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三八 心動

不知過了多久,張問感覺到嗓子眼乾得冒火,渾身如火燒,頭疼體乏,難受之極。當他有感覺這一刻,雖然都是難受的感覺,但是他心裡立刻一喜:能感受到難受,證明自己還活着。

他睜開眼睛,看見一頂灰白的蚊帳,他試着轉頭,脖子痠痛得厲害,“水……水……”張問第一次發現說話如此困難,嗓子啞得幾乎發不出聲音。

“你……你醒了!”他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陌生女子的聲音,她的聲音充滿了驚喜的感情色彩,“馬上,我馬上給你拿水!”

張問一開始以爲是自己家裡的某個丫鬟奴婢,片刻之後,他想起自己不在家裡!腦子漸漸恢復了意識,他這纔想起剛纔說話的女人是繡姑,福建某偏僻之地的一個村姑。

不一會,繡姑就端着一碗米湯走到了牀邊,她扶起張問靠在枕頭上,小心翼翼地將米湯湊到張問的嘴邊。張問立刻嚐到了甜絲絲的水分,他伸出手捧住碗,大口大口灌進嘴裡,乾澀的喉嚨猶如久旱的土地受到甘霖的洗禮。

“咕嚕……咕嚕……咳咳……”張問將米湯弄得胸口一片狼藉。

“慢點,彆着急,現在沒事了,別擔心。”繡姑的安慰充滿了憐惜,從來沒有人的話讓張問聽起來感到如此溫暖。

他心裡某處最柔軟的地方如同置於溫水中、如同枕在棉花上,溫暖、軟綿綿的。這些天,張問忍受着一敗塗地的打擊,無時無刻不處在生死邊緣,好像周圍全是敵人、全是冷漠,而這個村姑,讓張問得到慰籍、讓張問感到了一絲安全感、讓張問溫暖。

張問也是人,實際上他遠遠不是鐵漢,從小嬌生慣養養尊處優,至少比平民百姓的生活好得太多,身體上沒吃過什麼苦,現在受了這麼多苦,就算他是一個堅毅的人,也快崩潰了。他想活下去,繃着一根神經,忍受着所有的折磨,這時候繡姑的一句話,徹底瓦解了張問的防線。

“哇……”張問突然放聲大哭,眼淚嘩嘩直流。恐怕張問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哭這麼痛快過,也許他剛出生那一刻哭得很痛快,可惜他不可能有記憶。他從來沒有過這麼多眼淚,他感覺到很爽,原來能夠哭也是多麼幸福的事。

張問一哭就不可收拾,在眼淚中,他想起了死去的父母,想起了從小到大心靈上的孤寂,想起了自己的無依無靠,想起了他的至愛死去的小綰,想起了朝廷百官的鄙視,想起了官場的爾虞我詐,想起了復仇時候的堅韌,想起了起早貪黑的堅持,想起了成千上萬的帶甲之士血流成河,甚至想起了國家的風雨飄搖……

繡姑輕輕拍着張問的後背,聲音哽咽着說:“哭吧,哭出來就好受了,我知道你不是乞丐,你肯定遭受了很大的苦難。不要擔心,我會照顧你,你現在沒事了。”

張問哭了一陣,總算哭累了停下來,這種感覺真是太好了,比房事滿足之後的疲憊還要痛快。這是從骨髓裡、從內心最深處泛上來的釋放,張問輕鬆了,很快就找回了信心,他覺得一切都在此充滿了希望。

“謝……謝。”張問看着繡姑,用嘶啞的聲音艱難地說了兩個字。他很仔細地看着她,繡姑的眼圈有點黑,大概是沒休息好的關係,她的睫毛上沾着溼溼的淚水,臉上掛着疲憊,一張清秀的臉,沒有任何脂粉,柔軟的泛着太陽流光的青絲,讓她看起來如此美好。

陽光從窗戶上射進來一束光線,張問能看見那束光線裡飛舞的細細灰塵。

一切都那麼美好。

“謝謝……你照顧我,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張問低低地說話,這樣沒那麼辛苦了。

繡姑帶着淚水笑道:“整整三天四夜。我都擔心你醒不來了,我很害怕,我每天都看着你,向菩薩爲你祈福,我常常向你的嘴裡浸水進去,但是你的嘴脣還是那麼幹,我……”

