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局者迷。
桔梗一開始就察覺到了不對勁,然而裴辰卻一點兒都沒有這樣的預兆。一來是因爲的確是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好的事情發生,所以沒有什麼直覺預感也是正常。二來則是因爲太過熟悉了,自己的氣息與血脈悸動的感覺——
正如最敏銳最警覺的殺手,也不會莫名其妙的在熟睡之中對自己的枕邊人感到警惕防範那般。
因爲要不是一開始久察覺到違和感與不對勁,要不就是突然捕捉到不同尋常的變化,否則的話這樣的做法,簡直就像是普通人在休息的時候覺得四周的、從沒有變化的環境突然就需要警惕那樣莫名其妙,也許應該說是神經質比較好。
一脈相承的妖氣,源出同流的血肉相連的感覺,這使得裴辰下意識的想當然了。而隔了這麼久的一段時間,裴辰也對今川義元應該有着怎麼樣的妖氣強度和妖力波動有點兒迷糊——
或者應該說自身所持有的妖力太過龐大太過磅礴了,如同永不熄滅的恆星那樣燃燒着無量光,相對而言其他的火種不管是一根火柴還是火把都好,那點兒火光與熱量都委實太過微不足道。既然都是微不足道,那麼自然沒有仔細分辨的必要。
“是嗎,果然……”妖王本人還沒有什麼表示,但是國主大人卻已經看向了一邊,像是有些無力的幽幽嘆了口氣,小聲的嘟囔了一句。
“從早上開始本小姐就覺得心緒不寧的了,就在剛纔突然就心口絞痛連話都說不出來,再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等到剛纔醒來就變成了這麼一個樣子,而且好像渾身的力氣大了許多,但是又總是覺得很虛弱做些什麼都沒有勁……果然是因爲我也完全變成了妖怪嗎?”
少女彷彿很是沉悶生氣的抿着脣,對着一邊的空氣將拳頭揮出又收回,看似嬌弱無力的小拳頭竟然發出了撕裂空氣的沉悶雷鳴的聲音,這樣的動靜自然使得外面的侍女有些慌張的隔門問詢,而後又被她喝退並且勒令不許靠近十步之內。
“……”看到她這個樣子,本來正想要出聲說些什麼的裴辰停頓了一下,然後有些消沉的低下頭來,“……抱歉,義元。”
畢竟以前祂雖然有過讓少女同樣和自己一起成爲非人異類這樣的想法,但是最終還是尊重了少女本身的意願。就連妖心的賦予也只是爲了壽命的考慮以及能夠使得國主大人多少有些自保之力罷了,可是現在卻沒有料到日後會出現這樣的變化,真真是應了那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話語。
想到這個裴辰就禁不住稍微有些懊惱,祂早應該想到的,就連眼睛剜出來之後作爲祭品都還能夠系統化,那麼作爲概念上生命的一切根本、主宰生命活動的心臟就更加不必多言了。
畢竟所謂‘心’者,是神之舍,血之主,脈之宗,更是陽中之陽。
既然眼睛能夠作爲祭品,與北歐神話世界的阿卡夏記錄系統同化,使得裴辰擁有了一整個世界的知識與記錄力量。那麼同樣被挖了出來的心臟也能夠獲得這樣的待遇,它不但依然還在一直跳動着、充滿活力,而且就在祂不久之前重新進入這個世界的一瞬間,也被同化了。
而擁有了妖心的今川義元被那強烈的妖性妖力徹徹底底的改造了一遍,現在除了依然還保持着人形和過往的音容笑貌之外,基本上已經是由內而外從靈魂到身體都蛻變成爲了真正的大妖怪了。
