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玉橋影子般緊貼着李無憂的背脊,如果說這世間有少數幾個瞭解李無憂的人,他絕對算是其中之一。可即便就是回玉橋也想象不到李無憂的內息竟深厚到了這個地步。
他生出一種很荒謬的感覺,彷彿雙手按制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深海巨鯨。
這頭怒鯨隨時都可能甩脫束縛,重回深海。
他果斷喝道:“馬上殺了……”
李無憂的反擊迅速、凌厲,並且有效。
回玉橋的最後一個字已說不下去,他必須全力壓制李無憂洶涌的內息。
一直久候無爲的三清三世在這個時候動了,兩人各出一擊。
三清和尚一掌印在李無憂丹田。
三世道人一拳扣在李無憂心口。
李無憂脣角溢出了鮮血,風餐大法驟然停歇,然而回玉橋卻暗叫不妙。他對抗李無憂雄渾無匹的內力已經勉強,熟料忽然間竟有兩道純正精綿的內勁衝至。回玉橋沾染鮮血的雙手兀地從李無憂的肌體裡彈出。
李無憂蠻不講理的轉引三清三世的掌力拳勁衝開了回玉橋的鉗制,不過因爲這霸道的借力打力是在受制狀態下施展,所以最爲傷身。但是李無憂卻在笑。冷清的笑容掛在少年天真的面容上,詮釋的是殘酷與寂寞。
笑已成了嘯。
他的嘯聲送給他的敵人。
敵人有遠離的,有尚未出現的,乃至有背叛的。
這一嘯卻讓他們全部聽到。
他要讓他的敵人知道,只要他李無憂今日不死,那麼今日這些事他都會記得,都會找回來。
那突斬李無憂的人物揹着翅狀武器正急衝向渡口,他聽到李無憂決絕的長嘯,面無表情的臉龐露出了一絲苦笑,其奔掠的速度卻更增三分,剩下的事情已與他無關。
面部肌肉最糾結的則是廊榭之中的曹氏父子,曹餃子的魚竿更是脫手滑落,他看着完全破壞的五樓,腦海裡浮現着一個個想象中的狼藉畫面,心簡直碎了八瓣,怎一個痛字了得。
李無憂嘯聲未止,屢屢受創的五樓整體塌陷,每一個人都失去了可站立的依憑,向下掉落。
李無憂下墜的最快,他竟像一顆隕石,一落就不可收拾,直接砸穿四樓,落到了三樓。他落到三樓,第一時間就是折掠向樓外。李無憂的江湖生涯很少有逃亡紀錄,但是一旦形勢不對,他的決定絲毫不會拖泥帶水。
不同於五樓的簡單屏風相隔,三樓分成十三間封閉的雅間,李無憂墜落的聽濤閣空蕩蕩的,按道理這個落腳點應該安全無比,可是攻擊說到就到了。
是掌風。
這一記掌風與李無憂的出掌有着類似的地方,那就是平淡稀鬆,看上去沒有什麼驚天的聲勢。但是這掌風卻有着它詭異絕倫的特質,掌風一起,李無憂就感應到了發出這一記掌風的人。同樣,李無憂知道出掌之人也必定感知到了他。
因爲這是心心相印掌。
出掌之人乃是大羅教教主“太乙真仙”宮無上。
一掌未消,宮無上又發一掌。
兩掌幾乎同時出手,掌勢相連,宛若一掌。
宮無上無法測度李無憂的具體位置,不過他依然憑藉第一掌鎖定了敵手的位置,真正的攻擊乃是第二掌,第二掌纔是正宗。
心心相印掌堪稱隔空掌的極致境界,修至大成,發掌者只要知曉敵人的位置,便可於五丈之內做到瞬發瞬至,令敵手避無可避,躲無可躲。
宮無上留給李無憂兩個選擇。
一個是接下心心相印掌,但是追擊的高手羣卻會立刻殺至,形成包夾的局面。
另一個選擇則是硬挨一記心心相印掌,逃出一色樓。
如果李無憂選擇第一個,那麼他今天戰死一色樓的結局幾乎可以預見。而第二個選擇同樣是下下之策,李無憂受創在前,再硬受一記心心相印掌,傷勢將成倍加重,即使支撐着逃回無雙門,面對大羅教的傾力掩殺,敗亡亦是遲早的事。
宮無上閃進雅間,李無憂已經消失不見。
高大、威嚴、酷烈狀若魔神的老者看到窗臺新落的數滴鮮血,森然道:“李無憂,你明知不會有任何機會,卻仍然選擇烏龜老鼠的死法,你很讓我失望。”
背掛翅型武器的辮髮男子踏上了一隻金舟,他本來打算斷開纜繩,立即駕舟走人,但是他睹見李無憂躍出一色樓,便放棄了這個打算,男子直起身軀,沉默的凝望着掠行如雁的那個身影。男子血跡未乾的嘴角微微撇動,露出些許悲慼的表情,其尊崇有加的目光猶如在向一段傳奇致敬。
曹氏父子亦看到了這個場景。
曹餃子雙手壓着欄杆,踮起腳尖,抻長了短粗的脖子,他意識到飛躍而出之人的身份,壓不下心底的驚奇,叫嚷道:“李!李無憂!他,怎麼?”