張問嘆道:“夫人是個好女子,我是一個恩怨分明的人,夫人的恩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如果我沒有死,一定盡我所能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你等等,我煮了米粥,我去熱熱,你一定餓了。”繡姑拿着一塊手帕擦着張問臉上的眼淚鼻涕。

他在繡姑面前就像一個小孩子。

張問這時的情緒已經完全穩定下來,面對此時此景,頓覺有些尷尬。如果是別人,誰也不敢在張問面前做出這樣的動作,但是繡姑這樣做了,張問並沒有任何表示。

繡姑轉身向廚房走去,張問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的背影,窈窕的背景。很好的一個女人,張問這樣認爲。

繡姑出去之後,張問慢慢地自己坐了起來,他低頭看自己的肩膀,已經被一條灰白的紗布包紮起來,好像是蚊帳的料子,洗得非常乾淨。張問偏過頭,使勁聞了一下,除了淡淡血腥味,還有一股青鹽的味道。女人洗衣物時,常常會加一些青鹽,可以更容易洗掉油膩。

他摸了一下臉,發現自己身上很乾淨,已經被繡姑擦洗得乾乾淨淨,除了疼痛,張問現在覺得很舒適。

他左右看了看,這是間簡陋的臥室,沒有上過漆的陳舊的牀、櫃、幾、凳子,沒有薰爐,沒有珠簾,沒有屏風。但是收拾得很整潔,張問覺得這個地方住着還不錯,甚至比豪宅園林裡還舒服。住處不在奢華,它的好,在於有一個好女人。

張問沉思了一會,顯然自己仍然應該設法回到溫州,再圖東山再起。不過這裡好像挺安全的,他可以等自己的身體狀況好轉之後再走。

張問又想到繡姑,他打心裡感激這個女人,而且看得出來,她是一個好人,張問對恩怨還是分得清楚。如果她要離開這個地方,張問願意把她帶走,不過他得自己先回去,不然繡姑跟着自己走會很危險;如果她不願意走,張問也不會影響她的生活,而會派人悄悄給予物質幫助。

不多一會功夫,張問就想清楚了自己的處境和目的,明白了自己要幹什麼,他做事還是挺有效率的。

這時繡姑端着一碗稀飯走了進來。張問也不客氣,接過來西里呼嚕就吃了個乾淨,一則他確實餓了,二則他明白自己需要營養恢復體力。

繡姑笑眯眯地看着張問的吃相,說道:“等等,還有,我給你盛。”

張問一連吃了幾碗飯,才停下來,覺得這稀飯煮得實在是香,糧食的清香。雖然他的嘴巴很苦,但是依然吃着順口。

現在赤•裸•着上身,繡姑又翻出一身乾淨的男人衣服,放到枕頭旁邊。

шшш¸ttκΛ n¸℃O

張問懷疑這套衣服是她死去的前夫的衣服,不過他也不講究,因爲自己那身乞丐服實在太破了,連做抹布都遠遠夠不上。

他穿好衣服,便要下牀,繡姑急忙說道:“你的額頭還很燙,再休息休息。”

張問道:“躺久了頭更暈,我要下來稍微活動一下……你放心,我不會出門,絕不會讓別人看見。”

張問身體軟得厲害,蒼白的一張臉,滿額的細汗,他扶着牀慢慢下來,他放開手時,身體搖晃了兩下,險些摔倒,繡姑見狀急忙扶住張問。

他聞到一股清幽的體香,繡姑的身體很軟,很溫暖。他的胳膊碰到更柔軟的東西,繡姑的胸,甚至讓身體虛弱的張問心裡也是一陣躁動,不過他不會表現出來,再說張問也不是爲了慾望願意爲心所欲的人。

繡姑扶着張問坐到一把藤椅裡。張問軟軟的坐下去,很放鬆,他的坐姿很瀟灑很大氣,男人的氣質顯然是因爲地位形成的習慣,任何時候都會露出來。

繡姑臉蛋紅紅的,低眉垂眼的樣子,不敢正視張問。顯然張問的外表和氣質不是一般的討女人喜歡,這一點已經被許多看見過張問的女人證明過了。

“剛纔看見你吃得那麼香,我也餓了,你在這裡休息一下,我去廚房吃飯。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就叫我一聲。”繡姑胸口起伏,逃也似的出了房間。

