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鄉明,月是今夜殘。
天色垂憐,黯魅夜色彷彿就按在衆生頭頂的天魔舞爪,無聲息的汲取着靈魂。
楚紅玉以傾聽的姿勢僵立了很久,其耳際唯風聲而已,風聲在窗口呼嘯而過,寂寞如斯,她聽着一座城的聲音。那些盤踞耳膜的掌聲、刀聲、碎骨聲、嚥氣聲描繪出的畫面就像一副遭遇霜襲的彩繪,正被剝離、褪色。可是心中記掛的那邊顏色還依舊鮮麗,但願無事。
夜裡春風,依稀料峭。
在這城的西門,還遙望不見殺戮。在這危亂兇險的城中,楚紅玉感覺到絲絲裹着幸福的寒意。
她在聽着那個人的腳步。
她在等着一個於風中或許會顯得跛腳的青年。
他能追上來嗎?
他的腳還有傷,輕功勢必受損,這會不會影響到他的暗器?
繞過這些問號,楚紅玉卻是無比明晰的意識到:“一家親”是毀了。
徹底的毀滅了。
而她,自由了?
楚紅玉對這個爲其賣命多年的組織的覆滅竟然帶着痛心。這種痛心非是無由而起,她只是覺得自己沒有對李純一做出更多。李純一畢竟待她不薄,若沒有李純一的提攜甚至是保護,楚紅玉知道自己早就成了組織的一件消耗品,而且李純一抱負遠大,本不應該栽在這裡,楚紅玉想及他已落在“星羅棋佈”那個兇人手上,多半性命堪憂。
思量下去,這種痛更多的變成一支囚鳥擺脫牢籠重新振翅的痛。
束縛的久了,自由也會是一種痛。
小祠樓,窄巷路。誰家良人獨倚小樓望歸人。
楚紅玉輕啓閣窗,無語凝望。
她雖給唐表留了暗記,但還是不放心。
街上蕭索,空無一人。
楚紅玉拾了把椅子,緊貼着窗邊坐了下來。楚紅玉選擇藏身的小樓是一座家族祠樓。祠樓兩層,一樓分成兩個廳,供奉着祖宗牌位、族譜和法事用具,二樓則擺放着氏族榮譽的牌匾,另有些名畫墨寶之類,這祠樓屬於青州城頗具名望的氏族白水王姓,樓旁還連着一間專供王氏子弟讀書的私人書院。
依着調度,巷上剛剛過去了一隊兵卒。楚紅玉將目光放遠,興許是巧合,竟教她發現了一個人影。今夜,因爲宵禁,街上幾難見人。所以,楚紅玉一發現有人蹤,就思量着是否是唐表趕來了。那條人影急速移掠動,在夜幕裡快如鬼魅,楚紅玉一不留神再找不出那人的影蹤。街上巷心空無一人,多數房屋都熄了燈火,除了遠處有幾點微弱的火光在飄動,四周再無動靜。楚紅玉的內心焦急起來,傷口也跟着痛起來,夜風從窗的縫隙滲入,撩起了散亂的幾許青絲,伊用牙咬住,這時她的心中忽然泛起一陣不安,彷彿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隨着夜風一起進入了祠樓,恰巧那樓下的庭門酸澀的響動了一聲,緊跟着傳來一個瓷瓶砰然摔碎的驟響。
此樓進了人。
楚紅玉皺了眉,她聽出一個人正明目張膽的踏着樓梯緩緩而上。
應該不是這個氏族的人。
驀然間,她就聯想到街上那個鬼魅般的人影。楚紅玉輕推窗扇,縱下祠樓,本能的避開了這個人,而那遠處幾點火光是巡城的隊伍,官府展開地毯式的強力搜索,白家祠樓也不可以久留。
祠樓窗前,原先楚紅玉立定的地方已站了一名青年男子,逼走人的男子稍停了一會兒,然後跟定楚紅玉的方向,一步踏出窗外,飄落如一顆月下塵埃。
暮望城的搜查任務主要依靠趙獲編排的四十餘個巡邏小隊。小隊由暮望府衙的捕快、差役、校尉府的兵丁構成,他們五人爲一組,四組爲一小隊,小隊各有負責區域,在趙獲的調配下進行着拉網式排查。
朝廷的力量則各司其職。
