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無上眼角抽動一下,語音冰冷的道:“回玉橋,我不會拆了無雙門,我要摧毀的只是李無憂。李無憂一死,我可以把你扶上無雙門門主的位置,西北武林將是你我的囊中之物。”
回玉橋如同聽了一個委婉的笑話,他含笑道:“咱們向來彼此,何來你我?好,便讓我來說說你的如意算盤吧。宮無上,你希望搶在李無憂的前頭趕到倒影塔,借用我的身份控制局面,安撫門衆,以最小的代價取勝,呵呵,你覺得我是想做無雙門的門主,想的瘋癲了,纔在兄弟的背後下手?而且順着你的扶持上位,做一個大羅教的附庸?呵,你可知,即使是強盛如初的無雙門,我也對這個門主沒有一點興趣。”
“……哦,奇怪,那真是一種奇怪的忠誠,你既然不去,那你不要後悔。”宮無上收回注視回玉橋的目光,轉向背掛怪異武器的辨發男子,鄭重的邀約道:“冉笑虜,回玉橋給的,我可以給你更多,只要你開口。”
飛天冉笑虜腳踩舟頭,一臉愜意,浪花的細小碎末溶進狂野舞動的髮辮,奇型兵器像是一隻飛翔的闊翼斬開疾風,他望着不斷靠近的美麗金雀花林,悠然回道:“宮教主,回兄沒有付給我任何報酬。”
宮無上聞言心底一動,嘴上冷笑,卻也不再多問。
不消一會兒工夫,三隻乘風破浪的小舟先後抵岸。葉秋心躍上岸頭,悄然走掉。婁聽豔大搖大擺的混進遠處賞花的人羣之中,一會兒便不見蹤影。回玉橋則與冉笑虜、賈輕刀乘上等候在湖邊已久的寬大馬車,一道離開了。
宮無上站在垂柳之下、金雀花旁,並沒有第一時間急奔倒影塔,他望着秋水湖,似是不經意地問道:“金月遊答應了?”
三清和尚趕緊應道:“答應了。”
宮無上蒼鬱的眉毛舒展開來,點頭道:“金月遊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李無憂和唐棠兩人,他總要幫我留下一個。看現在的情況,截留李無憂是指望不上他了。”
三世道人提議道:“教主,爲了以防萬一,我與三清到前路阻擊李無憂?”
“老夫於此處再截一下。前路阻擊的話,你們就不必了,我早留了預備手。三清三世,你們去辦三件事情。”宮無上肅聲道:“第一,調動現留城中的兩個壇口,牽制無雙門的外圍力量,使之不能回援倒影塔。第二,火速派人通知大世子,把李無憂傷重、回玉橋叛門的消息告知他。第三,立即突擊倒影塔,啓動婆娑小隊,我一直懷疑李無憂暗藏了一支秘密力量,不得不防一下。”
三清三世應諾,飄然而去。
魏魁鬥剛剛入教,不敢輕易發言,只是陪侍在宮無上的一旁。他與宮無上面朝瑰豔神奇的秋水湖,沉穆觀望。兩人均是身材異於常人的魁偉之士,擺出這般做派自有一股無形的威勢,尋常百姓沒有一個人有膽子接近。
魏魁鬥知道這時候的宮無上不會有閒心賞景,宮無上等的是李無憂有可能的現身。站在此處眺望,秋水湖三分之二的湖岸線可以無遮的收於眼底,那些被建築與地勢阻擋的地方也皆設有暗哨,大羅教的佈置嚴密無疏漏。幾番思慮,魏魁鬥小心翼翼的開口道:“教主,倒影塔裡的老怪物已經是上個時代的人物了,暗裡早就該死了,怎麼能確定他真的活着?”
宮無上緩緩道:“你覺得緣盡緣錯吃裡爬外嗎?”