一個害羞的保守女人。張問心裡說。

他坐了一會,又嘗試着站起來,他想盡快恢復行動和體力。他吸了一口氣,定住心神,小心翼翼地放開手,腦袋好像供血不足,張問有些眩暈,但是他堅持着穩住,過了一會,好受一些了,他便慢慢地小步走動。

他慢慢走到門口,看見繡姑正坐在板凳上端着一個碗吃飯。繡姑聽見動靜,擡頭看向張問,說道:“你別太着急了,慢慢來。”

“嗯,你吃你的飯,不用管我。”張問慢慢走進廚房,四處看了一下,廚房裡有四道門,除了向外的門和臥室的門,還有兩道門,其中有一道門開着,裡面堆放着一些農具。

繡姑指着另外一道門道:“雞鴨晚上要趕到那間屋,裡面還有茅廁。”她見張問能走動了,提醒他廁所的位置。

張問正想上廁所,便走進去方便。他出來之後,舀了一瓢水衝了手,然後走到繡姑旁邊,看了一眼她碗裡的東西。只見裡面裝着黑乎乎的玩意,也不知道是什麼,張問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

繡姑轉過身去,說道:“我挖的野菜,能吃的菜。”

張問聽罷怔了怔,隱隱想起那天外面的男人說繡姑沒有米了的事,張問忍不住說道:“我明明喝得是米粥,你怎麼不一起吃?”

繡姑紅着臉道:“你身體虛弱,留給你吃……不過沒關係,家裡還有一條棉被,現在天熱用不上,我可以拿去換些米。總會有辦法的,我會照顧你。”

張問有些動容。他家最落敗的時候,也不會連米都買不起,所以從來沒經歷過這樣的事,更沒有經歷過一心想着別人的事。所以他有些恍惚,心裡說不出的感覺,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該怎麼說。

於是張問什麼也沒說。過了一會,他說道:“那枚箭頭……”

繡姑道:“放心,我扔到水裡去了,沒有人知道。”

“我……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不怕麼?”

繡姑道:“現在不怕了,你不是壞人,我看人很準的。”

張問搖搖頭苦笑了一下。

她繼續說道:“你是不是被仇家追殺了?我們邱家莊這裡很少有外人來,你別害怕,他們找不到這裡的。”

張問猶豫着想告訴她一些自己的實情,但最終還是忍了下來,告訴她沒用,反而可能泄漏出去……這個地方應該還是叛軍控制的地方。

張問試探道:“我聽說建寧府在打仗,你知道嗎?”

繡姑搖搖頭道:“邱家莊沒有大路出去,打仗也打不到這裡來。

張問聽罷鬆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繡姑吃完了,然後收起碗去洗。張問找了一根板凳坐下來,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勤勞美麗的女人,做家務的時候依然很迷人。

繡姑注意到張問目不轉睛的目光,臉上更紅,低着頭非常羞澀,她的胸口起伏,好像心跳很快很緊張。這時繡姑吸了一口氣,回頭道:“我姓袁,名叫繡姑。你叫什麼名字?”

張問頓了頓,想着她也不可能說出去自己家裡住着個男人叫張問,他不想在這麼個女人面前說謊,便老實道:“張問。”

繡姑笑道:“嗬嗬,好文雅的名字,是大戶人家的?”

“算是吧。”

繡姑張了張嘴,最後說道:“你一定不願意說遇到了什麼苦難,我就不打聽了,不過……你是不是在被白蓮教追捕?”

張問心裡一緊,試探道:“爲什麼會這麼說?”

叛軍的箭頭有標識?這女人認識叛軍的符號?

這時繡姑說道:“我聽村裡的鄉老說,白蓮教打下了地方,就把大地主的家抄了,把田地分給窮人。你們家是遇到了白蓮教?”

原來如此,張問沉默不語,他不願意騙這個女人,也不願意說。反正什麼也不說,不肯定、不否定、也不解釋,只是不願意說,算不上欺騙她。

繡姑以爲張問默認了,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過了許久,她洗完了碗,又拿起掃帚掃地,一邊說道:“我們成親不到一個月,先夫就去世了……家裡還有一畝水田,半畝旱地,只是缺個男人……”

張問靜靜地聽着,他不清楚老百姓究竟是如何過日子的,所以不知道說什麼。

突然繡姑的聲音變得很低,小聲道:“你要是沒地方去,要不留下來也可以。你放心,我給鄉老說你是我孃家那邊的人,村裡正缺壯年男子,許多地都荒了,鄉老是不會反對男人留下來的。”

這是求愛嗎?張問摸不着頭腦,她讓張問留下來,她想張問留下來做什麼,和她成親生活?