大內逆鱗衛的一部分人馬守備在府衙,監視着暮望武林的大佬們,一部分秘密突擊在欒府,負責瓦解欒照的私人護衛,另一部分侍衛則實施斬首行動,控制欒照在暮望大營中的骨幹親信,防止兵變。逆鱗衛只有很少的一點力量參與搜查,基本也只負責指揮,掌控大局而已。
至於晚間新入城的夜魅營和部分調自北華、遺石的兵勇統合一處,逾兩千人的隊伍迅速包圍了欒府,楚紅玉之所以能夠順利突圍,“紅眉”鏈鏢起了很大作用,再者欒府的奢侈腐敗也幫了大忙,這宅子修的過於宏大,超過兩千的兵丁竟都無法徹底圍死欒府。這事日後報上朝廷,禮部、工部恐怕要對天下私擴違制的宅邸做一次嚴厲的清理整頓。兩撥匯合的翠羽營則均駐紮在東南西北四個城門方向,從原城衛部隊的手中接過了指揮權,城門區域的警備與往日不可同日而語,葉東風已經傳下死命令,禁令不消,誰都不準出城,就算有天大的事情在身,也要留在暮望。
暮望江湖各派的首要人物紛紛被請至府衙,請柬上寫的十分分明,大意是誰要不想來也可,不過一旦發現門人在街上游蕩作祟,即以勾連作亂定罪,格殺勿論。在這種赤裸裸的威脅手段之下,那個敢不去府衙報道?
王氏祠樓靠着的這條窄巷名爲富貴巷,據說此巷所以這麼命名,大致原因有三。一者住在這裡的人家非富即貴,二者這條巷子歷史上曾出過兩名文狀元,傳爲暮望佳話,三者這條巷子因爲地角不錯,臨着繁華的天女河畫舫,所以宅子的價格賣得都很高,想在此置所宅子須得相當的家底。
楚紅玉沿着富貴巷行出兩百餘步遠,就逢上了先前那一隊兵卒。這些兵卒整齊的從一個大宅的後門走出,那宅中的長者攜兩名中年男子一路送至院門口。這一次前來搜查的兵卒紀律嚴明,沒有擺譜,沒有擾民,沒有勒索,讓此戶人家非常慶幸,本已經準備好的銀子竟是沒遞出去的機會。楚紅玉躍上屋檐,伏着不動,由於左肩中了居右禪一掌,她整個左臂乃至半身愈發麻木,真氣漸漸不能循環一體,經脈隱隱灼痛,傷勢不及時調治竟有愈演愈烈的跡象。楚紅玉考慮到行動力力大不如前,不願冒險從兵卒的眼皮子底下溜過,伊就連剛剛躍上屋脊這一下提縱都是非常吃力。估量着唐表趕來尚需時間,楚紅玉也並不着急,便靠着屋脊隱藏起來,但那隊兵卒似乎也不着急,其中領隊的低吼道:“幹他孃的!歇會!攤上這等破差事,窩火!”
這領隊的軍官一張圓餅大臉,顴高眼小,生的滿臉絡腮鬍子,即使此刻露出沮餒神情也能從其面相上看出幾分頑惡,這軍官一聲令下,其他衆人亦停住腳步,聚攏在一起,嘈嘈而語。
“楊老大,你說這翠羽營在皇城根子耍耍威風就罷了,如今偏偏跑到我們暮望來稱王稱霸,呼三喝四的,弄個破活兒大半夜不讓人歇,更一點油水也撈不到,還搞他媽的紀律嚴明,約法三章,我幹他姥姥的!冤沒見過這麼冤的,三隊的李大菜刀稀裡糊塗便教人給斬了。”
“哎,不過三兩銀子,李大菜刀算是黴運到家,引了血光災。不過你那話說得不對,皇城裡多少大人物,大世家,翠羽營算哪根蔥?哼哼,咱欒大校尉去那地方也得裝孫子,翠羽營不過是皇帝王族的看門狗,能耍什麼威風,可不也就來暮望扮他媽的狗屁禁軍!”
“喂,喂,注意點,現在開始少提欒校尉,欒府那邊聽說出事了,消息雖沒透出來,但究竟怎樣,不好說啊。李大菜刀的腦袋沒了,我們都得加倍小心。”
“頭兒,還搜個什麼勁,翠羽營就在旁邊駐着一隊,這片就是發生什麼事兒咱還能搶得過人家?真要有個兇惡的,中午街上見識了吧,咱們也是送腦袋讓人砍的命。楊頭兒,咱們乾脆收隊得了。”
“是啊,楊老大,這等沒意思的活兒還幹它作甚!”
