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章 殺之妝

同心街一刺算上收尾,剛過未時。這短短几刻,恐怖襲捲人流,街上亂成一團。

與此同時,玉荷樓後院喬桑也在風中抖顫。深院一角,無人來擾。參差樹影下,容曼芙嘴脣翕動,將譚家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金寒窗。

譚家再遭厄變之初,暮望城是滿城風雨,傳言很多。若將流言詳細道來,就算到了晚夜亦難說盡。何況府衙對譚家案早已定案,此後嚴禁城中百姓談及此事,違者皆按蠱惑民心之罪嚴重懲辦。

容曼芙言簡意賅。

她知道金寒窗關心的無非兩樣:第一,譚家又發生了什麼事情。第二,兇手是誰。

容曼芙先說了事發情況。譚家出事在九個月前,先是譚氏老婦墮入河中溺斃,三天後,譚家媳婦被人擄走,失蹤。譚家再度家破人亡。

然後她道出城中流傳最廣的說法。根據鄰里的證詞,譚家老婦老眼昏花,行路不慎誤墜河中。而譚小娘子的失蹤則與獺搭山有關。

譚家因家境衰敗,被迫移住暮望城西郊的舊居。暮望城西郊以北三十里外山巒起伏,名曰獺搭山,獺搭山中匪盜聚集,無惡不作,譚小娘子被擄走的方向就是獺搭山一面。

這個說法被府衙證實,都頭趙獲也幾次尋上獺搭山要人。此事一發,大街小巷都傳言安靜了幾年的獺搭山又出亂子了。

金寒窗聽完轉述,詢道:“獺搭山匪寇經常擄人?”

容曼芙道:“獺搭山豈止擄人。山上鬧得最猖獗時,曾聚集着近二千匪寇。這些亡命之徒殺人放火,劫掠鄉里,兇頑可怕,根本不把官府放在眼裡。不過,五年前有位大俠孤身闖入匪穴,擊殺了獺搭山的三名當家。自那之後,獺搭山羣寇無首,便收斂了許多,最近幾年都不聽山中有什麼動靜。”

金寒窗皺眉道:“這個說法還是相當可信了?”

“可信。賊寇擄走貌美良家女子,當然可信。”容曼芙如水的瞳影一剪,眼波溜上金寒窗的認真臉龐,端詳了一會,方鬱郁道:“但不可靠。”

一件事情可以用一千種說法講得通,這一千種說法卻未必是事實本身。

金寒窗揣測道:“小芙是說,這些只是掩人耳目的說辭?行兇的另有他人?”

容曼芙道:“青樓口雜,三教九流奔來往復,各種傳聞滿天飛。我在此處自能聽到一些別處聽不到的消息,如果我把聽到、想到的告訴公子,公子信否?”

金寒窗毫不猶豫道:“我信。”

容曼芙有了一絲笑容。她笑時臉頰梨渦隱現,含着一種晨陽初起,朝露未去的涼意,風塵誤人,但沒有奪去她令人感到希望的微笑。容曼芙軟語問道:“金公子爲什麼信我一個弱女子,卻不信這官坊俱傳的流言?”

容曼芙話語間帶着別樣深意,金寒窗對此難以覺察,只回道:“我來找你,就是信你。至於爲什麼信你,我也說不出。”

容曼芙又笑,只是這笑容美則美矣,卻是泯然衆人。

金寒窗知道答的太過敷衍,容曼芙吐露真言肯定揹着不小的風險,所以他老實道:“小芙你溫柔而且善良。看到你就容易讓我想起孃親,我最信娘了,所以我信你。”

容曼芙先是一愣,繼而柔聲道:“公子想家?”

