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這個結果誕生之前,大部分人並不看好陸無歸推薦的高行天。因爲當時還有一個兇名更加昭著的狠人蔘加試煉。
一線飛劍,郞永絕。
當是時,郞永絕剛剛刺殺刑部郎中管述風於帝都坐看閣,刺殺事件攪起滿朝風雨,江湖震動,犯了廟堂與江湖的大忌,若論嚴重程度,此事還要在金寒窗誤殺欒祥光之上,畢竟青州事件還可歸咎於民變難控,坐看閣這個卻怎麼解釋?
須知廟堂與江湖似近實遠,規則價值體系截然不同,雖然互有滲透,卻根本無法融爲一體。尤其今朝擁立的乃是青州琅琊李氏,琅琊李氏書香門第,毫無江湖背景,相較武究天人、霸凌四海的前朝皇族,李氏這些年在涵養民生方面固有長足進步,但是江湖控制力則是短板愈短,大大減弱。類似螞蟻窩這般新興勢力,也能公然盤踞一方,就是直接的例證。不過仰仗着朱崖的巍峨投影,雖然廟堂無法直接有效的制約江湖勢力,江湖勢力卻也對廟堂的繁文縟節表達了足夠的尊重。
尊重體現在武林人也要守法。
除卻高手林立的大內皇城以及苗望北坐鎮的東北燕州境,其他各級官府或多或少都存在着缺乏高端武力威懾的尷尬,無法實際約束武林人的活動,但是武者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個原則不可改變,落於紙文的律條絕對不可逾越。當然此間的法理量度相較常人的範疇要寬鬆許多,官府也壓根沒指望武林人徹底守規矩。打打殺殺?可以。但是請不要隨心所欲。至於武林實力介入朝堂,公然刺殺官員,這是斷難容忍的。青州之事已鬧的天下騷動,坐看閣事件更是將危機逼近了帝都,再發展下去,還會風波若何?武陵山莊豈是讓人試探底線的存在!當時惜字如金的朱崖就放出了令人震驚的消息,說是孟三公子考慮不日下山,進行第三次江湖遊歷。
事態這般發展,郞永絕來投螞蟻窩倒也順其自然。不去外土避避風頭的話,中原除了螞蟻窩,還真沒幾個敢收留一線飛劍的勢力。然而白追與霍離生明堂堂的站在郞永絕的身後,齊做推手,這就不自然了。
試想,倘若郞永絕順利入窩,三方強手合力,螞蟻窩豈有陸無歸立足之地?
“還不是因爲姓高的礙眼麼,白爺也是被逼的。”
馬鈞從古山頌口中聽到的正是想證實的。在陸無歸蟻窩出道之前,惘然劍白追和一慟三哭霍離生可是死敵,於是他把這個思路延展下去,輕輕點提道:“白爺、霍爺聯手,因爲防範陸高結盟?”
古山頌倒酒的姿勢頓了一頓,打個醉嗝道:“這話是你說的,我可沒說哦。”
“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人心大勢所趨嘛。但是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吧。要結盟?彼此地位先得對等。高行天雖然近期勢不可擋,但離血蟻還差一大步。”馬鈞一邊推着空杯討酒喝,一邊比劃道:“他還不是血蟻,拿什麼與陸無歸結盟,俯首聽命甘爲馬前卒麼?陸無歸倒是願意,姓高的能幹?”
“你呀你,鼠目眼光,就是看不清現實。現在不是,遲早是,板上釘釘。那個位置等於蟻王的候選,除了姓高的,誰有資格佔據這個位置?杜風?有那麼頂點可能,不過死了。薩波?腦袋不夠用,橫衝直撞,太蠢。肖曲東?呵呵,太醜的不要提。王不破?哎呀呀,一個活不過冬天的笑話!尤量感那些老傢伙摒除在外,如今蟻窩能成血蟻的還有誰?”古山頌信誓旦旦的道:“不出特殊情況,下一隻血蟻必定是高行天。可以說他只待桑玉躡垂青啦,這事蟻窩誰都清楚,你只是嫉妒,別不承認。”
馬鈞倒不在意這個結論,只是繼續小聲刺探道:“白爺沒找姓高的談談?”
古山頌捏着酒杯,不屑道:“那就得等白爺從無量海回來了。不過,這種層次的對話,呵呵,就算他們之間接觸,又是我等能知道的麼。唉,談這些作甚。馬兄啊,你說我們整天琢磨着一些旁枝末節,大多時候心神不寧,擔心着那天突然就被功勞薄壓垮了,走投無路的時候甚至不惜攀附他人,這個樣子,還算是殺手嗎?”