那被喚做“楊老大”的軍官本低頭尋思着,聽了屬下七嘴八舌的嚷嚷不由煩躁起來,於是喝道:“收隊?操,收個屌隊啊!你們這羣蠢貨都他孃的不想要腦袋了!別給老子吵鬧!等二隊、三隊、四隊、五隊過來,咱爺們兒就往城內轉轉,離這該死的翠羽營遠點,惹不起還躲不起嘛,這羣王八蛋,不給老子好處就休想咱弟兄替他們賣命。”
有欒照這等人執掌着暮望大權,城內風氣可想而知,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暮望的這些軍卒於執行公務時順便撈油水已是不成名的陋規,只是沒想到今次遭翠羽營撞見,當場就被斬了一個負責的小頭目,餘下的兵卒因此事暗生怨恨,士氣低落。
一會兒功夫,從東西兩面皆來了兩組兵卒,人員聚集,所有兵卒都聽那楊老大的號令,轉了方向,不繼續向南城門方向搜去,而欲返回。這一小隊兵卒百人左右,行進時也不停止喧譁,五七一夥,七嘴八舌,很是醒目鬆垮。他們沿楚紅玉藏身的屋檐下經行,沒有一人向四周觀察打量,真是平常散漫慣了。
楚紅玉潛伏着,像是一片褐色的葉子緊貼着屋脊,按照與唐表的約定,走到此處已差不多了,她又不能真的站在南城門下大喊接應的人在那裡,她想只需要等到唐表到來,即可。楚紅玉的一雙明眸略有倦意但清澈如昔,她觀察到遠處那幾點火光已經到了街前,手持火把的人影依次映入楚紅玉的眼中,乃是一隊七人的翠羽營禁軍,翠羽軍士亮甲豔羽,成扇形隊行進,拐進富貴巷,正好迎上了這一夥兵卒。
猛然間相遇讓兵卒們一愣,他們頓時有種雜牌軍遇到正牌軍的尷尬,之後仗着人多勢衆,兵卒們冷冷地橫在街心。
幾名翠羽一直前行,直到被擋住去路才停下腳步,中間那名按劍在胯的彪形漢子沉聲問道:“周邊可有異常?”
“一切正常。”楊老大答道。
“你是這一隊的哨官?”翠羽看着兵卒充滿怨氣的目光,心中不太舒服,低喝道:“有事報告,無事讓開道路。還有你們的搜索方向錯了,前面纔是你們的重點。”
楊老大冷哼一聲,道:“這個不用你教,這地方也用不找你們搜查,你們越界了。”
“越界?趙獲難道沒有跟你們交代清楚?翠羽營有權在全城可疑之處進行搜查,並且隸屬暮望的兵士都要聽從翠羽的指揮。”那翠羽不悅道:“你在這裡杵着,不聽令行事,我問你是什麼意思?”
楊老大猛地吼道:“幹你孃的!你有什麼資格對老子指手畫腳。我敬你,你是禁軍,我不敬你,你連根鳥毛都不是!我問你,你有什麼官銜在身?你不也是小卒一名?別以爲出了皇城就能裝大爺!”他忽地說出這話,所有的兵卒都嚇了一跳,其中也包括楊老大自身,不過說都說了,楊老大聳了聳肩膀,硬撐着兇狠,一副無所謂的兵痞樣子。
衆翠羽聽楊老大口出惡言,那中間領頭的彪形漢子怔了怔,似乎想不到這人的怨氣如此之大,不過他片刻便恢復了冷靜,其他幾名翠羽皆怒氣上衝,拔出佩刀,作出了戰鬥準備,翠羽營還從未遇到過這種公然侮辱。
楊老大一雙兇惡的小眼滴溜溜的亂轉,其身後的兵卒亦紛紛擎起了刀槍,眼看雙方就要動手,以百人對七人,楊老大暗忖即使翠羽營再驍勇也是必敗,但這一鬧將起來,無論誰輸誰贏,都不是他一個小小的哨官能扛下來的,暮望的天已經翻了個,據說貌似連欒校尉都垮臺了,他一個區區哨官怎敢捅婁子,這個夜晚可是隨便定點罪名就能滿門抄斬的,但是背後站着的近百名兄弟的情緒已經起來,楊老大這個臺階不好下。此刻,對面的翠羽緩緩舉起了右手,寒聲道,“兄弟們,先不要動手,校官大人正趕過來,讓大人給斷個是非。”
縮在屋脊後的楚紅玉不僅對這個翠羽有幾分刮目相看,以她的耳力也是片刻之前才聽到“嗒嗒”的馬蹄聲,這也讓楚紅玉心中迷惑起來,是她實力下降的太厲害,還是這個翠羽能力太出衆?
