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一個黑影從東暖閣後門竄了進去，有人在那裡接應，此人雖肩披黑色斗篷，卻顯得身形窈窕，儼然一位女子。
“噓——！”女子攏着斗篷，低聲道，“有勞太醫。”
被侍衛請來的老太醫興許是老花眼，在脖子前掛了一個圓鏡，隨海棠繞來繞去，避開諸多可能隱藏在各處的耳目，抄暗道接近了凌妃的寢宮。
敲門兩聲即停，裡頭凌妃強打起精神下了榻，走進門口，探問道：“誰？”
海棠低聲一句：“娘娘，是我。”
宮門應聲而開，露出只供一人進出的口子。凌妃此時雙脣慘白，病容憔悴，揮手免了老太醫的禮數，由海棠攙扶着走回暖榻上坐下。
“娘娘。”老太醫放下藥箱，拿出精心調配過的丹藥，交予海棠，叮囑她用溫水服侍凌妃用藥，隨後爲凌妃請脈。
凌妃素手本就纖瘦，這莫名一病，手腕愣是又細了一圈，擱在老太醫面前有些觸目驚心。老太醫謹守本分，讓海棠墊了一方錦帕在凌妃手腕處，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氣，左右掐脈，右手捋鬍子，陷入沉思。
凌妃同樣閉目凝神了一陣，最後不耐煩道：“怎的，本宮的病就這般難瞧？”
老太醫忙睜開雙目，面色尷尬道：“依微臣看來，娘娘脈息紊亂，像是氣急攻心之症。”
“廢話！”凌妃毫不客氣輕喝一聲，抽回手，蹙眉道，“本宮都知道這是氣出來的毛病，還用你教？！”
海棠察覺氣氛不對，忙示意主子小聲些，又轉向老太醫央求道：“太醫。您看，娘娘這病幾日能見好？”她也不問會開什麼藥，對那僅有一面之緣的侍衛頗爲放心，覺得他能把事情打點到位。
老太醫仁慈地笑道：“心病需心藥來治，微臣先給娘娘開一副寧神湯藥，配定心丸等良藥吞服，每日飯後三次。”
海棠應下，取來筆墨紙硯伺候老太醫寫藥方。凌妃懶懶的倚在榻上，微微喘息着，腹內的鬱火還未散去。憋得慌。
“替本宮送送太醫。”服過湯藥後，凌妃眸色和善許多，讓海棠送老太醫安全離宮。
老太醫收拾妥當自己的醫藥行囊。海棠引他出宮，躬身目送他回到了醫署。海棠正要折回東陵閣，恰巧遇到值班巡更的那名侍衛，兩人碰面，私下攀談了兩句。一個是謝出手相救，另一個是謝往日提拔之恩。
月落日升，黎明之光劃破天際。
海棠自是比凌妃早起半個時辰，準備了一大缸熱水，在瓷甕裡存着。凌妃失寵，但位份還在。宮裡的份例一樣不缺，飲食雖然沒有平常精緻，卻也不比尋常芝麻大的嬪妃所用的差。
“娘娘。早膳總要用一些的，這樣不吃不喝不是個辦法啊。”海棠幾乎是端着食盒，跪在凌妃面前了。
凌妃淡淡地掃了前面的百合雪梨粥和蝦珍龍鬚麪，仍然提不起胃口，扁嘴道：“宮外。有消息麼？”
“宮外？”海棠旋目一想，立即明白過來自家主子是說孃家人。回稟道，“已經給老將軍去了信。”
“本宮如今是在拖累歐陽家啊……”凌妃垂眸不語。她昔年何等風光，偏偏被冷宮瘋瘋癲癲的歌妃毀了一切。惜月公主之死，她並沒有真正下令動手，是鄭東流擅自做主，下了死手。
如今，她想辯白，都沒人聽她說了。
海棠懇切道：“娘娘，莫要這樣說！老將軍說過，歐陽家出了一位娘娘，是幾世修來的福氣，是光耀門楣的好事，怎會拖累？”
凌妃知她言不由衷，沒力氣奚落她的巧舌，咳嗽了幾聲，便又要躺下去了。
數日後，鳳儀宮內一片肅殺。
威武皇后親自坐鎮審問鄭東流，王達和蘇玉海兩位公公左右分別立着，時不時恐嚇加刑。
鄭東流起初還嘴硬，一句不肯說，後來釘板擡上來，一見着就哀聲連連，只求饒命，並未坦白交代。
“來人，扎針！”王達出完主意，立即眉開眼笑。他跟鄭東流一起處事過一段時間，礙於鄭東流是服侍太后的緣故，經常忍讓，這下逮住機會，哪裡肯輕易放過，恨不得往死裡整。
鄭東流被打的奄奄一息，恨恨地盯了王達一眼，又換上另一幅嘴臉望着蘇玉海，妄圖他能手下留情。
“扎針。”蘇玉海咬牙道。他跟鄭東流的交情不淺，以前禮尚往來，在武德皇帝身邊伺候許多事情拿捏不準注意，都是鄭東流幫他出的點子，這下看着舊友落難，心中悲憤。
可惜威武皇后要討一個說法，死的偏偏是她心愛的惜月公主，蘇玉海也無能爲力。