不得不說,這麼一個美麗而賢惠的女人很有吸引力,如果換作別人,多半願意留下來,張問心裡也砰然心動了一下,不過他自然明白,自己怎麼可能把時間浪費在這種地方?

張問想了想,說道:“我在浙江還有產業,你要是願意,等我到浙江之後,派人來接你過去。”

繡姑神情複雜地看了張問一眼,眼神隨即黯淡下去,或許她認爲張問不願意留下,找的藉口而已。

張問見狀說道:“我說的是真的……我留下來做什麼?我不會種地,在村子裡,我什麼也不會做。”

繡姑抱着希望道:“沒關係,我照顧你,我能下地幹活,我能學做那些事,其實村子裡缺少男人,許多女人都下地幹活了。你留下來,我們家裡有男人,我就能放心出門幹活,別人就不會惦記着我、欺負我了,也沒有人會風言風語。”

張問怔怔地看着這個女人,她熱愛生活,很認真地活着。

繡姑看着張問的眼睛,說道:“我會照顧你,做最好吃的東西給你吃,縫厚實的衣服給你穿,晚上給你暖被窩,陪你說話,只要你留在這裡,我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

張問心下感動,說道:“你救了我的命,對我這麼好,你的心意,我不知道該怎麼報答……我可以學種地,學幹活,但是我過不慣這樣的日子,我必須得回浙江。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活着回去,然後派大量的人來接你,保證你安全過來。”

實際上張問打算調集騎兵突入福建,到這裡來接繡姑。張問是真的被這個女人真摯的話給感動了,他堅定地說道:“我在浙江有產業,我的財產是你想象不到的,等你到了浙江,我保證你錦衣玉食,讓許多人服侍你,你要什麼我都設法找給你……”

繡姑怔怔地看着張問,良久之後,她嘆了一口氣,低下頭說道:“對不起,剛纔我心裡一急,不知羞恥地說些臊人的話,我犯傻了,我忘記了你是大戶人家的人,我……”

張問抓住她的手,“你看着我。”

繡姑想縮手,但是張問抓得太緊,她縮了一下就沒有堅持了,只讓自己的手留在張問的手心裡,她羞紅了一張臉,擡起頭看着張問的眼睛,張問的神情很堅定,她的神情很緊張,張着小嘴,好像喘不過氣來了。

張問道:“你相信我,我張問決定要做的事,一定會做到。”

段二 枚卜段二 家事段十二 烽火段十四 意象段四一 密檔段二八 天堂段八二 香消段九 雨聲段五三 招安段二三 上諭段十 玉蓮段五一 裝甲段十二 放火段三六 活着段八四 小雪段七八 大劍段三一 溫州段三十 奶孃段十五 叢林段十 鄉飲段七一 人海段三四 長亭段三十 龍脈段二十 牽連段三四 進攻段十三 劉鋌段十八 暗夜段三十 龍脈段五 桑槐段四四 風頭段二五 太后段二八 老寨段六八 皇宮段二 枚卜段七四 星光段八一 圍殺段三七 聽雨段四四 風頭段六八 放糧段二三 看茶段三十 意外段十 廚娘段四七 遠報段十九 使團段五四 聯姻段九 茶濃段十 裡外段二九 公子段三一 妖書段十七 醋意段十 賣身段四一 情意段十四 意象段二十 特產段七三 暈血段五九 杏花段十八 後宮段四 雀爭段二 開中段八五 罪惡段二一 理由段六十 部署段五 姊妹段三五 張嫣段七十 金甲段十六 日記段十九 小計段八 沙子段十七 替身段三六 活着段四三 火索段六 改鹽段二一 入侵段二六 亂局段三九 難耐段五六 大定段三 憲禁段二一 千金段六九 遭罪段九 五味段十一 皇子段二十 牽連段十五 夜行段十五 紅燭段十八 玄衣段四三 竹竿段二八 忠賢段七 布子段五八 遼西段六三 辮子段十 賣身段六九 遭罪段五一 少女段二六 舅子段三十 受降段七 目的段三 反思段七 畫具段三二 腐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