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黃的樹葉離枝飄落,伴着蕭瑟秋風擦過鵝黃色的裙襬,片片愁緒之後緊隨着數張大小如蒲扇般捲曲木屑。
伊敵低手攔住一片木屑,微微捻動,指尖傳來薄紙張般的觸感,晨光映照,木屑近乎透明。由此,他才理解了院中劍客吐出的數字的含義。
“一千!”
女子凝眸細看,只見迅疾的劍光掃過半人高的木樁,又是一片薄如紙張的木屑飄飛起來。
劍客還劍入鞘,靜默一小會兒,方纔轉頭看向小院門口,頗爲親和的招呼道:“有事嗎,伊敵?”
女子躬身致敬,清聲道:“在下的確有事稟告陸大人。適才有幸觀見大人劍法修煉,可謂技藝絕倫。”
陸無歸嘴角泛起笑意,溫言道:“有事進來說話,不必拘束,蟻窩除了高高在上的那兩位,其他人等不分上下等階,我雖是血蟻,但也只是蟻窩普通一員。”
伊敵踏進小院,目光還是被陸無歸練劍的木樁所吸引。
院子中央並排立着三根木樁,粗細大約常人一臂攬抱的模樣。三根木樁粗細相似,但高度不同。陸無歸適才所削的木樁最高,由左至右依次排開,三根木樁的高度大約爲半人、過膝、以及一尺餘。
陸無歸看出伊敵的心思,大方解釋道:“平常興起,我就拿這幾個木樁磨礪手感,木樁一年一換,這幾個是近三年留下的。”
“每日麼?”伊敵甫一張口,就覺不對,此間法門豈是能與外人言道的,立刻轉道:“對不起,在下唐突了。”
陸無歸卻不以爲意,微笑道:“不多不少,每日一千劍,目前平掃一式還未純熟,讓你見笑了。”
伊敵面上無波,心底則大大不同。
讚歎!
只衝這份毅力就得讚歎一聲。
許多成名高手逐漸沉迷於酒色權力之中,武學境界進步遲緩,個別甚至還會倒退。個別志存高遠者也只一心琢磨着如何創造更大威力的殺招,往往忽略基礎技藝的提高,也不屑於再推衍基礎的一劈一刺。每日一千劍的基礎劍技訓練,至少堅持了三年以上,表明這個男子一直尋找返璞歸真的路徑,時刻追求更有效率的出手方式。這種直面本源,不惜時間,不畏枯燥,不計得失的心態,讓人不得不佩服。
另外就不得不想及此中可怕之處。
每日一千劍,那麼除去出窩的日子,陸無歸每年至少有一半左右時光磨礪在這木樁上。伊敵看着三個木樁的形態,不禁疑惑,這真的是二十餘萬劍之後的姿態?伊敵明白陸無歸使用木樁只是將其作爲一個參照物,力圖劍式合一,其中既要運行軌跡大致疊加,又要斬之有物,不能空削出現偏差,這是對於劍道精準的極致追求。平掃一式麼?一般劍手恐怕兩三天就會削光一根半人多高的木樁,她真想問一句,木樁起始高度幾何?
第二個反應則是這進步速度也太快了吧。木樁的高度、平整度直接反映了巨大的飛躍空間。看着今年的木樁高度,伊敵終於挪開目光,壓下相關的訊息閱取,再次向陸無歸躬身致意,以儘可能平淡的語調言道:“陸大人,伊敵實在不想將這個悲傷的消息帶給您,但是我又不能對您隱瞞。由於在下的疏忽,更可以說是對局勢的錯誤判斷,大人留意的遠威鏢局兩人,楊儀、駱鈴……皆歿亡於夕照溪河畔。”
說完這番話,伊敵仍舊低着頭,雖然她十分想直視陸無歸此時的表情,分辨出這隻血蟻的內心以及當初下達命令的初衷,但她還是忍住了。
短暫的靜默,地面片片木屑被勁風吹起,像是誇張碩大的雪花兜空飛舞,然後伊敵聽到了意料之中的問句。
“誰下的手?”
“伊敵無能。”
“窩內?窩外?”
“夕照溪河岸設伏者的嫌疑最大。不過蕭衍?鄭翠娥?窩內的私下行動者?存活下來的人都值得懷疑。”
“安葬可妥善?”
“當夜青州兵勇突然到境,森嚴巡檢,但是據傳夕照溪外側所有屍身卻是焦縣吏員帶走了。”
又是一陣短暫的靜默。
伊敵終於緩緩擡頭,只見身邊劍客垂手而立,不露表情,氣息收斂,目視遠方,看樣子似乎是陷入了回憶?
