他和天神不同,他來去匆匆,極少進殿同姑姑敘舊,每次送他到了門口,就自個人二話不說轉身要走,有一回,就連小魚他也看不下去,出言挽留,司夜這纔不好意思地開口,說是今個沒帶酒,就不去了,改日帶了酒,必定來訪。
隔了幾日,他果真帶着酒來了。姑姑是滴酒不沾,他卻偏生要帶着酒來。姑姑極少搭理他,他也不惱,他兩一個人喝茶一個人喝酒,用司夜的話來說便是,他不喝酒,對着姑姑,可不就開不了口。所以,酒是帶來自己喝的。
他一喝上了酒,話便多了。時常對着姑姑將一些舊事。有時候說得興起,還會手舞足蹈,可姑姑始終,連一眼也甚少給他。他倒是不在意,也隨性的很,這酒一喝就是三五日,有時喝完了,他便鬧着,要下凡去尋酒。這上神,可真怪的可以,不愛這神界的佳釀,就愛人間尋常百姓家的自家釀酒。
司夜上神,來去匆匆,說走便走,有時,他繞了一圈回院子裡,便只剩下姑姑獨自坐在了。
“姑姑,上神這回,可又是下凡,去尋酒了?”
談起司夜,姑姑總是一臉毫不掩飾的鄙夷之色,“無妨,他還沒下凡,我估計他就酒醒,然後他便忘了自己這幾日同我說了什麼,自然也不記得,他還要帶着酒回來了。罷了罷了,下回可別再放他進來了。我乏了,得睡上幾日。下回,別把這隨時要發酒瘋的人給我招進來了。”
他不知道吃了多少次這樣的啞巴虧了。分明,是姑姑自個兒陪着上神喝酒的,最後反倒是怨着他,把上神招了進來。這兩位大人物,姑姑的舊友,在他看來。對着姑姑,都是抱着一些心思的。
在他的腦海裡,姑姑悽美的故事。已經如畫卷兒一樣,展開了……
應該是這樣。那年姑姑一襲白衣三千青絲,容顏堪比日月追逐,掌管各方命理,同一戰成名的司夜上身,曾是一對郎才女貌的戀人。可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兩人相厭相棄,也或者是司夜做了什麼對不起姑姑的事。一怒之下,姑姑同當時的天神大人請命,一個人捨棄了神位,潛伏去了魔界。後來,姑姑成功怒斬了大魔頭,又光榮回了神界。而這時,司夜上神早就悔不當初,想着和姑姑再續前緣,可沒想到的是,新任的天神也被神勇無敵的姑姑所吸引……可偏生。姑姑已經對這當初被自己怒斬之下的大魔頭,生出了一絲不改有的漣漪。所以,她始終不接受這兩位的其中一個。
小魚細細思量着。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測精準無疑,看司夜一副不喝酒就不能對着姑姑開口的樣子,肯定是做了什麼對不起姑姑的事。在他看來,天神大人比這司夜上道得多了。
儘管外界謠傳天神會迎娶姑姑,其實他還是很替姑姑高興的。如果這是真的,再好不過了,就是苦了天神,姑姑,多難伺候啊。想到這兒。小魚不禁嘆息一聲,今個一大早。姑姑便又折騰他去舞寒宮外的一處斷崖,那斷崖絕壁之處。生長着朝開暮落的舞寒花,姑姑想拿那花兒煮茶。舞寒花一到夜裡就花謝,姑姑又囑咐他不得用法術,說這也一種修行。等他到了那斷崖處,恐怕,也是入夜了。他還得守着那斷崖到白日,摘下這花兒再給姑姑送去。
可偏生好巧,他夜裡一到舞寒宮,就又碰上了那位難有得空的天神。他雖知曉這位大人,可天神卻從未在他面前表露過自己的身份。在他面前,自己總是有些侷促不安的。
“小仙,這次,可尚未迷路……”
他卻一副瞭然,微笑着點了點頭,“我知道,是夕兒讓你出來尋這舞寒花的?”