魏魁鬥直言道:“緣盡緣錯既然爲大羅教效力,爲何還立下這等不着邊際的誓言?恕魁鬥無法理解兩位供奉的心思。”
宮無上續道:“老喪屍還有幾分生氣,此事屬實。老喪屍和袁家糾葛頗深,緣盡緣錯不會在這裡作假。緣盡緣錯是四大世家袁世家老一輩人物,他倆位列長老,在我這兒掛個供奉之職,算是袁家給我面子,緣盡緣錯並不完全受我節制。緣盡緣錯轉述的也是袁家家主的判斷,袁捉士、袁召宣兩人的洞察力我是相信的。本來我可以再等兩天,老喪屍的壽元怎麼推算也快熬盡了,但是回玉橋卻告訴我,老喪屍前些天進補了一株冷香蕊參……魏魁鬥,你知道冷香蕊參嗎?”
魏魁鬥聽到冷香蕊參,大吃一驚,失聲道:“世間怎會還有這種東西的存在?”
“須理百氣,葉驅千毒,花合萬傷,根莖固本,且延垂死人之壽元。”宮無上搖頭嘆道:“你說我還怎麼等,等復甦七八成功力的老怪物與李無憂共同對付我?”
魏魁鬥左拳擦拭着右掌,像是銅錘磨礪着鐵槊,他琢磨道:“教主,冷香蕊參的療效是否如記載中的那麼神奇,尚未可知。再說根據諸多藥典的描述,冷香蕊參採摘入藥的時機需在參花盛放的剎那,而即使完美採摘了,世間也沒有任何器物可以完好無損的保存冷香蕊參。由此可推,無雙門得到的不過是一株藥效打了折扣的殘參罷了。一株殘參根本不足以令老怪物起死回生,老怪物頂多苟延殘喘一段時間,他能不能出手相助李無憂,還成疑問。”
“算起輩分,老喪屍成名的時代比大司馬還要早一點。那個時代的人物能活到現在的,我想不出還有誰。壽命反映的不僅僅是養生之道,長命即實力,大家拼來拼去,最後無非拼的是命。江湖人想活的長久,就要夠強夠狠夠智慧。你站在風口浪尖,太多人想要你的腦袋,取你的性命,爲了保命,就需要動用更激烈猛厲的手段反擊。老喪屍既然活到現在,他拼掉的敵手已經計數不清。老喪屍會有行將就寢的那一天,但是我還看不見他的死期,只要老喪屍尚未闔眼,眼珠能動,你便要三思後行,萬分重視。”宮無上說到這裡,稍停了話語,天光忽暗,秋水湖又由蔚藍轉爲濁碧,斜遠處的湖面兀衝起一道水浪,裡面飛出一個似欲化虹的人影,宮無上寒聲道:“一個問號的機會,我都不會給李無憂。”
宮無上一瞬間已經掠了出去。
魏魁鬥來不及細辨那浪花裡的人影,但他不用猜也知道是誰,黑麪神全力綴在宮無上的身後。
李無憂出道以來幾乎沒有受過重傷,尤其是內傷。他的風餐大法博大浩然,尋常內傷通過幾次呼吸的調轉就可以消弭於無形。可是此次不同。李無憂引動三清三世的真力破解回玉橋的相思手,這種做法雖然立刻擺脫了極端不利之勢,但是後患無窮。
江湖素有移花接木,嫁衣傳杯的上乘功法,經過嚴格修習,可以完成借力打力、引力導力等種種不可思議的現象。這些功法的施展都有一個基本前提,便是施展者須是一個自由的狀態,施展者絕對不能受制於人。因爲在主要經脈被控的情況下,被借引的真力就好比一匹明明無路可走卻依然要奪路狂奔的莽躁野馬,強行發力的結果將是施展者難以承受之重。破解回玉橋相思手的那一下,李無憂除了承受來自三清三世、回玉橋的傷害,還重創了自身。饒是如此,倘若沒有硬受宮無上一記心心相印掌,他一時還壓得住傷勢。
現在臨界點已過,內息在經脈間的正常運轉都令李無憂痛如刀絞。