金寒窗點頭,心情沉重。

他低着頭,掛着一臉的憔悴。不經意的情感流露使金寒窗看來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讓見者感到有種規勸的義務。

容曼芙輕聲道:“公子還要問下去?請恕小芙多嘴。小芙雖非江湖中人,也知兵之祖金家的盛名,公子若巧於周旋,難保不能脫罪,小芙懇勸公子藉着機會回去吧。譚家慘劇已發,那是不能彌補的遺憾,公子萬萬不可將最後一線機會斷送在這裡。”

“兇手究竟是誰?請小芙務必告我。”金寒窗垂視一隊螞蟻在樹下光影中穿梭,它們用細小的四肢走着永生不變的軌跡。螞蟻的身份在出生時就定下來了,各自要負什麼義務、責任是涇渭分明。但是人不同,一個人生來長大,往往要苟活一段時間纔會明白什麼事情是值得做的,什麼路渴望走的,即使這條路是被逼出來的。

“不把這件事情搞清楚,我那也不去。”

年輕人面容憔悴,但有着超乎尋常的堅定。

容曼芙心中安慰卻也掠過一絲哀傷。如果她把真兇告訴金寒窗,金寒窗一定會再起殺機。殺一次可說是錯手,殺兩次就是蓄意了。

金寒窗催促道:“告訴我,你一定知曉內情,否則不會問我那些。”

對面伊人仍猶豫不語。

容曼芙在桑影中,金寒窗在日光下。兩人間光影的分割線彷彿是秘密的輪廓。沉默間,前廳忽傳噪雜人聲,表明街上已經出了大事,人羣尋求躲避,有的重新涌入玉荷樓。容曼芙蓮步輕踱,挪出樹影,金寒窗嗅得一陣香風襲人,陽光甫映,麗人精緻玉靨渡上一層晶瑩,金寒窗呆看那驚心動魄的顏色,聽到伊人在耳邊輕道了兩個字:“欒、照。”

一聽此言,金寒窗微紅的臉面頓時被怒火吞沒,恨聲道:“是他?”

“暮望城已是他的天下,以前跟着他爹的惡人都歸入他的旗下。欒照爲人睚眥必報,尋不到你報復,譚家就是泄憤目標。譚家婆婆溺水而死,說是自溺,但有人看見是過河時,被人從橋上推下去的。官差取證時,對這些話卻充耳不聞,反倒橫加威脅。”容曼芙微側臻首,哀傷滿目道:“譚家媳婦孤身一人,也虧得她奔走求告,好不容易湊借出入殮的銀兩。結果婆婆尚未入土,喪事上她就被人公然劫走。府衙通告犯人是獺搭山的賊寇,不過下手捉人的是個胖高的蒙面禿頭,獺搭山有無此等賊寇不論,相似樣貌的惡人只在他的府上就有遂養,平日欺霸事情做絕,豈是一張面巾能夠遮掩的。”

金寒窗急道:“譚小娘子現在何處?”

容曼芙沉重道:“公子應該問她是生還是死。”

金寒窗顫聲道:“那狗賊殺了她?”

“小芙有位遠親,現今在賊府做浣衣娘。她曾私下語我,親見譚小娘子被擄在府上,其間先是被那廝污了,再被犒賞給他的手下,他的手下膩了,竟又轉手給獺搭山的賊寇。”容曼芙哀聲道:“這羣禽獸如此折磨,你說譚小娘子還能活命麼?”

金寒窗把牙齒咬得“嘎嘣”作響,憤怒像一隻遠去的箭矢,去了天際。

譚家和他掛不上丁點關係,譚小娘子未給過他半點好處,他與譚家的接觸僅止於那天的倏然一面。

萍水相逢,恰如一鏡。鏡中皆是譚家的良善與不幸。

她們善良到面對羞辱、侮辱,也只用“行行好”“你們不能這樣做”“求求你,放過我們吧”這樣的詞語去討饒。

金寒窗想不到,也想不明白。

爲了自身醜陋的慾望,就可以隨意摧殘他人?

世間爲何會有欒照一樣的惡人?

憤怒不讓他思考。金寒窗只抓住一點,那就是一定殺了這個人,殺了他,不惜用最暴烈的手段將其從世上抹掉。

見金寒窗一臉怒容,容曼芙喚道:“金公子?”

