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葵寧剛剛伸出去的手只好尷尬地縮了回來,誰讓她那十根白嫩蔥似的手指尖上全是紫紅色的蔻丹呢?萬一一個不小心粘在茶粉上,就沒人肯喝了。這時,高夫人忙招呼自家小女兒道:“你也去跟嚴夫人學學,回去跟你爹顯擺顯擺,也不枉來這麼一趟!”
高家小女兒點點頭,忙跑過去幫忙碾茶了。別看她年紀小,拿起銀碾子碾得是有模有樣,嚴夫人都忍不住誇讚了她一句。高夫人趁機笑問道:“嚴姐姐,你要不嫌棄,送給你做個小茶童如何?”
這話再明瞭不過了,高夫人就是想讓自家小女兒拜嚴夫人爲師。話說臨安城裡想拜嚴夫人爲師的名媛淑女多了去了,可嚴夫人向來不輕易收徒,而且一次只收一個。高夫人說這話也是想碰碰運氣罷了,沒想過嚴夫人真會收。
“那行,我瞧着她資質也不錯,就怕你捨不得送到我這兒吃苦。”嚴夫人居然點頭答應了。
一聽這話,旁邊的陳夫人臉色頓時變了,緊皺着眉頭,不滿地瞥了高夫人一眼。高夫人才不管她是什麼眼色呢,滿心歡喜地合着手掌笑道:“那可真是我們家小暖的福氣啊!只要你肯收,吃點苦算什麼?我們家小暖不是那起嬌慣得連下地都難的千金小姐,皮實着呢,你只管教!”
“既然要入我門,那就要搬到府裡來與我同吃同住,你可捨得?”嚴夫人笑問道。
“捨得捨得!怎麼捨不得?”高夫人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忙叫女兒小暖給嚴夫人行拜師禮。景王妃道:“這樣行禮太草率了,選個好日子再拜也不遲,不急着這一時。”
“王妃提醒得是!我一時高興連禮數都忘記了!好,選個好日子備足了拜師禮我就把小暖送來!”
高夫人樂得一塌糊塗時,陳夫人心裡很是不痛快,扭過臉去瞟了瞟自家女兒手上的蔻丹,真是越看越覺得懊悔,剛剛怎麼就想起給女兒塗蔻丹了呢?這下好了,被姓高的搶了個先,想拜嚴夫人爲師那得等到哪年何月去了?真是晦氣!
這廂在爲拜師的事情賭氣,那廂楊夫人一臉慈母的笑容,拉着寶梳親切地問東問西,想跟寶梳討近乎,但寶梳似乎並不吃她那套,敷衍了幾句,便掙開楊夫人的手起身走到烹茶几邊,跪在軟墊上同嚴夫人和小暖說起了話來。楊夫人有些掃興,心裡着實不舒服,但也只能隨了寶梳。
待茶粉得了,水滾如蟹眼時,嚴夫人親手爲這幾位衝了一杯熱茶。衆人先是觀茶色,再聞茶香,最後纔是細細品茶。說到品茶,幾位夫人不甘落後,紛紛各抒己見喋喋不休。忽然,嚴夫人插了一句道:“各位,今日請你們來其實還有另外一個件事情。”
這話一出,香閣內瞬間安靜了下來。那幾位夫人也不爭先恐後地發表品茶大論了,都各自垂下眉眼去喝茶。嚴夫人笑了笑又道:“想必有人已經聽說過了,景王府最近正在湊銀子,想把擄到北邊去的景妃贖回來,門道是有了,只是銀子上還欠缺些。幾位都是城內善心菩薩,這又是積功德的事情,還請大家多少出把子力氣!”
“喲,三五百兩還成,要是多了我可做不了主的,”百里夫人推脫道,“這事兒我得回去同我家老爺商量商量再說。要是我家老爺答應,那就成。不過你們也知道,如今到處都在打戰,買賣不好做啊!我們家的收入比起往年差不多少了一大半兒呢!一點都不哄你們的。”
陳夫人也道:“百里夫人說得沒錯,自打北邊被攻陷了,北邊買賣就斷了,我家老爺也愁得睡不好覺呢!我實在是有心無力啊!這樣,我有二三百兩的私房,先拿出來給景王妃你應應急行不?”
景王妃笑道:“多謝你美意了,還是留着你傍身吧!”