內傷即是內息的循環出現了問題。患了外傷,導致一腳一手不能動彈,尚有其他的手足可以勉力作戰。倘若得了內傷,愈是強行催動真氣,愈是傷勢沉重,真正牽一髮動全身,唯有靜養一條途徑。但現在何談靜養,身後勁敵追擊,體內更有毒屑轉化成一股極爲陰毒的氣息在緩慢的腐蝕臟腑。
李無憂臉色蒼白,風馳電掣般直線穿越金雀花林,帶起的強勁罡風催落了漫天的金色花雨,震飛了數個試圖切進的人影,其他預伏之輩不敢強攔,他們賣力追蹤李無憂,卻被迅速拉遠,唯有宮無上與魏魁鬥兩人能夠遠遠的跟上李無憂。金雀花林落英不斷,遊客個個驚呆,遙看柔嫩的花瓣鋪起一條悽美的金黃道路,指向了東南方。
金雀花林的東南方向乃是伊唐學府,伊唐學府有着兩百餘年的歷史,由文武雙全的一代名將伊唐創建,學府治學嚴謹,融貫中外,出過許多學者大儒,是西北的學術中心,其中隸屬學府的半坡書院亦是一處旅遊名勝。
半坡書院的後坡有兩座著名古涼亭。兩座古亭樣式無二,左右相對,俱掛着“倆倆相忘”四個大字的牌匾。這裡涼風送爽,臨近的金雀花林渡來清新花香,它們佔據了半坡書院的地勢最高處,是伊唐學府夏時解暑最佳去處。現在伊唐學府的晨課還未結束,半坡書院尚未對外人開放,然而兩座古涼亭已各立一人。
倆倆相忘的亭,兩兩相望的人。
左邊小亭裡站着溫雅儒和的金月遊,右邊小亭則有窈窕蒙面的唐棠。亭與亭不遠,人與人很近,這一對兒曾經羨煞了多少武林中人,如今卻產生了微妙又遙遠的距離感,此情好比高掛蒼穹的雲朵,前一刻還是不分你我,下一剎就離散變化,再也看不出有什麼聯繫。
金月遊看着唐棠無情陰霾的眼睛,柔聲說道:“窗兒的事情我已經處理妥當,我們回家吧。”
“處理妥當?”唐棠冰冷的質問道:“把窗兒丟給北漠人,從此讓我們娘倆天涯兩端,見不着夠不着,你這個妥當處理還真夠狠心的。告訴你,金月遊,窗兒不能去北漠那天寒地凍的苦地遭罪,他不能去,誰也別想帶走他。”
金月遊道:“你沒有馬匹之助,追趕李章目恐怕非常困難。就是追上了,帶回窗兒也沒那麼容易。我未必能勝過李章目,你亦未必,李章目名列啓輝第一,地位特殊,北漠兩賢王都敬他三分,在他的護佑之下,窗兒至少暫無性命之憂,窗兒若爭氣,將來終有見面之時。”
唐棠嘲諷的道:“那要謝謝你嗎?謝謝你救了窗兒一命?金月遊?”
金月遊忍不住苦笑道:“棠兒,我們之間需要這般說話嗎?我這麼做,也是無奈之舉,沒有辦法的辦法。金家不能硬抗朱崖,換做你帶窗兒去了唐門,結果亦無不同。在金家和窗兒之間,我只能選擇金家。”
唐棠忽道:“好個無奈之舉。那你幫我一個忙吧。”
“幫忙?什麼幫忙。要說你便把話說完,我聽了斷無不許的道理。至於什麼謝謝,那都是什麼話。”金月遊認真的道:“棠兒,有什麼事情,你說,我做。”
唐棠清聲道:“那你助我殺了宮無上,我要祭奠唐表。”
金月遊沉默一陣,方道:“沒有宮無上的援手,窗兒也脫不了身。冤有頭債有主,應該付出代價的是星羅棋佈,殺宮無上,不妥。”
“果然。要你相助也是多餘的。你是精明人,當然明白形勢大局,在眼下的平朔城,落腳在大羅教的地盤,殺我自然比殺宮無上容易的多。”唐棠咯咯笑出聲,明眸卻是冰寒的不帶一絲快意,她輕聲地問道:“你的十五呢?我已經很久沒有見你用了。”
金月遊沉聲道:“十五已經傳給了子來。棠兒,你以爲我會對你出手嗎?”