約莫十息的功夫,陸無歸還是開口了,幽幽道:“故人啊,故人難忘啊。”
伊敵不搭話,這是陸無歸自我放開情緒的表達,如果說其中有隱情有交代,那都不是她能體會的,於是欠身行禮,慢慢後退。待伊敵轉身走出門扉之時,忽然心生感應,後方似乎瞬間劍意橫空?什麼情況?出劍了?未出劍?罷了,儘管勾起好奇,伊敵還是忍住回頭的慾望,快步而去。
蟻窩小鎮是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地方。酒樓、麪館、醫館、雜貨鋪、當鋪、鐵匠鋪,甚至連旅館和青樓都有。只不過大部分行當都是獨此一家,向無競爭。這些行當十之八九寂寥冷清,門可羅雀,熱鬧的也就是吃飯喝酒的地兒,所謂飲食男女,殺手也不例外。
小路子放下面碗,閉着眼睛,心滿意足的呼出一口熱熱的湯氣,然後把手一拍,在桌子上得意的抹出二十文銅錢。
“喲,臭小子,今天付賬這麼爽快!”
“那得看吃的是什麼!今天這碗正宗的牛肉燴麪,尤老闆,二十文錢是真值!別說二十文,就是一兩銀子,也痛快的給啦。再說,嘿嘿嘿,今天什麼日子!過了昨晚,今天大中午還能來這裡露個臉,吃上碗麪條的,那是什麼樣的人物!”
尤量感一邊抻面一邊斜着眼睛看着小路子,道:“臭小子,不要太得意哦,過得了這個冬天纔算你本事兒。”
小路子嘻嘻而笑,擠眉弄眼道:“再不濟,也總比王不破那個冰塊兒強吧?”
尤量感笑罵道:“吃飽了就趕緊滾,少在我這裡亂嚼舌頭,攪風攪雨,否則這個冬天讓你天天體驗老夫的招牌面食,冰山炸醬麪。”
小路子正扭着脖子,舒坦着呢,聞言立馬一縮,忙道:“不敢不敢。”話雖如此,小路子動作依然得意,他施施然起身,踱出面館,擡頭看了看正當午的日頭,舉步向斜對面的趙記酒樓而去。
趙記酒樓是小鎮少有的兩層建築。
酒樓一樓固定放置八張寬大桌子,除去三根支撐的廊柱,無遮無攔,趙家老闆幾乎全天都在,酒館幾乎沒有打烊時間。二樓則是四面圍欄的亭式風格,過了夏天就很少開放。
小路子進入前,先看了看酒館裡的形勢。同是飲食之地,酒館與麪館則不同,怎麼選擇座位很重要。
酒館人衆聚散的目的較爲複雜,或爲取得訊息,或爲利益交換,更有甚者私自勾連結夥營黨,此乃人之常性,日長月久,殺手也會因爲相互接觸而分化出大小利益團體。雖然蟻窩五大律條其中有言:不結黨。然而那僅能讓這種局面不顯得明朗化罷了。
此時的趙記酒樓除了貓在櫃檯深處的趙老闆,大致只坐了兩桌客人。中間一桌三人,分別是帶刀狸貓俞二、獨眼龍戰楓、疤臉殺星徐斌,最裡頭一桌則坐着馬鈞、古山頌。
小路子不禁心中暗道:果然比平常人少啊,而且大抵都是中間派呢。昨天夜裡一役,蟻窩折損巨大,現在看來被刷掉的螞蟻數量遠超意料。這也難怪,突然一堆鮮美骨頭丟到窩邊,誰能不動心呢。只要能在昨晚的局面裡活下來,功勞簿都會重重的添上一筆。公事上,蟻王屈灑向來不吝嗇。小路子就是昨晚的受益者,他放完示警火箭,就畏縮着不動,一直捱到結束。
這個世界弱肉強食,強者固然生存,但存活到最後的卻不都是強者。
自從經歷過那一場刻骨銘心的試煉,小路子便產生了一個堅定的信念。
可以活下去的。
只要選對了方式,即使弱者也可以活下去。
靠在門上假裝剔牙,實際則琢磨打探售賣消息,思定後行,小路子先跟俞二等人打了個招呼,然後便走向最裡面的馬鈞那一桌。
馬鈞見他過來,面露不耐,沉聲道:“小路子,爺今天沒心情玩你的賭局,別來煩我。”
小路子笑道:“馬爺,該賭的早賭過了。現在就是你想賭,我也沒賭局給你呀。”
馬鈞放下酒杯,不耐煩的道:“那你來幹什麼?”