“三五百兩也不行?”高夫人問道,“那到底贖金要多少啊?”
景王妃伸出了五根手指頭道:“五萬兩!”
“什麼?”夫人們都連連搖起了頭來,互相說着太多了太多了,借不出啊!
景王妃又笑道:“我們前前後後也湊了三萬多兩,剛纔嚴夫人又援手了三千兩銀子,眼下就差八千兩了。哪位夫人若是肯救我們景王府這個急,往後必定重謝。”
“不是我們不肯救,是我們這些婦道人家也拿不出那麼多銀子來。若問家裡要,世道這麼難,夫君們在外掙錢已經很不容易了,實在不想他們爲難,所以還請景王妃多多擔待了!”楊夫人說着衝旁邊坐着的寶梳使了個眼色,暗示寶梳也別沾手這事兒。
這時,高夫人一臉仗義道:“這樣吧,我那兒有一千兩私房,少是少了點,王妃您別介意,好歹能補個尾數您說是不是?再多我也沒有了,只能幫到這個份兒上。”
景王妃連連點頭笑道:“高夫人,那就多謝了!”
“只差七千兩了,我看能不能上別家再幫你盤借盤借……”楊夫人還未說完,寶梳忽然開口了:“餘下那七千兩我借給!”
“真的?”景王妃有些意外。但何止她意外,在場的個個都吃了一驚,用看稀有怪獸的目光盯着她。她卻捧着茶杯喝了一口笑道:“這話不敢說笑,是真的。”
“寶梳,”楊夫人忙轉頭衝她遞眼色道,“你拿得出那麼多嗎?七千兩,不是個小數目啊!你是不是得回去跟阮麴塵商量商量再說?”
“是啊,”陳夫人在旁冷諷道,“你可別圖一時嘴快開白條啊!那七千兩是正兒八經要拿出來的,不是說說話顯擺顯擺威風就收回去的。你一個婦道人家往外借那麼多銀子,要叫你家那位脾氣不好的知道了,沒準會跟你鬧翻天,休了你也指不定呢!”
楊夫人忙接過話道:“陳夫人說得對!寶梳,你還是回去跟阮麴塵商量商量再說,能借就借,不能借景王妃也不會跟你記仇的是不是?”
“也對,”嚴夫人點頭道,“是得先回去跟你夫君說說,七千兩的確不是個小數目。”
寶梳淡淡一笑道:“沒你們想的那麼嚴重。這七千兩是我自己的私房,我們家阮麴塵從來不過問的,由着我花去。再說了,我也不是白幫景王妃的,我想跟王妃娘娘討個人情。”
景王妃忙問道:“你說,能幫我的一準幫!”
“是這樣的,我有個妹夫叫戚汝年,十六歲從戎,跟着馬雲杉將軍打過幾年仗,之前調任過建州錄事,後來因爲一件冤案給罷了官,再後來呢又平反了。原先的官位給人補上了,只能賦閒在家。我就想能不能請景王爺給推薦推薦,好歹能早點補個官來做做,省得他整日沒事兒閒在家晃悠。”
“這個容易,既然他原先就做過錄事,又跟着馬將軍打過戰,能力自然不在話下,朝中眼下正缺這樣的人才,還不必我們王爺怎麼誇,拿了他的履歷去薦一個就行了。”
“能再多添一句,寫寫畫畫的文職就算了,他弄起來頭疼。”
景王妃笑道:“我明白,做慣武將的不喜歡拿筆頭,我會跟我們家王爺說的。”
“那好,王妃真是爽快!銀子你應該急着要,我這就吩咐人回家給你取來。”
“有勞阮夫人了!”
“不礙事!”
寶梳說罷起身下樓去找鍾氏了,楊夫人也趁機跟着寶梳出去了。隨後,高夫人和嚴夫人也下樓吩咐人取銀子來,香閣裡就剩下了陳夫人母女和百里夫人母女了。
等那些人走了,陳夫人倚在軟枕上撇撇嘴,不屑道:“鄉下土包子一個!”
“也不能這樣說人家,攔不住人家有錢啊!一張口就借七千兩出來,有點本錢的。”百里夫人道。
“再有錢也是土包子!一聽說是王妃借錢就幾千兩幾千兩地送,不是土包子是什麼?到底沒出來見過世面,上不得檯面,一上臺面就急着掏銀子顯擺自己身價,光有錢有什麼用?鄉下地方出來的再穿得好看也有股酸味兒!”
