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澤的另一端。
魔教長生堂門主玉陽子一身白衣,負手而立,昂首望天。沼澤裡的夜風吹過,拂起他的衣襟微微飄動,看去氣度不凡,彷彿仙人一般。
除了他的左手,衣袖空空蕩蕩,平添了幾分莫名的滑稽。
那是當年在青雲山一戰,他不幸傷在世間第一奇劍──誅仙之下的標誌。
不過他已經足夠的幸運,畢竟三妙和毒神都已經喪生在了十年之前的那一場大戰之中。
夜風微有些涼,空氣裡彷彿還帶著剛剛那場大雨的溼潤,黑暗瀰漫四周,卻只有他的身影,依然站在那裡,桀驁而顯眼。
在他身後的黑暗中,隱約傳來呼吸聲,那是隱藏在黑暗裡的他的門人,在黑暗裡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命令。
魔教長生堂崛起於八百年前,傳到玉陽子這一代,已經是第七輩,淵源流長,但沒有人比玉陽子自己更清楚,在這個風光無限的背後,長生堂所面臨的危機。
後繼無人!
十年前青雲一戰,玉陽子被魔教其他三大派閥共推爲主持之人,乃是這數百年來,長生堂在魔教之中聲望最鼎盛最顛峰的時刻。
那時候,玉陽子志得意滿,手中有十數個得意高手,都是他在往昔百年之中,苦心栽培起來的。
那時,玉陽子真的以爲,這世間已經再無阻擋他的事物了,只要一舉擊潰老朽的青雲門,長生堂聲名自然震懾魔教,以自己的實力再輔以手下高手助力,長生堂便是八百年下,第二個煉血堂;而他,也將成爲第二位黑心老人!
只是,這種種美好夢想,卻在青雲山上,誅仙劍下,化做了泡影!
他本身在誅仙劍陣中失去了一隻左手,道行大損不說,因爲長生堂乃主持之派,座下高手自然排在第一線決戰,在通天峰與青雲門諸長老首座硬耗先去了一半。
後來誅仙劍陣發動,長生堂殘存高手又是死傷狼藉,逃生之人不過一二,幾乎可謂是全軍覆沒,若非萬人往救援及時,只怕就連玉陽子自己都沒有逃生的機會。
其後萬毒,合歡這兩大派系羣龍無首,都被萬人往收歸己用長生堂雖然還有玉陽子在,卻也是獨木難支,雖然在鬼王宗的統治之下,魔教上下看似齊心,但是暗流依舊洶涌,玉陽子在等一個機會。
救命之恩雖在,但是在道統之爭面前,卻也不過爾爾。
明面上玉陽子臣服了鬼王,卻也是形勢所逼,當然也因爲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槍打出頭鳥!
十年前志得意滿的他們,玉陽子也好,毒神也好,大家的目的都是一樣,希望在青雲門一戰之中奠定自己的統治地位,卻在最後不如審時度勢的鬼王,讓萬人往成了最後的贏家!
如今魔教收歸他一人之下,自然也就成爲了青雲門,天音寺,焚香谷的眼中釘肉中刺,而玉陽子選了韜光養晦,忍辱負重,眼下的情況容不得他不小心,稍有不慎,長生堂只怕會在他手中威風淪喪。
這世上,什麼都容易得到,最難得到的,卻是人才,尤其是自己栽培起來完全信得過的人才!
十年來,玉陽子嘔心瀝血,長生堂慢慢又有了起色,但在玉陽子的心中,那片陰影卻是越來越大。
魔教三公子,碧瑤,秦無炎,金瓶兒,碧瑤自不必說,三公子之首,魔教年輕一輩第一人,其中秦無炎和金瓶兒都是萬毒合歡的優秀弟子,反觀長生堂,除了玉陽子自己居然再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後輩,時常讓玉陽子悔不該當初,幾乎葬送了長生堂的基業,玉陽子有時也會想,若是他出了什麼意外,長生堂會不會就此衰弱,就像是煉血堂一樣,八百年前黑心老人如何威風絕倫,現在也不過是魔教之中一個稍微有些實力的小派系罷了,死不可怕,但是如果長生堂在他手中徹底的消亡,這纔是玉陽子最擔心的事情。
如今萬人往已經如黑心老人一般的統合了魔教上下,萬人往極有手段,似金瓶兒秦無炎這等年輕一輩的新秀都被他拉攏,只等着老一輩凋零,到時候魔教就徹底被鬼王宗吞噬,等到他做到這一步,那邊在不知不覺中勝過了當初的傳奇,黑心老人。
畢竟,在無數魔教弟子心中,八百年前黑心老人一統魔教、縱橫天下的身影,已經是永遠的傳奇!