金寒窗心念既定,轉身就走。

容曼芙還有話沒說,情急之下一牽金寒窗衣袖,險被其大力拽倒。

金寒窗聽得“啊呀”嬌呼,趕忙回身相扶,並問道:“欒照在府上吧?”

容曼芙氣喘道:“不在,往日不在,今日更不在。我非是騙你,今天是顧青天上任的日子,他身爲步騎校尉,要負責封街查道的。金公子,你且聽我一言,現下顧大人來了,皆傳顧大人青天鐵面,將此事交給新任郡守處置,不好嗎?”

“哦。”金寒窗木然道:“什麼時候,他會在?”

少年清秀的面目蒙着一層陰霾,容曼芙被這殺氣所震懾,不由的鬆開了金寒窗的衣袖,怔怔道:“據說今晚他會在府上擺一桌盛宴,不知所慶何事。入夜了,他自然在府上了。”

金寒窗道:“多謝。”

容曼芙見他大步而去,急道:“滿街張貼着你的畫像,公子就不遮掩下面目。公子來時正逢顧青天上任,大家注意力都在街上。等人流散了,總會有人注意到你,小芙還算懂些易容之術,能夠幫到公子。”

金寒窗奇道:“你會易容之術?”

容曼芙喟息道:“只要是女子,還有不懂得巧扮妝顏的嗎?”

這次尋到玉荷樓,金寒窗爲掩人耳目,錦瑟傘也沒有攜帶。暮望城與往日不同,他在青州更只有一次機會,絕對不能失手,金寒窗稍一思斷,即同意。

兩人從後院折回。其間陸續撞到驚慌失措的雜役、歌妓逃回玉荷樓。

金寒窗想起等待的唐表,疑慮道:“街上不知出了什麼事情。還有人等我,我先去街上察看。”

容曼芙應道:“公子謹慎,切勿逗留。”

金寒窗徑自返回大廳。

廳內人滿爲患。大羣人聚在門口、窗口,他們搶在縫隙前面,大氣不喘的癡看,神情像是被街上的動靜吸住了魂魄。

廳內很靜,金寒窗凝神細聽就明白了這些人爲什麼好奇。

門外有打鬥之聲!

掌鳴、劍聲不絕於耳!

金寒窗擠在人羣后面,對街上情況難以瞰窺。他眼睛搜了一圈不見唐表,就急衝上二樓,去尋容曼芙。

金寒窗到門口,再次敲門。

內裡容曼芙喊道:“請進。”

金寒窗猶豫道:“那位先生?”

容曼芙道:“韓先生不知何時已走了,公子進來無妨。”

金寒窗推門而入。

容曼芙正在梳妝檯前打開一個匣子,臺上擺放了一些藥瓶。

金寒窗徑自奔向窗前,探指點破窗紙。他一瞄長街,整個人震住。

長街濺血,屍首遍地。人山人海的盛況早已不在,場中殺氣縱橫,正有四人纏鬥不休,圈外尚有一名眇目老者緩步逼近。

甫看纏鬥四人:持竿相士、長髯大漢、蒙面人和褐衣女子。

金寒窗一眼認出了楚紅玉,心中撼動。

他的眼神掃過迸裂的碎轎,倒伏的牌匾,昏厥的翠羽軍士。關於場中人,他識得持竿相士和長髯大漢是暮望兩大勢力的主腦,他更猜得那眇了一目的威儀老者應是獨眼候。

金寒窗旁觀樓上,心寒若冰,喃喃自語道:“刺殺顧鐵心!”