“啊——！”一針見血，鄭東流慘叫聲迴盪在偌大的鳳儀宮內。
鄭東流一朝被捕，威武皇后立即下令，將暴室所有的刑具都搬到了鳳儀宮。武德皇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同意了皇后提議，讓各宮嬪妃在一旁看着，以示驚醒之意。
此時，除了幾個爲妃的女人還穩得住身型，其餘小角色皆渾身發顫，甚至軟了下去。
見鄭東流差不多要招供了，威懾後宮的目的已經達到，威武皇后屏退了其餘嬪妃，畢竟鄭東流要招的事情十分隱晦，不宜衆人皆知。
“娘娘，我招，我招……”鄭東流哭腔道，尖細的嗓音叫人不由得心寒。
鄭東流陰險狡詐，兇狠異常，但是較於常人，也更加地惜命。還沒等皇后動大刑逼供，鋼針刺手，鐵烙脊背，就將當年毒害惜月公主的事情和盤托出。
“去請凌妃。”威武皇后面色從容，未等青雲離宮出去，又吩咐她回來，笑道，“算了，本宮不想見她，不用走這趟了。”
青雲不明所以，收回步履，轉身疑惑道：“娘娘的意思是？”
“先把人帶下去，把大殿清理乾淨，一會兒本宮去請皇上聖旨。”皇后不緊不慢道。
王達不聲不響，拂塵一抖，立即有幾個太監七手八腳地把鄭東流擡出了宮殿。
“是。”青雲應聲後環顧宮內各處角落，向侍立着的宮女太監們使了一個眼色，立即涌過來十餘人成排站齊。她逐一交待了差事，遣退宮人，又讓侍衛把刑具搬回了蘇玉海專用的暴室。
鄭東流招供的消息很快傳到東陵閣。
凌妃自是百口莫辯，又加上自那日起吐過血後就一病不起，心中愈發氣悶。
“污衊，他在污衊本宮！”凌妃掀翻面前的妝盒，轉身大怒，“這沒根兒的東西，居然把髒水全潑在本宮身上！”
海棠急忙勸阻：“娘娘！我們該想想對策，千萬不能自亂陣腳。”
幸得海棠在旁苦苦相勸說是還有歐陽家，她並不是完全就沒有了翻身的機會，才撐着一口氣，聽那宣旨的太監將威武皇后的懿旨宣讀。
“皇后娘娘說了，凌妃一準不相信這道旨意，所以還讓奴才帶來了皇上的親筆手諭……”那太監擡眉，低蔑道，“凌妃娘娘，要看麼？”
“不必了。”凌妃哽聲道。
革去封號打入冷宮？呵呵……被海棠扶着跪下的凌妃沒有再像是受到什麼刺激的樣子，整個人平靜的異常。
“人心如此，本宮還能怎樣……”凌妃幾乎心死如灰。
“海棠陪着你。”似乎明白主子的心思，海棠語氣堅定。
凌妃眸色微漾，數年來第一次感激地望着海棠的雙眸，顫音道：“難爲你還肯跟着本宮。”她沒想到，武德皇帝說忘就忘舊日情，一點都不眷顧。
從東凌閣到冷宮，也是好有一段距離。海棠陪着一身素衣的凌妃在宮人們的押送下前往，直到荒涼入眼，還是沒有等到那個想來也不會出現的武德皇帝。
露水恩情，本就薄涼。宮裡的女人一旦失勢，大抵也就是這樣的下場。海棠知道，卻還是心下替凌妃不值。拿了一生最美好的年華陪伴的人，最後連回頭一瞥都懶的賜予，未免叫人心中寒冷。
而凌妃則是始終一言不發，靜靜地看着天際，也不知都想了一些什麼。有海棠扶着，倒也不至於走岔絆倒。
洗淨鉛華，凌妃有着別樣的美麗。想當年進宮的時候，就是這樣純淨如水的女子。可是在這個吃人不眨眼的地方，她學會了一切，已經，不再是那個最初的她……
海棠想着要不要勸慰兩句，卻是見着凌妃的樣子，動動嘴皮又什麼都沒有說。擡眼望着靜靜地盯着她們瞧的慘白色人影，眼裡露出了擔憂，轉身便問着身後的太監道：“冷宮裡還有誰？”
“沒人了。”那人極不耐煩，後來似乎醒悟過來，奚落道，“你是問那些擡東西的人在幹什麼吧？呵，那是歌妃娘娘宮裡的人，正在擡東西呢，歌妃娘娘惦記着她在冷宮用過的東西，現在悉數都搬回去了。”他刻意加重“冷宮”和“歌妃”兩詞，
海棠豎眉不爽，凌妃卻訕笑一聲，都未說別的，只冷冷道：“哦，是歌妃。”
拜歌妃所賜，凌妃纔沒了一切，心中當然有怨。
“歌妃娘娘以前住的宮殿已經改建了吧，新的住處是哪裡？”海棠岔開話題。
“這些皇后娘娘會安排，就不牢凌妃娘娘操心了。”小太監話鋒直指一旁默默無語的凌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