而且最重要的就是作爲寄託着妖王心臟的宿主,她的本質並不是什麼獨立的大妖怪,更多的是裴辰的代行者這樣的性質——只要願意的話裴辰隨時就能夠將元神分體寄宿在她的身上,又或者藉助她的眼來觀察世界。
如果裴辰是神靈的話,那麼現在今川義元就是教會的聖靈牧師,獲取了神靈的神力與眷顧,更是神靈的眼。
這個時候,黑長直國主大人卻是奇怪的看了祂一眼:“你在說什麼蠢話呢,我只是感嘆一下而已……但是,你給我聽好了,我從來沒有後悔過的哦,倒不如說……我和你現在是一樣的了,我和你是一樣的。”
“……誒?什麼意思?……你是在說我嗎?”這下子裴辰猛地擡起頭來,一臉疑惑的指着自己的鼻子,祂覺得自己可能是聽錯了。
今川義元高高地揚起頭,雙手交叉在胸前,這般不淑女的姿勢在她做來卻是如此的賞心悅目和可愛:“人與非人的區別,我非常清楚,不管是壽命還是其他的什麼……煩死了!!所以說都是你的錯啊,我總不可能要求你重新變成人吧,那就只能夠、只能夠……”
似乎慢慢的發現了自己情緒激昂之下說了到底是多麼了不得的話語,醒悟過來後雖然竭力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還擺了擺手,但是國主大人的聲音卻越來越小臉色也越來越紅,到最後因爲想要補救掩飾的舉措太過明顯,以至於甚至有些語無倫次的樣子。
“……反正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的,只是我還沒有準備好、沒有想到會這麼快……不、不對,不是這個意思!”
——畢竟這樣的話語不就和那些不知廉恥的告白一樣性質了的嗎?!
於是莫名其妙的黑長直國主大人就又突然生起氣來了,大聲對着裴辰吼道:“所以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啦!!爲什麼本小姐就要被矇在鼓裡啊,你快給我說清楚!!”
“呃,喂——”
看着今川國主像是在掩飾自己的害羞,又像是在極度亢奮的情緒下的不正常表現,直接一把撲到了裴辰騎在對方的身上,用力的拉扯着裴辰的臉頰,桔梗挑了挑眉毛:“今川國主……你的力量提升過快,心力不足,最好還是不要劇烈運動比較好,畢竟凡事都多多少少有個適應過渡的時期……”
她低垂着眼眸一副與世無爭的神情,然而話語卻意味深長似乎別有所指,更是有一種可怕的低氣壓從她的身上散發了出來。
“誒誒誒?!——”似乎是現在才真正的察覺到還有第三者在場,然後再注意到自己的姿勢到底有多麼不雅的今川義元臉色一下子變得赤紅,頭頂上冒出熱騰騰的蒸汽,手足無措,雙手劇烈的顫抖着。
……
……
重新收拾好凌亂的內屋,國主大人非常優雅落落大方的給兩人展示了一把高超的茶道技藝,她和巫女兩人相對而坐,而裴辰自然只能夠坐在旁邊看着。
不過看到那傢伙在聽了自己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說出來的那番話之後,竟然還是這麼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再對比一下自己方纔的失態,今川義元眼中就怒火中燒,指關節捏的發白,恨不得將手中端着的茶具連帶着滾燙的茶水再一次按在對方臉上。
——可惡可惡可惡,一開始說要以下犯上到的明明就是你啊!!