“您……怎麼知道的。”
“這是她姐姐尚未出嫁時的故居。她小時候,靈智初開沒多久之後,就很少再見得到她阿姐了,便常常趁着她師父不注意的時候,獨自偷跑,溜達到這裡來,一坐就是一宿,她總是喜歡摘下清晨最早開放的一朵舞寒花。”
聽着天神絮絮叨叨地講了這些,小魚也不禁疑惑起來,聽起來,這天神好像連姑姑小時候的事,也一清二楚,沒這道理啊。大家都傳,這一任的天神,在神界的時間並不長……
“也罷,她要是歡喜這花,我便同你一起守着這花開,摘下清晨最早綻放的舞寒,給她送去。”
“小仙,認得回去的路……總是麻煩您,只怕姑姑怪罪。”
“等你回去,或許花就敗了。還是我送你吧。你放心,你姑姑刀子嘴豆腐心,一定不會真的怪罪於你。”
聽完這話,小魚可就笑不出來了。這是赤-裸裸地在小看他嗎!他就真的這麼路癡嗎?還有他那位姑姑,到底豆腐心在哪裡了,他怎麼就一點也沒察覺到啊!
就這樣,他就帶着天神,不對,是天神一手摘了舞寒花,一手捎着他,回到了神殿。
姑姑看着天神這架勢,倒也不意外。
“正好又碰上你這愛迷路的小仙侍,就幫你把他帶回來了。”
一手撒下他,一手眼巴巴地獻上了舞寒花。這個愛撒謊的天神,他哪裡迷路了,還不是天神自己要跟來。還有,他纔不是什麼仙侍。小魚來不及說上話,就見着他家姑姑從天神手上接過花兒,往自己的院落走去。而天神緊跟其後,開口說着,“可是要拿去煮茶?不如,我幫你吧。”就這樣,兩人眨眼之間,已不見身影。
“夕兒,這一次,你可不能袖手旁觀。”兩人一落座,對面的天神就開口說道,他煮着茶,看着半眯着眼的鳳澤夕,帶着戲謔的口氣說道。
“哦?還有你解決不了的難題,要我幫忙的。”
“這五百年來,你還是不願意開口喊我一句。”天神的口氣越發顯得無辜,又帶着一絲哀怨。
“五百年前,是你自己收回了那兩個字的。也是你說,青華神君是我唯一的師父,而我的師父。這五百年來一直躺在這神君殿裡沉睡着,這一切。你都不是一清二楚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曾經的師徒,如今已經演變了這樣?大概,就是從眼前這個人,登上高位開始吧?至高無上的地位和權力,真的能使衆生在朝夕之間就改了性子,變成了另一幅模樣嗎?她不清楚,她只記得。那個被自己稱爲師父的男人,曾經,那麼的孤傲以及清冷,不願理會凡塵紛爭,不願捲入是非曲折。
“我既然處在了這個位置,自然是做不成你的師父了。夕兒,你有時候,就是過於偏執了些。做不成師徒,我還可以用其他身份,陪伴着你。你又何必執拗於此?”知道她慣用蓮花杯,再向她伸手之時,煮好的茶連同他手中的蓮花杯一同靜靜的安置在他的掌心。
不知何故。她從衣袖下伸出一向避開旁人視線的左手,搖搖晃晃地接住了那杯茶。
“你要聽我喊你一聲什麼?”