“傳了自來啊。子來得十五,寒窗得錦瑟。一個留在身邊,言傳身教,維護有加;一個遠逐北漠,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子來是個讓人喜歡的好孩子,然而窗兒就不是你的孩子?窗兒出事之後,你爲他做過什麼?你只冷眼旁觀,看着他走投無路。他若是恃強凌弱,咎由自取,那也就罷了。但他維救百姓,守正仗義,怎麼就護不得?我最大的愚蠢就是太相信你,竟然一直相信你。現在好了,你把窗兒當做一份禮物,轉手送給了北漠人。你對北漠人的心思拿捏把握的恰到好處,真是讓我佩服的拍案叫絕,他們缺什麼你就送什麼啊。真好,真好。”唐棠嘲諷一番,澀聲道:“窗兒不回來,金家也沒有什麼讓我可戀的,金月遊,給我一封休書,我們再無掛礙。”
“棠兒,子來、寒窗還有相如都是我的兒子,子來在武學方面天賦異稟,相如在鑄器上有專長,寒窗的潛力則在於器理之學。十五是一件殺人的武器,交給子來是最合適的選擇,這不是偏向誰的問題。窗兒……”
“金月遊,你有理由說服自己,但是我沒有興趣聽你說這些。休書你給不給?你不給,那我給你好了。”唐棠毫不客氣的打斷了金月遊的解釋。
金月遊一時無言,他靜靜的看着唐棠,過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道:“窗兒的事,我永遠欠你。你怎麼怨我都行。如果責我罵我能夠消你心頭之氣,聽你說上千遍又如何?”
“我怨你麼?不,我不怨你。”唐棠落寞的自問自答。
金月遊一怔,道:“那你是痛恨我嗎?”
“恨你?我沒有那麼想過。我不恨你,也不怨你。要說怨恨,我怨恨的也是自己。跟你說那些話,不過是把事情講清楚。”唐棠發出冬日偏飲寒冰般的絕情嘆息,迷惑的道:“相反,你想勸我?沒有十五在手,你拿什麼勸我?”
“大羅教與無雙門死鬥,今次一定會分出個勝負。你現在去找宮無上,我不阻攔,你會找到他,你看,那裡就是金雀花林,宮無上正在前面的秋水小築圍殺李無憂。你可以去,但你這樣貿然前去,是殺不了他的,宮無上縱橫西北幾十年不敗,武功深不可測,當下他的身邊更是高手衆多,不可力敵。此趟李無憂若無防備,恐怕凶多吉少,不過既算宮無上在秋水小築得手,他要摧毀無雙門,最終還是得依靠自己的嫡系武裝。秋水小築裡的高手們會漸漸散去,他們只有驟起一擊的協心,而無共同攻堅的決心。你如一定要動手,我勸也等一等吧,棠兒。”
唐棠認真琢磨了金月遊的話,道:“大羅教是你的橋板,你準備上岑玉柴的船?”
“今天的西北王已經不是昨天的西北王。金家不會上任何人的船,何況這一艘顛簸隨時會傾覆的危船。我現在重視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窗兒,另一個就是你。”金月遊至情至誠的道:“跟我回去吧,棠兒。”
唐棠微搖臻首,輕否道:“回不去了,金月遊,如果有光殿來金家滋事,就讓他們來蜀中唐門找我,君自珍重吧。”
金月遊仍然保持着微笑,心則忽然一陣陣的痛,他與唐棠近僅一亭之隔,但是咫尺之遙卻遠的像是天涯的兩端。心間的距離一旦產生,就怎麼也拉不回,拉不近了。風兒拂過,香氣依然在,伊人已不見。金月遊對着空蕩的小亭,合上眼睛,深深的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