曹影貴聞言也無法保持泊淨的心境,放下釣竿,驚起回頭,他噼啪快速的捻動着星檀手鍊,確認了一個事實。
飛躍出一色樓的確實是李無憂。
李無憂傷。
李無憂傷到什麼程度,曹影貴揣測不出。但是李無憂傷了就是一個悚然的信號。大羅教與無雙門漸有摩擦爭執,此事曹影貴來西北之前已有耳聞,只是之前曹影貴並未將此當做一回事。西北雙雄平衡了這麼多年,天平怎麼可能一下子就傾斜了呢?摩擦原就是平衡的一種方式,兩個龐然大物擠坐一處,沒有摩擦纔是奇怪的事情。然而今日雙方的一場例行調解會面竟然演變成了不死不休的狙殺之局。
這是一場早有預謀的陷阱,擊傷李無憂,不處心積慮一番,怎麼可能做到。大羅教既然做到了這個程度,雙雄之間再無轉圜餘地。
對於曹影貴來說,大羅教與無雙門誰勝誰負,宮無上與李無憂誰生誰死,其實都與他無關,曹影貴在雙雄的身上沒有一分投資,也無法投上一分錢,雙雄實際擠佔了商會大量的生存空間,許多產業變相的成爲雙雄的專屬經營。曹影貴心裡巴不得這些武林中人相互殘殺殆盡,還世界一片清淨,不過雙雄揮舞拳頭,終帶來的是一個動盪不安的西北,這個結果不是他想要的。
作爲商人,曹影貴只想要一個太平盛世,一個金錢比武力擁有更多話事權的太平盛世。
眼見一色樓又連續躍出一衆高手,曹影貴喃喃道:“小餃子,要不要再打個賭?”
曹餃子直勾勾的只盯着李無憂,目不轉睛的道:“老頭子,又賭什麼?”他一介凡夫的眼力畢竟差了曹影貴不少,說完才發現先前處理掉金展元、徐冬兒的紫衣人倏然攔截在了李無憂的前方。
曹影貴打量着紫衣劍客,忽嘆一口氣,道:“算了,賭這個也沒什麼意思。”
曹餃子卻激動的敲着欄杆,馬上回應道:“他擋不住李無憂,絕對擋不住。”
“這個人是九條命卓克,據說大羅教正招攬他入教,李無憂雖強,但是傷重……”曹影貴加快了語音,而不等他說完,李無憂與卓克已經極速接近。
卓克的身後便是三重廊榭的內側迴廊。卓克把守着秋水小築通向外界的最後一道關口。紫衣人卓克手中有劍,劍抖百十多劍花,百十朵劍花甫開又合,併成一劍,疾刺李無憂咽喉。李無憂於高地飛速下撲,不閃不避,左掌拍出,直封卓克的劍刺。這一記左掌再不與他以前的出手相同。李無憂發出的掌風鋪天蓋地,化石成砂,化砂成粉,塵土漫卷。
兩人交錯而過,李無憂加速穿過迴廊,一頭扎進了蔚藍美麗的秋水湖。卓克則筆直站立,鮮血好似一個新生的湖泊,頃刻淹沒了胸膛,刺出的長劍崩折逆回,斷劍的前半截翻卷着刺入了他的喉嚨。
曹餃子胖手捏拳,面色潮紅,興奮的壓低聲音道:“我就知道李無憂神功無雙,沒人能留下他,果然如此。”
曹影貴搖頭道:“李無憂雖然一個照面就殺了卓克,但是他的出手已經控制不住力量,不能夠舉重若輕,隨心所欲,這表明他的傷真的很重,達到了無法留手的地步。在這個關節受此重傷,宮無上不會給他一點療養的機會,今日便是大羅教與無雙門決戰的時候,李無憂如果沒有什麼奇招,恐怕很難翻盤了。”
曹餃子奸猾的道:“但現在的李無憂纔是最可怕的。你千萬別說了,我可不賭了。老頭子,趕快兌現剛纔的賭注,代價不能低於前次。”
曹影貴露出一個肥而不膩的笑臉,寵溺的道:“臭小子,誰說跟你賭了,你得到的還不夠多嗎?知足者常樂啊。”
一色樓中追出的數道人影都進了渡口。秋水小築渡口停靠的船舶有四種類型,分別爲排筏、小舟、畫舫以及貨船。這裡面小舟的數量最多,超過二十艘,不過金舟級別的只有兩隻。宮無上、三清三世合坐了一艘金舟。婁聽豔、魏魁鬥、葉秋心選了一艘普通小舟。回玉橋與賈輕刀則上了背掛翅狀武器男子挑選的金舟。