“咳咳,義元……”一直注意着少女國主的神態的裴辰卻突然咳嗽了兩聲,有些看不下去的開口說道。
國主大人自然是沒好氣地迴應:“幹嘛?有事就說……”
“那個,茶水溢出來了。”裴辰非常平靜地說道,看着少女像是在思考着什麼的模樣,時而咬牙切齒時而呆呆發愣,然而維持着倒茶的姿勢的她面前的杯子早已經滿溢了出來,滾燙的茶水正在木托盤上四處流淌也即將就要滿溢出來。
“咦咦咦?!——”少女驚呼着趕緊手忙腳亂的挽救起來,看着她依然像是凡人一般手足無措的應對措施,裴辰嘴角扯了扯很是有些無力的捂住臉並且伸手輕輕隔空一點,妖力的清芒綻放在空氣中一閃而過。於是那些滿溢出來的茶水全部被蒸發掉,順帶着無中生有的補回來了剛剛倒掉的茶水。
“那個,來說正事吧……這麼一大早的就突然上門,是有什麼事情嗎?”黑長直國主大人像是心虛的看了桔梗一眼,發現巫女一直低頭沉思沒有看過來,頓時鬆了口氣,然後狠狠瞪了妖王一下,緊接着似是掩飾尷尬或者說要打破尷尬一般開口說道。
“爲什麼這麼覺得,難道說沒事就不能夠過來嗎?”裴辰不以爲意的附和道,順手捧起一杯茶水啜了一口,因爲一連串出乎意外的事情接連發生,所以現在祂的思維也有些混亂,需要一點兒時間來理順思緒順帶着重新規劃接下來的行程安排。
“哼,真要是沒事的話你們爲什麼要一起過來……”今川義元冷哼一聲,她可一點兒也不會被這樣的表象迷惑住,畢竟怎麼說都是這個時代最頂尖的姬大名。
“……是啊,我倒是忽略了你也不是那麼好騙的傢伙呢!”裴辰嘆了口氣,卻渾然不覺自己的話語讓國主大人柳眉倒豎起來了,“是這樣的,接下來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嗯,記得你以前對我說過的三年之前的那個時代嗎?我們可能要回到過去一段時間,至於具體的時長可能是……”
祂快速的在心裡統合着信息情報,計算着結果,比手畫腳的比劃着解釋說道。
這次可不是離開當前世界就能夠在下次回來的時候重新切入上一次的時間點的事情,同一個世界不同的時空,時間都是同步流逝的。就像是日暮戈薇當初利用蝕骨之井來回往返於相隔五百年的不同時空,然而兩邊的時空的時間都是在正常的向前流動發展的,換言之也就是五百年前的戰國時代和五百年後的現代時空,世界都是在按照着常識積累的方式進行着的。
並不存在說到了戰國時代之後,井的另一邊的世界的時光就停止了的說法——真要是這樣的話日暮戈薇肯定會感動得流下眼淚,然而來回帶着參考書滿世界跑,甚至高中時期愣是因爲請假多次的理由而在別人的口口相傳之中‘年紀輕輕就落下了一身病痛’的她,想來並沒有得到過那種待遇。
也正是因爲如此,不太確定自己到底要從這個時代消失多久的裴辰自然得來交代一聲。神秘感與隱瞞可不是同樣的概念,前者會使人覺得好奇,然而後者卻會使人心生隔閡,所以察覺到自己以前的做法非常不妥當的裴辰決定從現在開始補救。
“慢、慢着?”黑長直國主大人眨眨眼睛,“你說什麼來着?回到三年之前的時代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回到過去的歷史的那個時代,百鬼夜行羣魔亂舞……”裴辰同樣的也眨了眨眼睛,彷彿很是無辜的說道,“桔梗並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而且在過去也還有着未了的恩怨,眼下是需要了結掉的時候了……”
“……”死死的盯着裴辰看了好一會兒,少女國主瞪大了美眸:“怎麼做?什麼時候走?”
“武藏國那邊有一片很大的森林,裡面有一口古井,只要是……嗯,反正通過那口井就能夠往返於不同的時代,可能是過去,可能是將來。”妖王老老實實的回答道,說出了自己的部分計劃,“至於什麼時候走,當然是越快越好了……”
“難怪你經常往那邊跑……”似乎是明悟了什麼的黑長直少女這麼喃喃自語着,然後眼波流轉在妖王和巫女的身上來回掃視着,白皙的臉上像是因爲氣憤而泛紅了一樣,咬牙切齒的說道,“你們現在就要走?就這麼獨自離開打算拋下本小姐一個人?!”