馬鈞看見古山頌變得殷紅的臉面,勸道:“山頌,你醉啦。”
古山頌迷濛着眼睛,喃喃道:“我也知道醉了,但可怕的是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廢了?經歷昨天的大清洗,我還活着,不知是幸運還是悲哀。”
馬鈞按住古山頌的酒杯,試探道:“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你我交情,但說無妨。”
古山頌往椅背上一靠,嘆氣叫道:“晚了。”
馬鈞愣愣的盯着古山頌看,包括俞二那一桌也陸續投過來目光。“晚了”這兩個字在蟻窩裡代表的意思是非常嚴重的。
古山頌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擺擺手道:“能找個人喝喝酒,聊聊天,我就已經很知足了。馬兄,我們這種人之間啊,說白了,談交易可以,至於交情,水上浮萍啊。”
馬鈞也不生氣,從碟子裡揀起一粒花生,隨手丟進嘴裡。仰脖的一瞬間卻是怔住,險些嗆到。因爲酒館的門口已是站着一個魁梧漢子,與那漢子眼光對上,他就覺渾身發冷,頓時有些後悔剛纔說的話語。
天知道,這個殺神什麼時候來的。
站立着的漢子刀不離背,衣裝簡潔,面孔沉默深肅,眼睛閃露的精芒卻像刀光一般凌厲,這個不是別人,正是蟻窩風口浪尖上的人物,高行天。
高行天冷冷的掃過酒館內諸人,目光到處無不沉寂,他邁步進來,選了個裡面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後喊了聲:“趙老闆,上酒。”
趙祖欣從櫃檯下伸出腦袋,笑意盈盈道:“還是兩小壺二月春?下酒菜不用?”
高行天微微點頭,道:“吃過了。”
趙祖欣應了聲,向後方簾幕叫道:“二月春,拿兩小壺,給卯字桌。”
少頃,半截簾幕揚起,一個面目黝黑其貌不揚的青年端着盤子走了出來。青年低着頭走到高行天桌邊,忽然頓住,只聽高行天淡淡問道:“趙老闆,這個夥計面生得很。”
趙祖欣哦了一聲,應道:“你說阿衡啊,他入窩算早的,只不過試煉留的傷勢過重,武功幾乎廢掉。窩裡不養閒人,因爲手巧,就選他做個工蟻的角色。由於前段時間工蟻的職位被裁撤了十之七八,他沒了生計,就到我這裡來幫幫忙,混口飯吃。”
高行天敲敲桌子,被稱作阿衡的青年倒是知機,趕緊放下酒壺和杯盞。在這個人身邊立了一小會兒,阿衡就覺的渾身不適,他退後兩步,猛地轉身,卻覺有隻溫潤的手掌抵來,一股柔和的力量卸掉了他的衝撞,阿衡晃了一晃,趕緊抓緊手上托盤。定睛去看,面前卻是眉目如畫的一個人。
“小心了。”那女子鬆開手,淡淡的道。
阿衡臉上滲着細汗,斜着身體避開,連連點頭稱是,哈腰逃回了後堂。
高行天眼皮不擡,已知來者爲誰,他沉聲道:“伊敵,你來幹什麼?”
伊敵躬身一禮,便在高行天的對面坐下,從容道:“高大人,您作爲我的擔保人,還請教我我如何在蟻窩立足。”
高行天眉心輕皺,道:“我有這個義務嗎?”
伊敵道:“根據當初玄蟻的交代,您作爲擔保人,在初始的一週有指導我的義務。我本不願打攪您,但是實在是一頭霧水,只能來聆聽教示。”
“這種事找舉薦人不好嗎?非得找我?”
“……”伊敵閉口不言,明亮的眼眸則是直直的凝視過去。
高行天斟滿酒,一飲而盡,記起剛入窩那會兒的時光,別有情緒暗生,鬆口道:“也罷,我對蟻窩的規矩表示尊重。不過一週時間肯定不行,沒那麼多給你,只有半天,事後不要再來煩我。想了解什麼,現在問吧。”
伊敵想了想,首先問道:“如何落腳立足?我有什麼義務?還有可否自主行動?”
高行天一時不作答,慢慢飲盡三杯酒,然後轉首看向窗外,秋天的蒼穹深邃高遠,淡藍的天幕裡幾抹白雲聚散離合,遠處山崗黃綠主色,但卻漸染斑斑楓紅,颯爽之意從高空俯降而下,風動三色,浪濤般層層翻涌。迷人風光裡,有座精緻院落半遮半掩,紅牆翠瓦隱約可見。
看到那院落,高行天心裡自動蹦出一個人名,桑玉躡。
蟻后桑玉躡的半山庭居由三個三進庭院組成,乃是整個蟻鎮最爲奢華雅緻的居所。
“住所?目前你只能在這條街邊的空房子中選取。沒有主人的房屋會在門前懸掛牌匾標註,你隨意挑取一間,再去執律廳登記,如果審覈順利,房子就是你的了。爲蟻窩效力三年以上,纔有權利在允許的範圍內建立私人住所。”高行天說着,面前卻有素手攜壺,細泉入杯,他冷冷看向對面,看到一張素麗沉靜的臉龐。不過就是女子的這份自然讓他心中泛起波瀾,所以高行天沒有收回目光,更遞出去了別樣訊息。
伊敵接受到秋風一般的殺意,此時杯中酒滿,她輕放酒壺,淡淡道:“人貴有自知之名,其後方能柔弱勝剛強。伊敵知曉自己的位置,就目前局面而言之,您若殺了我,蟻窩再也不會有大人立足之地。”
高行天道:“不想知道爲什麼對你有殺意?”