也就在這個時候,彷彿老天開眼一般,就在長生堂的身邊,死亡沼澤之中突然出現異寶出世的奇兆。
玉陽子驚喜交加,若是真的能得到一件如青雲門“誅仙古劍”一般的奇寶,首先長生堂自保就無問題,然後再徐圖發展,日後未必不能翻身。
在此情況之下,長生堂對死澤之中的異寶視作囊中之物,絕不容他人染指。但是不知道何人走漏了風聲,這消息只數日之內,便已經轟傳天下,頓時天下側目,正邪高手紛紛聚集死澤。
玉陽子驚怒交集,但此時此刻,已不容他後退,遂起長生堂全部實力,佈置在死澤之中,一面全力找尋那異寶下落,一面則負責狙殺來犯外敵。這數十日間,被長生堂暗中殺害在死澤之中的人,已經不下數十人,其中既有正道散仙,也有魔教其他派閥的高手。
爲了本門的生死存亡,玉陽子已然是不顧一切!
這一夜,玉陽子得到門下密報,前方死澤外圍“無底坑”附近,有一羣正道中人駐紮了下來,準備在那裡過夜。而在接下來一波接一波的探子回報中,玉陽子面色漸冷,心中已經明白了那是些什麼人。
那是青雲門門下一羣最菁英的年輕弟子,本來應該只有十幾人,但聽到探子回報,此時那羣人的人數居然已經達數十人之多,而且其中更有和尚和焚香谷服飾的人在其中,玉陽子緊皺眉頭,深深呼吸,向著遠處凝望,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半晌,身後的黑暗中忽地一陣輕微腳步響起,一個看去精明瘦削的中年人走了出來,來到玉陽子身邊,玉陽子立刻轉身面對著他,顯然此人身分非比一般。
這個中年人名叫孟驥,乃是長生堂玉陽子之下數一數二的高手,也是當年青雲山一戰之後僅存的少數長生堂高手之一,所以更是深得玉陽子信重。此刻玉陽子遲遲不能下定決心,也是要等待此人回來。
孟驥向玉陽子行了一禮,玉陽子微微搖頭,道:“算了,不必多禮,怎麼樣了?”
這一句話問的沒頭沒尾,但孟驥卻顯然知道玉陽子所問之意,低聲道:“屬下已經帶人去死澤另一側黑水溝、白馬河一帶搜查過,並未發現鬼王宗、萬毒門和合歡派的人大舉進入,只有幾個落單的小派人物,屬下已經直接下手解決了。”
玉陽子精神一振,面上首次露出笑容,點頭道:“好!如此我們後顧無憂,今晚便全力突襲青雲門、天音寺和焚香谷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先將這些人除去,正道便無力再與我們爭奪!”
孟驥面上卻似乎沒什麼歡喜之色,反而有些擔憂,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道:“門主,但是三日之前,大王村附近暗哨傳回消息,似乎金瓶兒和秦無炎這兩人已經到了死澤附近,而碧瑤向來行蹤飄忽,我們不可不防!”
玉陽子面上肌肉一抖,露出憤恨神色,恨聲道:“這一點我如何不知!正道那些人不過是想要那件寶貝,而萬毒門、鬼王宗一夥,要的卻是我的命!生死存亡之際,顧不了那麼多了...........”
孟驥身子一震,也不知道心裡想些什麼,面上神色不定,低聲道:“門主,那我們怎麼辦?”
玉陽子哼了一聲,深深呼吸了一下,放緩了身子,道:“事到如今,我們已無回頭之路。我們先將正道這些小崽子解決了,然後全力搜尋異寶,一旦到手,以前些日子的異兆看來,這必定乃是不世出的奇寶,到時候,至少自保是無虞了,然後隱蔽起來,徐徐圖之,他萬人往和正道總歸還有一戰,到那個時候,我們未嘗沒有翻盤的機會!”