“自然是我的名字,不再是一個稱謂。”
“你還有名字嗎?從前你叫祭祀神官,眼下,你叫天神。你要我喊你哪一個?”說着,她還笑盈盈地問道。似乎已經習慣了她的咄咄逼人,他便也不再在這個問題上多同她辯了。
“衆神已一再催促我大婚。你知道,上一任的天神,一直醉心於修行。縱使娶了天后,最終也未留下一子一女。所以。如今,衆神對於天后以及子嗣的事。看得很重。前幾日,他們又送了一輪名單,希望我從中能選出天后。”
“讓我想一想,龍家的女兒,血統高貴,君家的女兒,知書達理,曲家的女兒,溫婉大方……名單上,都有這些女兒家吧?我瞧着一個個不都挺好的,你可以擇其一,也算了了羣神的心願嘛。”
“夕兒!昨日我便在神壇對着衆神起誓,今生,非你不娶。”說着,他拽起了她無法曲直變了形的左手,“你就不能聽我好好把話說完嗎?我心裡沒有其他人,我不會委屈你,我們成了婚,你要是捨不得這裡,我可以搬過來。你還是可以和從前一樣,我不會限制你的自由,也不會讓任何人或事打擾你。這樣不好嗎?我可以照顧你,我可以讓你避開一切紛爭。我只是,換了一個身份,照顧你。”
“師父,千年已到。”
一向不曾發怒,脾氣甚好的天神這時也不由動了氣,“我說過,不許你再這麼喊我。你爲何,就是這般不聽話?”說到這兒,他不禁加深語氣,“是千年已過。”
彼此踩着對方的傷口,如同野獸一般,沉默着,隨時會爆發。
“我不會嫁給你的。就算你如今換了模樣和身份也一樣,在我心裡,你始終就是我的師父,而不會成爲我的夫君。我不知道,你爲什麼會起了這樣的心思。我是你一手帶大的!你既然身處高位,就應該比我更明白,這是怎樣一種禁忌……況且,我早淪爲整個神界的笑柄,神界裡連一個小仙都知道,我早就已經嫁過一次了,嫁給你們口中的那個大魔頭了。娶我,只會讓整個神界蒙羞!你應該清醒一點纔是。”
“我不在乎,我就是要娶你。你是我一手帶大,這世間,只有我,最瞭解你的脾性,知道你怎麼樣纔算活得最好。你是這世間,留給我最好的禮物,如珠如寶,整個神界也抵不上你一個。”
最早他流露出讓自己害怕的神情,是什麼時候呢。或許,也是五百年之前吧,在他登上這個高位的時候。爲什麼,每個她想要好好愛護的人,都會如此呢。就好像,生命中的這些進進出出的人兒,最後走的時候,她都已經記不清最初他們的模樣了。
“你瘋了。你已經瘋了,你竟然要娶你的徒弟。你難道就不知道天地不容,是什麼意思嗎?你難道不知我已經嫁爲人妻,我的夫君還躺在七蓮池裡,我在等着他醒來……你根本不知道我怎麼樣纔算活得最好,你不知道我所求爲何。”
“你就是活在木君禾的魔障裡,走不出過去,看不到未來。纔會過得如此不暢快!你還不懂嗎,木君禾已經不會醒了。如果你還有一絲對他的感情,就更應該從這段過去裡走出來。你應該相信,他如果愛你。也會希望你過得更好。”
兩個人爭執的聲音越來越響,儘管聽不清他們的對話,可守在外邊的小魚也感到了一絲緊張和不安。天神的樣子,看起來,實在不像是能夠和姑姑爭執的起來啊。
這千年來,木君禾三個字儼然已經成了整個神界的忌諱,而他和司夜,更是不曾在鳳澤夕的面前提及。眼瞧着她在自己的面前。一點點卸下平日裡的模樣,一臉悽然地開口道,“恐怕,他早就後悔愛了我。千年都過去裡,他還是不願意醒來看我一眼,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想,難道,他就一點兒也不恨我嗎?他就沒有不甘心就這樣被我折辱?我倒寧願,他掙扎着要起來向我報仇。可是,這到底算什麼。他甚至不能算得上是好好地躺在那裡。你知道嗎?我在夢裡,常常夢見他。有時候的他,是斷了雙臂。有時候的他,是斷了雙腳,可是不管是哪一個他,都對着我無怨無悔。可越是這樣,我就越恨不得殺了我自己。有一回,我夢見自己成裡尋常女子,同其他男子相伴着,受了傷獨自在空無一人的地方哭得肝腸寸斷,他就那樣。空着兩邊的袖管,分奔而至。跪倒在我的面前,看着還在哭的我。那一刻,他心痛又着急的眼神,讓我如墜深淵。夢裡的我,任性地讓他帶我走。可是他卻不肯,他說,就我這樣,就連想要替你擦一擦眼淚都做不到,根本照顧不了你,也什麼都給不了你。我說,可是我想要的是你,愛的也是你。他卻苦笑着說,就我這樣,哪裡還值得你愛啊。我想抱抱他,卻抓到裡他兩邊空空的袖管。然後,我就從夢裡醒來裡。那種感覺,實在太痛了,師父!”