“……”
伊敵低頭不語,女子很擅長沉默,而她的沉默總是宣示出別樣的意味。她這邊不說話,高行天更不會主動說什麼,刀客便是一杯接着一杯,兩壺二月春須臾功夫兒就見了底。
杯中物,高行天雖好,但是極爲自律,飲前必有約束,從從不貪杯。
高行天從懷中摸出一點碎銀,放到桌上,然後長身而起。此時,古山頌也撐着站起,滿帶醉意而去。馬鈞本想小送,但是觀察到高行天也在這個時候離席,便一聲不吭坐了回去,伸手抓來尚有剩酒的酒罈子,自斟自飲。
俞二那桌則是一直靜悄悄的,偶爾說什麼都低聲細語的。待着人撤的差不多了,俞二才扭過頭,向着馬鈞歪歪脖。
馬鈞略一猶豫,便拎起酒壺,拼了過來。平日他和俞二並無瓜葛,只是經歷昨晚事件,某種程度上說,兩人已是共犯。果然他甫一坐下,就聽俞二叨唸道:“馬鈞,杜風死了。”
馬鈞沉聲道:“是,窩裡都知道。”
“杜風倒了,中間派再也沒人願意挑頭了。我看你那邊說話也不怎麼太避諱,怎麼,你想倒向白追?”
“呵呵,要不怎麼辦,山雨欲來風滿樓,我先探探口風,真要跟那位爺,我心裡其實還沒數。”
俞二撇撇嘴,道:“我有個消息,想和你交換點口風,這個買賣做不?”
馬鈞登時來了精神,俞二綽號帶刀狸貓,刀法精湛,爲人更是比狸貓還精明,輕易是不透訊息的。
這個買賣當然要做!
馬鈞眼光掃了掃戰楓和徐斌,略微示意。
俞二輕笑着起身,竟是出了酒館。馬鈞立刻跟進,兩人就繞到外邊不見人的地方去了。
戰楓和徐斌就當沒事一樣,一反往日張狂的樣子,繼續推杯換盞。少頃,俞二悄然回返。戰楓醉眼發亮,輕聲問道:“怎麼做的?”
俞二哈哈一笑,道:“他想靠顆大樹乘涼,既然動了心思,我就順手推了一把而已。”
戰楓納罕道:“什麼消息推得動?”
俞二神秘一笑,指蘸酒水,在桌面上寫下一個“高”字。他低聲道:“可靠消息,此人還成不了,嘖嘖,可惜了。”
徐斌訝異道:“怎麼可能,從無失手啊。”
俞二搖了搖食指,又蘸了蘸酒水。
徐斌張開的口型就合不攏。只見俞二繼續在酒桌上徐徐書就三個字。
“功勞薄”。
最後一筆點劃剛剛寫就,桌上的酒字便被隨手抹去。
俞二潑掉杯中酒水,舉起空杯,笑盈盈道:“嘿嘿,從無失手,一年功勞頂上別人十年,不過偏偏這個事情失敗,那麼以前做成了什麼還不是一場空。”
戰楓撓撓頭,道:“這個,咳,這個雖然失敗了,卻並不意味着他最終成不了吧?”
俞二道:“不錯,他就是天生吃這碗飯的,但是短期不可能了。”
“重點還是落在這個人身上,對吧。”徐斌也依樣畫葫蘆,蘸了酒水在桌面也寫了一個字。
“陸”。
俞二眉眼一瞄,淡淡道:“都明白了吧。”
徐斌把“陸”字畫上圈,低聲道:“那人短期成不了,而這個已是等不到。可以這麼理解吧?”
“呵呵,這邊形單影隻,那邊卻是一拍即合,你們看好那邊呢?”俞二低沉着笑起來,聲音卻是冷靜沉穩的道:“答案依舊是不知道,記住!不要去猜這種事情。即使一方勝率有九成,但仍不是定局,我們是殺手,逆轉乾坤的事情,不說司空見慣,卻也屢見不鮮了。我們既然以前就是站在中間的雜草,那就堅持到最後纔好。所以我跟姓馬的交換了一個口風,用以隨機應變。但現在嘛,不變應萬變。杜風不在,今後挑頭的事總得有個人,把薩波推出來就好,他可是巴不得做這個中間派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