她本來對桔梗很有好感的,但是現在卻隱隱眼底深處警惕了起來。
“怎麼會,我這不就是來告訴你了嗎?如果想的話,那就一起去吧……”裴辰自然不會傻到就這麼承認下來,而是直接矢口否認。而且祂也的確是靈光一閃,眼神突然亮了起來,將雙手放在少女的肩上,大聲地說道。
“……”靜靜坐在一旁的巫女閉上了眼睛,一言不發卻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
……
三日後。
衆人日夜兼程的趕到了武州,並且熟門熟路的在曾經的瘴氣森林那裡找到了御神木以及蝕骨之井的所在。
之所以會花費這麼長的時間,那是因爲今川國主總不可能像是裴辰那樣,不管是怎麼龐大的產業都能夠隨手拋下,渾然不顧這是數代人數十代人的心血與努力。她雖然對於妖怪的提議非常感興趣,但是卻也需要準備多重的後手佈置,才能夠暫時脫身卸下駿河國的國主——即使是裴辰信誓旦旦的給她保證過絕對不會出問題,就算是出問題祂也能夠反手將局勢扳回來!
這不是什麼誇張的說辭,而是真的不管是太陽熄滅、地球停轉還是星月墜落,哪怕是天塌了祂都能夠扛下來。與之相比僅僅只是地球上的一個小島國的一個國家、家族的興衰盛亡真心算不上什麼,甚至可以說得上是雞毛蒜皮都算不上。——當然了,這是絕對不可能當着國主大人的面說出來的事情,否則的話肯定會被惱羞成怒的少女當場毆打成馬賽克。
而國主大人雖然也還是顧慮重重,但是在真正離開了駿河之後反而卻又完全放下心來了的樣子,一路上看見什麼都好奇,什麼都想去玩一下——也不知道她是被壓抑得太久了,還是真的毫無保留的相信了裴辰的保證,相信無論如何對方也不會騙自己。
於是,在路上就耽擱了最多的時間,磨磨蹭蹭的三天之後衆人才來到了目的地。
“原來如此,我還以爲是父親大人需要我呢,想不到居然是這樣的原因……抽泣抽泣。”開玩笑一般,清姬舉起一隻黑色的袖子,捂住嘴巴笑意盈盈的看着裴辰說道。在她身邊則是英氣的劍士裝扮的明智光秀,同樣的也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裴辰,似乎是很傷腦筋的樣子。
“怎麼可能,只是思前想後也就你們是最佳人選了,畢竟一旦出了問題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了,所以唯有你們我不想冒這個險……”裴辰神色自然的說道,然後才後知後覺的皺皺眉頭,“那什麼,清姬你剛剛叫我什麼來着?這個稱呼請務必不要在這個時候……”
好吧,已經來不及了。
象是幽靈一般在身後探出頭來,一臉狐疑而且眉毛倒豎的黑長直美少女幽幽地說道:“父親大人?……是在叫你嗎?看來沒錯了呢,裴辰!!之前總是到處亂跑隔三差五的就失蹤一段時間,我就已經懷疑了,想不到居然連女兒都有了啊!!”
“……義元你冷靜點,這段時間黑化已經夠多了,再繼續下去的話人設就要崩了。”裴辰捂着臉伸手將少女從自己身後拉了出來,“好吧,之前那些事情是我不對,不應該總是瞞着你們……但是清姬真的、怎麼說呢,我既不是水螅又不是蚯蚓,這種事情怎麼可能一個人辦到啊!”
“嘁。”清姬舉起華麗的羽扇遮住了下巴的半張臉,滿懷敵意的眼神看着今川義元。
幾人現在就在御神木巨大的樹冠下,而桔梗卻是獨自在不遠處的那口蝕骨之井上側坐着,手掌摩挲着光滑的井口邊沿的木材,神色非常的複雜。
自己終於就要回去了,就要看見那些熟悉的人或事了。
但是,爲什麼總感覺那是非常久遠的記憶了,以至於印象也變得陌生模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