他便是見不得她這副姿態,心下一軟,伸出手,擁着她入懷,“夕兒,放過你自己吧,千年已過,你守着他的殘軀,守着一個空殼,獨自承受這萬世孤寂,又有何用?我們修行千萬年,與日月同在,天地並存,應該比凡人更懂得這個道理。凡人尚能知曉,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就這般看不怕,放不下嗎。你若是不願嫁我,我也不逼你,我只希望,千年,足以讓你從這段過去裡走出來。他身爲破軍,乃三界所不容,就算當初那個不是你,也會是別人。我相信,他更願意,親自亡於你手。這世間,只有你能傷得了他。這也算是成全裡他的這份驕傲。”
看着她那副陷入死寂的表情,他不禁覺得,是自己將她從一個絕望的深淵裡推入裡另一個絕望的深淵。他以爲,千年裡,總會沖淡他對木君禾的感情,卻沒有想到,親手送木君禾至絕路,只會讓她更加地陷入這份偏執裡去,根本無法求得片刻的心安。
“你不懂的,我當年抹去他的記憶,送他回他最不想回的魔界,讓他有機會成爲慕雅。如果一切到這裡結束,那大概也就不會有後來諸多事了。他會一步步變成破軍,還不都是因爲和我的這些糾纏?如果當然,我真的秉着爲他着想的話,就不應該再去打擾作爲慕雅的人生。我不該心心念念妄想着從慕雅的身上,找回一絲絲關於木君禾的一切。說不定,他已經作爲慕雅活得好好的,上一任魔神早在兩百年前真正的隕落,只怕他要是安好,已經從他父親那裡繼承了整個魔界,成了新一任的魔神裡吧。做一個冷酷無情的魔神,也好過他現在爲愛落得如此悽烈的下場。”
“你這樣,哪裡還有一個神君該有的樣子。是我空許你千年之後的盛世。是我說,木君禾千年之後能得以重獲新生的。是我騙了你,與其在這裡自怨自艾,我倒寧願你對着我咄咄逼人,責怪我,當日矇騙你親手送他上絕路。”她若不能好好活着,他要強娶她一個空殼又有何用,他又不是第二個木君禾。當年木君禾,鎖住了她本該有的自由,如今,他也要那麼做嗎?他的愛,從來就不像這兩個人一般。想到這兒他不禁嘆了口氣。他不後悔,若不是他千年前的決定,夕兒不會如今好好地活着。站在自己的面前。她那性子,恐怕最後會和木君禾做一對亡命鴛鴦。
只見她苦笑着開口。“沒人能誆騙我,師父,我知道的,沒人拿刀架着我脖子逼我,是我自己選的路。每一次我都信誓旦旦,等到最後真正抉擇的那一刻,其實,我都還是犧牲了他。什麼爲了他好。都不過是我爲了讓自己好過一些的藉口。爲了讓自己能夠心無旁騖等他千年的藉口。”
“我倒覺得,你是在重傷自己,在謀取你所謂的好過一些。你從小就性子烈,又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心性。真是拿你一點辦法也沒有。你要等,便等着吧。我願意給你一個容身之地,也願意天大地大,任你高飛。我的後位,永遠爲你留着。我對得起天地,對得起塵世,對得起神界。唯一的私心,也就只有你了。”說完,他的身影逐漸遠去。從遠處傳來他的一句輕嘆,“你要是悶在這兒不痛快,不妨去千年後的卡努努走走吧。”
這句話,倒像是帶着術法一般,讓原本還在苦痛交加的司徒一瞬間沉寂裡下來。她已有千年未出過神界,自然也沒有回去過卡努努。重建之後的卡努努,也已經有千年根基了啊。這樣一想,她確實萌生了回頭看看也好的念頭。