“諸位可願隨我去一趟倒影塔?”小舟們箭般火速駛離渡口,舟快風波惡,宮無上的話音卻平穩無阻的傳遞到小舟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秋水湖面積雖不廣闊,平均水深則是超過三丈,氣息悠長的李無憂一入湖水便彷彿成了一隻游魚,不再露頭。按照目前的形勢發展,宮無上知道在秋水小築留下李無憂的可能性已經沒有。但是李無憂的逃亡方向是可以推算的,那就是倒影塔。無雙門的倒影塔與大羅教的山上宮對應齊名,向來是無雙門的象徵性建築和權力中心。倒影塔附近警備森嚴,機關重重,易守難攻,而且據說無雙門的太上教主尚在人間,就躲藏在倒影塔中。這個老怪物一直是大羅教忌憚的對象,大羅教的兩大供奉緣盡緣錯更曾立下不與無雙門的太上教主碰面的誓言。倒影塔已是李無憂最後的希望,必須拔掉。
聞得宮無上的召喚,魏魁鬥第一個高聲道:“魏某願爲宮教主效勞。”
宮無上微笑道:“很好。魏大俠如果願意,老夫請你來大羅教做個護法使者,如何?”
魏魁斗的家族世代習武,也曾作爲名族揚名江湖一時,但現在的情況是沒落已久。到了這一輩,纔算是出了魏魁鬥這麼一個奇才。魏魁鬥闖蕩天下約有十年,在徐州享有盛名,卻一直未加入過任何門派。其間不是沒有門派邀請他,只是魏魁鬥眼界極高,不肯屈就。魏魁鬥期待的正是如宮無上這般一方霸主的垂青。“黑麪神”的黑臉喜形於色,趕忙應承道:“那魏某就以教主相稱了,魏魁鬥願爲教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葉秋心搖着槳葉,委婉的道:“在下的飛刀用完了,生意做完了,西北的美景也看完了,倒影塔不是我該去的地方,請宮教主見諒。呃,魏護法,你有七天的時間,咱們日後聯繫。”
魏魁鬥不假思索道:“七天?不用七天,三天之內,肯定籌給你,我可不想飛刀發作。”
葉秋心笑道:“飛刀發作是七天,但是眼下你需要先支付三成的首款,不要現金,只要銀票,而且票號只要商會的。”
魏魁鬥摸摸黑黝黝的赤裸胸膛,不悅道:“這也太急了,我現在籌不出。”
宮無上淡淡道:“葉秋心,此事簡單,你去跟香火壇說一聲即可,說是我吩咐交代的。”
葉秋心一拱手,道聲:“謝了。”
魏魁斗的臉色卻有些沉悶不樂。
輪到婁聽豔表態的時候,他偏頭看了一眼回玉橋,直接拒絕道:“宮教主,非常抱歉,餘下的事情,我不感興趣。”
“志同道合最好,但是若別有所想,別有所圖,宮某絕不勉強各位。你們放心,宮某承諾的,定會照約履行。”宮無上錚錚有聲的拋下這番話,含笑着向另一艘金舟道:“這邊的三位呢?”
賈輕刀划動船槳,不發一言,一副以背掛翅狀武器的男子爲首的姿態,而那男子向宮無上拱手道:“宮教主,我這次出手是應回兄的請求,要是回兄去倒影塔的話,我和輕刀就陪着大家玩下去。”
這個回答令宮無上有點意外,宮無上和氣的向回玉橋問道:“回兄弟的意思是?”
回玉橋手裡拿着一條潔白絲絹,他正緩慢又仔細的以其擦拭着指尖上的鮮血,回玉橋專注的做着這件事情,對於宮無上的問話,只漠然的應道:“宮無上,我們的合作到此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