那翠羽這麼一說,人多勢衆的一干兵卒亦不敢妄動,校官是翠羽營僅次於正副都指揮的官職,與欒照的地位相當,一言可以定他們的罪過了。
小半會兒的功夫,一人才慢悠悠打馬而至。此人一身薄衣,外罩軟甲,頭頂銀盔,肩挎一張暗紅色的小弓,背上一隻裝滿箭矢的箭筒,那頭盔頂部插着三根翠羽,其座下馬卻重甲覆體,鐵罩遮面,馬頭部位只露出了鼻眼。來者看來年紀較輕,約莫三十許人,鳳目朱脣,面如冠玉,生的頗爲好看。
翠羽默然分立兩旁,於讓出路徑的兩旁單膝跪拜。鐵面重甲馬緩慢前行,穿行過翠羽,最後噴出一記濃重的鼻息,停在楊老大的面前,馬上人倨傲道:“爾等小卒可認得我?”
楊老大那裡識得此人,但看一眼那銀盔上的三根翠羽,心底一個激靈,毫不猶豫的隨七名翠羽軍士一併單膝跪下,他雙手抱拳,異常恭謹的應道:“下官參見校官大人。”
這楊老大能得到哨官的位子除了會使銀子,心思也是奸猾。翠羽營的官銜可不是易得的,他深知這般年紀便能坐上翠羽營校官的只有兩種人:一者是能力卓越罕有,乃是從那萬衆軍士中破格提拔起來的,不知經歷了多少鐵與血的洗禮,另者則是仗着家境雄厚,憑藉族系力量越級上升,仕途早就有人打點好了。這兩種人都得罪不起,別看翠羽營的校官看似官爵不高,只是個從六品,但能在四大營中混出頭的,將來遲早有機會拜將。所以楊老大可以跟翠羽營的普通的副官頂撞幾聲,那是告訴對方你強龍難壓我地頭蛇,可是他絕對沒有面對校官也敢猖狂的膽子。
那校官面無表情道:“你本是死罪,只是情勢從急,本官暫且給你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倘再不聽調遣,違反軍規,本官定斬不赦。”
楊老大嚇得叩頭不迭,他不想這人如此聰慧,未問一言就明白了雙方對峙的原因,更是隨口就定了死罪,此下更不敢辯解。
只聽那校官又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本官也不難爲你,你就自斷五指吧。”
楊老大聞言大驚,汗涌如漿,顫聲道:“大人高擡貴手,小人知錯了,小的定效死命。大人饒過小的,饒過小的這一次吧。”
校官冷笑一聲,道:“翠羽營代表的是皇家威儀,你以爲衝撞的是什麼?你不敬的是天子!大不敬之罪依律當判族誅,斬首已是從輕發落,何況我只要你五根手指!你還有何說道?快些動手,不要誤了本官的時間。”
楊老大頓首再三,不斷討饒,其身後百名兵卒無一人敢吱聲。
那校官見此人仍死皮賴磨就再不廢話,腳跟輕敲馬腹,一抖繮繩,那鐵面重甲馬嘶聲立起,楊老大驚駭欲絕間,馬蹄踏落,搗漿糊般一下砸爛了他跪撐的右手。
一聲殺豬般的慘叫劃破長夜。四周許多熄燈未睡的人家傳來嬰童涕泣的哭聲,僥倖睡着的人也悚然夢醒。那些小卒們臉上露出難以忍受的表情,下意識攥着手掌,如同這一馬蹄是砸到了他們的手上。幾名翠羽悄然起身,面上並無一絲表情,翠羽營戍衛禁宮,職責重大,賞罰分明,這等小事對翠羽來講根本算不上大刑罰。
潛伏於屋檐的楚紅玉運動真氣已沿着傷處行了幾周,正自閉目調息,聽這一聲叫喚也皺了皺眉,她覺得經絡舒緩的時候也萌生去意,藉着楊老大超長時間的慘叫,伊一雙清澈杏眼沒於屋脊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