等小魚聽着院落裡不再有爭執之聲許久之後,便戰戰巍巍地往院落裡走去。想着偷看幾眼,這兩人也無事他也好安心。可沒想到這一瞧。才發現那兩人壓根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天神還好推測,可姑姑呢。姑姑一向不主動離開這的。若是離開,也總會囑咐他幾聲的,怎麼突然也自顧自走了?想到這兒,他便覺得兩人之前的爭執更爲古怪。罷了,他一介小仙,在天神眼裡更不過是仙侍一名,還是留在這裡,替姑姑好好看家,努力修行纔是。大概就連小魚想不到,姑姑這一走,再見之時,他心中的姑姑已成另一幅模樣。
當初如同廢墟的卡努努,變作裡如今幾座高峰聳立的模樣,雖不能同當初最爲繁盛的十峰之期相比,可她知道,不過千年,能夠恢復到這般模樣,已是不易。她隱匿了自己這一身的神息,化作一位尋常弟子,進入了卡努努。
純水峰尚在,還在那個位置,她遙遙相望,正猶豫着要不要上峰,一探故人身姿。有些許忐忑和不安,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是近鄉情怯。當年修行的趣事還歷歷在目,如今她卻害怕登上這峰,看到寥寥無幾的故人。
“來了,就去看看吧。”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她回頭看去,正是千年來,努力恢復卡努努至今的陽光掌門。
看着她一臉錯愕,見着她如此裝扮,便明白裡她幾分心思,“雖然神息可以蓋住,可風華卻難掩。身爲神界神君,自有各成一派的氣韻。倒還忘了恭喜你,成了神界的神君之首。”
“不過是枉得虛名,這千年來,我的修爲可一點也配不起我這身份。”
“倒是你自謙了。走吧,我帶你走走?看看如今的卡努努?”說着,陽光伸手,引着她往其他幾座大峰而去。
“跟着你逛,無疑實在讓其他弟子揣測我的來歷和身份。過於高調了些。”她挑眉,對着這人,她始終是擺着一副不易相處的姿態。
陽光倒是不介意,也搖身一變,變成一名普通修行弟子的模樣,“這樣,總可以讓神君屈尊賞臉了吧?”說完,竟然還露了些笑臉。
“你居然還會笑,還會開玩笑。”她嘴角抽動,有些難以想象眼前這個尋常青年模樣的弟子是那個自詡身份,保持掌門之姿的陽光。
“我現在這樣,也不是一派之長了。也只是一個想同老友敘敘舊的尋常修行者罷了。神君你尚且有千面風華,我如今可只挪用了一張旁人的臉,笑一笑,也無妨。”
這小子,分明是在嘲笑她當年閒暇之時,喜歡變幻成各種各樣的人,什麼千面風華,淨挑些好聽話講。
“你再講下去,我恐怕就得當你別污穢的東西附了體了。”說着,她甩手向後一擺,不再看他一眼。登上了其中一座大峰。陽光倒也沒閒下,跟在她的身後,她隨意走到他。他就會揀些這千年間來卡努努的點滴來,說予她細聽。倒也無了之前那玩笑的語氣。
逛完了幾座大峰。兩人最終還是落在了純水峰之上,落地之前,她不經意地問裡一句,“那當初的極限峰呢?你不打算恢復了?”
“卡努努已無極限峰。如今的劍修弟子已在你剛纔所到的其中一座峰下修行。這也是,樂天的提議。”
“子涵?他如今可還在?剛纔也未見到他。”
“他尚未修行之中,還未歸。他自有他的際遇和機緣。他是個心志堅定的好孩子。”
“劍修,曾經是卡努努的鼎盛,爲何不單獨立峰?”