孟驥低首道:“門主高見。”
玉陽子微微點頭,隨即轉過身,定了定神,伸出他如今唯一的右手,在夜色中重重向前一揮,頓時黑暗中人影攢動,片刻後大批長生堂弟子出現,輕車熟路地向著玉陽子手指的方向,奔襲而去。
夜色茫茫,淒涼而帶著殺氣!
死亡沼澤,無底坑。
這一片在白天看去一片平坦的土地,卻不知爲何有著這樣一個古怪的名稱,除非是長年生活在死澤附近的村民,才知道在這一帶的土地上,中間一大片土地看去和周圍一般無二,都是亂草叢生,實際上卻是個巨大的無底泥坑,且其中淤泥吸力極強,普通人若不慎踏入,不消片刻便被吸了下去,從此無聲無息地腐爛在深深沼澤之中。
死澤之所以得名,也便是沼澤之中,這種殺人於無形的恐怖地方數不勝數!
不過,正道的這些年輕人顯然並非普通人可比。
青雲門一行十數人在死澤中行了幾日,前後遇到了天音寺和焚香谷派出的弟子,三方會合一處,倒是都有熟人在此。
天音寺這次因爲法相單獨提前和李昂出發,餘下之人便以法善爲首,而焚香谷的弟子中,也有李洵和燕虹,只不過見面之後,彼此關係卻不大一樣。十年前的一樁舊事,讓三大派之間暗生間隙,縱使他也是有心修復,卻又談何容易,更不用說焚香谷對於正道魁首之位的覬覦之心。
其間微妙,衆人心頭自己會意,但表面之上,仍舊客客氣氣,三大正道巨派依然同心協力,爲世間正義道德,斬妖除魔,消滅魔教!
這一夜衆人宿在無底坑附近。燃起篝火,再三叮囑師弟師妹們不可隨意走動之後,蕭逸才將天音寺的法相,焚香谷的李洵請到一邊,輕聲商議。
此時此刻,李洵微微皺眉,眼中深處隱有不屑之色,但面上依舊保持著和藹模樣,低聲道:“蕭師兄,你多慮了吧?”
蕭逸才微微一笑,道:“李師兄有何高見,請說!在下洗耳恭聽。”
李洵頓了一下,隨即道:“我以爲,自從我三派入澤之後,勢如破竹,長生堂派出來的弟子被我們一再擊潰。而且自從當年青雲山之戰後,長生堂高手死的死、傷的傷,除了一個玉陽子還在苦撐大局,其餘的根本不足爲慮。蕭師兄卻說今夜危機四伏,太過了罷?”
蕭逸才沉吟片刻,道:“李師兄說的的確有道理。但魔教長生堂中,門主玉陽子道行極高,只他一人我們就不可小覷,此外長生堂自崛起名列魔教四大派閥至今,已有八百年之久,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們又對這死澤異寶誌在必得,難免會狗急跳牆,我們還是小心些的好!”
法善點頭道:“蕭師兄說的有理,我們的確要小心爲上。”
李洵見他二人都如此說話,便不好再說什麼,但他性子倨傲,眼中神色仍是露了些出來,淡淡道:“那依二位師兄所說,今晚我們該如何纔好?”
法善看了看他的神色,怔了一下,轉頭向蕭逸才望了一眼,卻見蕭逸才行若無事,彷彿什麼都沒看出來一樣,依舊微笑道:“李師兄果然明鑑,以兄之高才,他日大功告成,李師兄當記首功。”
李洵微微一笑,居然也不謙謝。
法善在一旁看著蕭逸才喜怒不形於色的臉龐,一陣頭大,他本不善應對這等場面,一向都是法相面對,但是如今法相不在,自己應付的着實難受,只得口唸阿彌陀佛,心中卻道:“法相師兄,你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呀!”
隨即聽到蕭逸才低聲開始佈置,連忙凝神聽去,只聽蕭逸才壓低聲音,輕輕道:
“二位師兄,今晚我們……”
夜色,彷彿又深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