“該是楊夫人前頭死了的那個留下的吧?”
“應該是吧!她嫁給楊信就是個填房而已,她以前也不是什麼大家閨秀,還不是從山溝溝裡跑出來的?哼,今兒就讓她們母女顯擺,總有打破牙混血吞的時候!男人囂張不成器,媳婦也是個土包子敗家玩意兒,看他們能在臨安待多久!”
陳夫人正喋喋不休地貶低着寶梳母女倆,以泄剛纔被高夫人搶了先的鬱悶,陳家一個小書童着急忙慌地跑上樓來說道:“夫人,少爺……少爺滾水裡去了!”
“什麼?怎麼滾水裡去了?”陳夫人忙起身驚愕地問道。
“是給……給意舒小郡主推下去的!”
“推下去的?她想殺人害命啊!當個郡主就那麼了不得?走,去瞧瞧!”陳夫人把手裡的抱枕往榻上一扔,氣憤地下樓去了。百里夫人母女也趕緊跟着一塊兒去後院池塘邊瞧熱鬧了。
且說剛纔楊夫人一路追着寶梳下來,在院子東邊的迴廊處把她攔下了,拉着到一邊僻靜的角落裡勸說道:“這銀子借不得,聽孃的,趕緊跟景王妃把話回了!”
寶梳問道:“爲什麼借不得?”
“七千兩不是個小數目,你就這麼放心借給一個剛剛見面的王妃?她雖說是個王妃,但那景王府也就是個擺設,一個空架子罷了,要真有錢還用得找出來借嗎?你這就跟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復返是一個道理,懂不懂?你要不好意思回話,你先回去,一會兒娘來幫你圓場……”
“不用了,”寶梳打斷了楊夫人的話說道,“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但我做事有我的分寸和道理。沒考慮清楚我是不會開口的,七千兩的確不是個小數目,但七千兩能救一個人,還能幫戚汝年謀個官職,我認爲是很划算的。”
“誰知道能不能救回來?又有誰知道這話是真是假?萬一是景王府想攬了錢一家子跑路呢?這兵荒馬亂的誰說得清楚?你和麴塵剛來臨安,很多人都不清楚,娘在這兒十來年了比你知道多,景王妃這個女人表面上看上去慈眉善目笑米米的,但心眼多着呢,指不定是哄你的!”
寶梳冷淡一笑道:“景王爺卷錢想跑?他往哪兒跑?北邊他敢去嗎?去了就是俘虜,到時候還要拿錢贖他;再往南邊跑他犯得着嗎?丟了自己王爺的尊名,揹着個捲款私逃的罪名,他是有多腦子抽風,多想錢呢?拿銀子跟金國贖人我們家也有一個,出價一萬兩,照您這麼說,那就不贖了?且不管救不救得回來,總算是盡過一分心了,也問心無愧了。難道一條人命在您看來連七千兩都不值?”
楊夫人臉上一窘,正要辯解,卻被寶梳搶了話道:“我都跟您說得很清楚了,多謝您一直以來的關心,我過得很好,不用您再費心了,請您也好好回去過自己的日子吧!要是爲了補償從前,沒那個必要了,況且有些東西失去了是補償不了的,又特別是像生命這種東西。不過今兒跟您聊了這麼幾句,我想我跟您往後也沒什麼話好說的了,話不投機說半句都是多的,您還是多少給自己留點顏面吧!”說罷寶梳扭頭去找鍾氏了。
楊夫人怔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寶梳離去,久久回不過神來。在她的印象中,自家閨女是個怯生生,不愛說話的姑娘,又沒什麼主見,就聽婆婆和丈夫的。可這才幾年沒見,居然變得這麼會頂嘴,這麼會自作主張了!她氣得渾身抖了三抖,扶着迴廊的欄杆坐下,使勁地舒了幾口氣,這才順暢了。
就在此時,陳夫人帶着一身火氣快步地走下樓,身後還跟着百里夫人母女。她忙追叫住百里夫人問道:“怎麼回事?出什麼事兒了?”
百里夫人掩嘴一笑,附耳道:“說羅意舒把她家公子推水裡去了!這下可有好戲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