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近的衆人沒有停止前進的步伐,但是如獵鹿人一般悄然減緩了速度。駱鈴處在隊伍中間,少女素手緩緩握緊劍柄,調整着呼吸,父親的一段話語悄然在她的心頭浮現。
“爲了掩藏形跡,許多人都嘗試着控制氣息,但是摒絕氣息不一定是最好的辦法,因爲有些高手已經不再拘泥於肉體凡胎所賦予的感知,他們依據個人功法發展出來的靈覺匪夷所思。摒絕氣息的效果不等同於無,如此去做只不過把自身的存在掩飾成一片空白而已。一片空白也是很耀眼的。與其辛苦的摒絕氣息,還不如融於自然,當然這個方法更難實現。不過丫頭,任何時候都不要自作聰明,不要格格不入。”
那個時候駱鈴還小,她記得父親坐在晨光透徹的窗邊,言談間以手支頷,一慣的親切和藹裡帶着少見的沉肅靜思,彷彿在與某個假想敵暗暗拼鬥着。
父親的言傳身教,以前駱鈴一點不重視,許多話她很難理解,幾乎聽不懂,但是出於對父親的敬畏和禮貌,駱鈴每次表面均扮作認真傾聽的樣子。不像不耐其煩手把手傳她劍法的母親,父親沒有傳授什麼武功。駱千河只是有意無意的和女兒閒聊一些東西,頑皮的駱鈴完全將之當成了老人的寂寞了,而現在回憶起那些言談,駱鈴只覺得字字如金。
現在就用的上了。
楊儀、田中道、鄭翠娥、蕭衍的實力皆可用一流言辭來形容,這樣的四位高手一旦聯合立時帶起一股若有若無的殺機,置身場中便與芒刺在背差不多。駱鈴深深陷入這種詭異氛圍,無法自拔,然而她也並不抗拒,只是儘量做到自然而然,放空心境。秋風亂折荒草,拂響河流,少女柔細的髮絲彌至脣邊,卻不自知。
楊儀眼角捎見到後方的駱鈴,見狀略微皺眉,然後微微一笑。
兩方大約相隔不到二十丈,互相之間沒有掩護屏障,田中道等人也不發聲,只是逼近。
寂靜蕭瑟的秋夜下,河岸邊牽騾者驀然回頭。這人只是無聊回望而已,不想竟看到了五個陌生黑影的沉默接近,嚇了一大跳,趕忙喚身邊高大的青年一聲:“有人!”
高大青年面容寧和,瞭望着河面以及漆黑更遠方,其手掌早按於腰畔長刀之上,聞言彎翹的拇指無聊撥了一下刀柄墜着的玉佩,懶散應聲。
示警之人與身邊帶刀人年齡彷彿,也是個青年,其頭戴墮翅襆頭,身着銀邊綠袍,腰扎烏帶,足登長靴,一副官員打扮。年輕人的臉面保養的異常乾淨,既掛着蓬勃朝氣亦帶着官場浸磨出來的威勢,可是江湖陣仗他畢竟不熟悉,年輕人愣愣看着身邊的同輩,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但是頃刻便灑然大笑起來。
那邊領頭行進的田中道見狀眯了眼睛,收斂了幾分殺機,巧妙渡聲道:“明月府田中道攜同道探察折羽山,不知二位是敵是友?”對方磊落,田中道也不遮掩,三兩句話直接拋過去,挑明瞭關係。
“在下御史臺青雲路諫言蔡書魚。”官服打扮的年輕人揚聲答了一嗓子,然後指着身旁高大的同輩,續道:“這位是來自無量海的楚項舞楚大俠。”
田中道皺了眉頭,他看見楊儀、鄭翠娥的眉頭亦不舒展。
一個朝廷的諫官?一個無量海的武者?