“劍修的鼎盛。源自那人,那人如今已歸真返璞,就讓曾經的繁華盛世留在每個人心中吧。就不要再建造起另一座極限峰,徒留幾許寥寂了。”說完,他見她微微出神,便又開口,“今日見你,便是愁雲滿目的,想來是在神界遇到了什麼不順之事?也罷,我倒有一份大禮想要送你。你今日既然來了。我便提早帶你悄悄。隨我來吧。”
這下,她就有些料不到了,她想不到陽光竟然還會準備什麼大禮要送給自己。心下帶着幾分好奇。隨着陽光走到了她曾經的住所,水榭之中。這兒的一草一木她比陽光都要更爲熟悉,記憶中的水榭已和這裡重影在一起,她分不清,她想到的那個水榭,是源自這裡,還是木君禾曾一手爲她所打造的華麗殿宇。
“你到底要帶我去那裡?”跟着他走着走着,就見他停在了曾經自己的居室之外,“就是這裡。你的屋子。走吧,進去。自己瞧瞧?”他替她把門輕輕一推,站在門前。卻不入內,等着她雙足邁入屋內,他這纔跟了進來。
她走進內屋,眼瞧着自己的牀上好似躺着一人,巨大的熟悉之感隨着記憶涌來。直到她站在自己的牀榻之前,她都不敢相信,“我記得,當年,我讓師父親自去尋的,師父說已經找不到他的屍首裡……”
“青華神君或許是晚到了我一步。碳他命大,雖說是氣絕,倒也未身亡。我也是從一頭小狼嘴下搶下了他之後回到卡努努才發現的。這千年以來,我都把他好好養在這裡,我身爲掌門,讓弟子出了這樣的事,也難辭其咎。他傷的太重,百年之前我纔算是治好了他這一身內傷,也少不了良丹妙藥的。只不過,人雖然就回來了,可以後,要是想在修行上能有大成就,可就更不易了。而這百年來,他也沒有絲毫醒來的跡象,我也不知何時他纔會醒,也就沒把這事告訴你了。比較當初,我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把這人救回來。預期讓你得了希望再失望,還不如不告訴你。再後來,就想着,九百年都等了,也不怕再等他自個兒醒來之後,去尋你了。你不會怪我吧?”
他說完這些,倒是瞧出些司徒的神情有些不對勁,卻也只當她激動之心難耐,也未多想什麼。此刻,若是青華在此,必定是追悔不該讓她來這卡努努,得知碳尚且還在世的消息。對已經痛恨自己逼木君禾至絕路的司徒而言,當初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爲碳的死,讓她心灰意冷,覺得幫助三界封印破軍之力。可如今的她,巧合之下得知了碳根本沒有死去的消息,無疑對她來說,既是一種喜悅,也是一種沉痛的打擊,如同被人重重甩下了一個耳光。
只見司徒伏下身子,整個臉都埋進了碳的胸口,嘶啞着聲音傳來,“我怎麼就不懂呢,他要是有心置人於死地,掌下又怎麼會留下活口……”說着說着,便是一陣哽咽。
“太好了。大叔還活着,大叔還活着。”
若是青華見到這個場景,是不是也要嘆息一聲,這下,只怕夕兒更難捨了那七蓮池的斷肢殘軀了!
“你要把他帶回神界嗎?”當初他們都沒想到一直被三界所擔憂的破軍之力會在一夕之間消弭封印,等卡努努得到消息,也是神界幾日後傳出的訊息了,那片面的說辭他也未打算向眼前的人證實。只怕,真相,過於殘忍苛刻。看着眼前痛哭的人,即可便想到碳還活着,雖然能撫慰她,卻也讓她想起裡被自己一手封印在神界的那個人吧。
“不。你替我好好照顧他,直到他醒來。還有,不要讓他找我。”說着,那人即刻直起了身子,決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