小路子大反往常的畏畏縮縮,自來熟的拉起椅子,一屁股坐下,低聲道:“買個消息咯。”
馬鈞聞言倒是呵呵笑了,敲敲桌子,道:“消息好說,銀子拿來。”
消息的交換和販賣在蟻窩中非常普遍,一分價錢一分貨。消息的真假決定殺手的性命。在這個特殊的小鎮裡,只要肯收錢,那麼通常不說假話。這是螞蟻們默默遵行的規矩。
“銀子也好說。”小路子趴在桌子上以蚊蟻般的低聲問道:“蟻后找過你?”
馬鈞頓時變色,冷冷道:“你什麼意思?”
古山頌咳了一聲,作勢欲起,言道:“馬兄,我們改日再喝。”
“山頌,你坐下,我兩句打發了他。”馬鈞壓着嗓子道:“前幾日我是受到桑後召見,而且召見的不止我一人,交代的都是公事,這事也沒什麼不能提的,不過要買其中消息的話,你是嫌自己活得久了嗎?小路子?”
小路子倒是不慌不忙,反而叫來杯盞,自斟了一杯,悠悠道:“不用緊張,三百兩銀子,只買最近一次召見的人員名單,還活着的。”
馬鈞眼睛裡兇芒閃動,不過旋即腦筋勾動了幾點靈光,脫口而出的“滾”瞬間變成了:“五百兩!”
小路子果斷道:“成交!”
馬鈞手指蘸着酒水,在酒桌上緩緩寫下五個名字,然後小聲道:“掛了的,要嗎。半價!”
小路子摸索出一張銀票,推到對方桌前,滿意道:“正好一個一百兩,多餘的不要了。”
馬鈞道:“記住了,發生什麼事情一概與我無關。”
“自然自然,趙老闆,再上壇十年陳釀,算我的。”小路子嘻嘻笑道,又拋下點碎銀,起身離去。
古山頌看着馬鈞收着銀票,不解道:“這小子腦袋有毛病?白白送錢來着,就算他賭道亨通,花錢買這些消息對他有什麼好處。”
馬鈞冷笑道:“那就肯定不是他想知道唄。想知道這種消息的,只有兩種人吧。”
古山頌連飲兩杯,惑道:“你的意思是?”
“對後或是對王的動向感興趣的,大概就是血蟻啦。不過不僅僅是那三位爺,還有些對血蟻存有想法的傢伙,大有人在哦。”
“這小子,平日真是看不出來啊,竟然如此精明,是想搶佔一個好位置?”
馬鈞嗤笑道:“嘿嘿,這種貨色,就是個下三濫罷了,再怎麼狡詐,又何必放在心上。麻煩就是一旦背後有人指使呢?不過也沒什麼,頂多把他當做放出的魚線嘍。山頌有意,大可盯緊。唉,馬某也是愚鈍,受人指使纔會幹活,不像山頌啊,早早就上了大船。白爺如果上位,你得照顧兄弟啊。”
古山頌,綽號松葉殺手,螞蟻窩中典型依附於血蟻白追的白黨,此時聞言笑道:“馬兄要跟白爺的話,當下就可以引見,現在站隊還來得及。”
馬鈞心臟一跳,竊語道:“白爺,回來了?”
古山頌舉起酒杯,笑道:“當然沒有了,再等上些時日吧。無量海不死個大人物,白爺怎麼可能回來。”
馬鈞舉杯示意,低聲嘆道:“唉,白爺,霍爺,都是一樣的脾性啊。其實早早放下那些臉面多好,也少了許多麻煩事了。”
白追與霍離生是誕生最早的兩隻血蟻,其間的競爭一度非常激烈,幾成死敵。但是陸無歸的橫空出世改變了格局。作爲一隻新晉血蟻,陸無歸躥升速度極快,各項任務均是圓滿妥當完成,而且在貫徹蟻窩信條方面極爲自律,不拉幫不結派,自有一副來自名門世家的氣質底蘊,低調謙和,甚得屈灑信任重用。至此,三足鼎立之勢成型,倘使爆發明爭,頂尖殺手死決之下,必然兩敗俱傷,從而使第三人漁翁得利。三隻血蟻便一直維繫着纖弱的平衡。
然而看似平靜,實則波濤暗涌。不能明爭,即轉暗鬥。三隻血蟻背地裡互相牽制打擊,無所不用其極,霍離生與白追甚至私自發展黨羽,視蟻窩律條爲無物。這些潛流摩擦在蟻窩人眼中,已經是見慣不怪了,而有心人更能從其中發現一絲規律。譬如馬鈞就察覺白追與霍離生有逐漸聯手之勢!
窩裡並不是他一人有這個體悟。白追、霍離生串聯最明顯的證據是前年冬天的一場試煉。
那場試煉誕生了一個新的怪物:高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