此時,正逢居右禪要出手。此刻,有三顆石子破空呼嘯而至。石子截住追擊的三人,蒙面人與女殺手閃身逃亡。

金寒窗意識了唐表的入局,一時間他的心中更亂。金寒窗轉回身,看着桌上的大小藥瓶以及匣中的縷縷長髮,強自鎮定,沉聲道:“開始吧。”

他要易的是掩飾之容,亦是暗殺之妝。同心街一刺過後,城內將是風聲鶴唳,容不得他再大意。

金寒窗走出玉荷樓,街上亂象完全平復。同心街的人流比往日減了一半還多,少頃便有五六成隊的兵勇經過。

容曼芙的易容手法超出金寒窗的想象。

金寒窗鬢角灰白,眼角褶皺,脣上頷下多了數縷鬍鬚,他露出衣袖的手掌也被裝扮得更加粗糙。

可以說,能被觀察到的部位都被掩飾了。

街上恢復正常,金寒窗卻變成了一位六旬老者。金寒窗特意在屋中等了一會,見事件平定才下樓。

容曼芙要留他在玉荷樓暫躲一時,金寒窗拒絕了。他此行來玉荷樓只是爲了探聽消息,並不是找人依靠,他不能讓一個弱女子冒那麼大的風險。

他帶着一個秘密走就足夠了。

何況,他還有藏身之地。

曾老街。

唐表一入暮望,就攜金寒窗直奔曾老街。在曾老街住了兩天,金寒窗感覺此處氛圍古怪,周圍人對待他倆如同對待空氣,那態度是不聞不問,不理不睬。

這個態度固然好過糾纏盤問,但冷漠的讓金寒窗不踏實。金寒窗私下問唐表:這條街爲什麼這麼怪。

唐表叮囑他:這條街屬於他的一個朋友,絕對安全。有事情只管先躲到這裡。

得到唐表的回答,金寒窗那刻才安下心。

如兒時一樣,雖表面不忿,但他心底裡是一向認同唐表的判斷。

唐表選擇此處落腳,肯定有其考慮。除去父親金月遊、母親唐棠,金寒窗最信任的人就是唐表。兩人可以說是相伴長大,之間的熟稔親近甚至超過金寒窗與兩個親哥的程度。

眼下與唐表失去聯絡,金寒窗準備返回曾老街。一等唐表,二取兵器錦瑟傘,三等天黑殺人夜。

金寒窗穿出同心街,步入前清街。長風拂面,金寒窗新黏的鬍鬚飄飛起來,他能聞到這鬍鬚帶着清香之氣。

他的鬢角也有這種香氣。

飛在空中的香氣,聞起來總覺得是個夢。

女兒香,英雄夢。香常在,夢易醒。

金寒窗覺出脣上、鬢角新易的髮絲應是容曼芙新剪的秀髮,由這相同的清香他想起容曼芙輕點在他額頭、眼角、人中的手指。那指上沾着藥水,藥水清涼,伊人的指尖冰涼。他回味那種溫度,放佛代表了容曼芙不贊成他一意孤行的態度。

可是,金寒窗權當那些冰涼都是寬恕。

他在易容時,心情既是憤怒又是震驚,對易容的變化趨於麻木。現今走在街上,金寒窗揣着一顆忐忑不安近於殺手的心,他的感官開始敏感起來。

金寒窗不止回想起玉荷樓中的諸多細節,他更捕捉到了一種異樣感覺。

那是一種類似丟了東西的感覺。區別只在於丟東西是丟掉一種羈絆,而此刻是有人想和他建立起聯繫。

金寒窗沒有回頭,他知道這是有人跟蹤。

對方節奏把握得很好,若有若無,你若回頭,他一定不在,你若不看,他就一定在。應對高明的跟蹤,眼睛是不管用的。

武林好手的感官與身體的性能大大優越於凡夫俗子。不過,一味依賴身體和感官的武者也只是武林中的凡夫俗子。

前方茶樓旁邊是條小巷。金寒窗不露聲色拐了進去,他依靠在巷口,低頭沉思,等待跟蹤者。

金寒窗倚牆想起陸無歸告誡的一句話,“等得起的時候,你就一定要等。”

他還有時間,不怕和對方耗。

陸續有人不慌不亂的從巷口經過。四五人後,一個特別的人在巷口頓住了腳。驀然對視,雙方眼中都閃過驚奇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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