要把這兩者勾連到一起,不是那麼的容易。無量海羣島從未被納入中原帝國的版圖,它也沒有統一的世俗政權,無量海的權利之杖掌握在一個江湖性質的議會手裡,議會之下乃是諸多鬆散的海域自治聯盟。雖然中原與無量海民間武林的來往都很頻繁,但是由於上層缺乏對等的存在,便談不上官方聯繫。
似乎看出了田中道的疑惑,蔡書魚沉聲道:“近些年來,此處方圓兩百餘里的地域被稱作螞蟻窩的江湖惡勢力盤踞,變成了不法之地,這個螞蟻窩未報備官府,未得朱崖認同,有何權力建立幫派?可恥可笑的是,對此均有責任的幽、雲、青三州竟然推來搪去,棄之不問、不管、不報,滑天下之大稽,丟盡了朝廷的臉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折羽山怎敢自成一境!蔡某忝列諫言,發遣青雲路,自當恪盡職守,詳察下情,以達聖聽,蕩除……”
蔡書魚說着說着就有幾分激動,恍似置身殿廷慷慨陳詞一般,他身邊的高大青年忽然咳了一聲,以作提醒,蔡書魚看了一眼同伴,再睹見這位的無動於衷,搖頭苦笑,才道:“蔡某家叔與項舞的父親乃是生死之交,在下與項舞亦打小相識。此行若無項舞守護,本官斷不敢深入至此。”
官道田中道熟悉一二。
他看眼前小子的打扮像個諫官,言辭更是諫官的那一套腔調。須知明月府下屬行會產出諸多日用物品,其中燈具、香燭、火器等物件因爲得了明月府獨門秘法的緣故,品質優異,官府乃至宮中都有采辦。作爲一府總管,田中道少不了與各類官員打交道。他明白諫官是仕途上升最快的幾類官員之一。這些諫官往往佔着律理就咬住事情不放鬆,非論數個是非曲直不可。諫官不怕權勢壓頂,往往誰是朝中紅人,他們便彈劾誰,這樣就給天子以及世人留下一個耿直忠正的形象,非常容易揚名天下。即使扳不倒對方,一時遭到排擠,甚至被貶出帝都,但是隻要贏得清名,重返御前指日可待。廟堂不少大人物均有着御史臺的履歷,當今的丞相朱文正就擔任過諫言系統的最高長官御史大夫之職。
然而某些諫官過分求名,行事近乎糾纏撕鬧,不利國情,導致田中道並不喜歡這類官吏。但是諫官不可輕看,今日落魄,他年說不得就扶搖直上。
那個高大青年楚項舞此時轉了身來。
青年的膚色是海風烈日吹曬出的健康古銅色,暗調的膚色令其整個人看起來深沉內斂。秋夜微寒,青年仍是一身單薄的絲衣,半個胸膛坦裸着,腳下也是赤足無襪,僅蹬着一雙木屐,周身上下除了刀柄纏繞的玉佩與扎束濃密長髮的銀繩再無掛飾。楚項舞的面容不如蔡書魚生的白淨好看,但是硬朗有型,散發着獨特的男性魅力。他回過身來,側頭頷首徐徐審視着對面幾人,並不率先發話。
鄭翠娥注目楚項舞。她看得出青年的性格趨於內斂,如果不是因爲海外文化的浸潤使其稍顯強傲,楚項舞給人的第一印象幾乎無可挑剔。性格影響武功,武功照映性格,大部分武者的性格輪廓會隨着武功的進境而逐漸深邃,年紀輕輕就能沉着中隱含鋒芒,此樣人物中原也不多見,思量間鄭翠娥不禁失笑,緣由乃是她掃了一眼身邊半夢半醒的蕭衍,蕭衍的火候也到了,但是似乎磨礪的有點走火入魔了。
楚項舞打扮得與中原人無異,單看衣着根本分辨不出他的來歷。無量海不似北漠南疆,其一向以海外淨土自居,衣着風俗多按中原制式。劍妃子看着楚項舞的右衽衣領,笑問道:“楚兄出身無量海,也應該聽過螞蟻窩這個名頭吧,楚兄來此僅僅是爲了看護蔡大人的嗎?”
蔡書魚忙道:“大人之稱,蔡某不敢當,不知仙子是……?”
“鄭世家鄭翠娥。”鄭翠娥精簡至極的表明身份,然後又將楊儀等人介紹一遍,依舊看回楚項舞。
楚項舞等佳人一一說完,方道:“照看書魚是一方面,中原武學鼎盛,順道會一會你們中原高手也是項舞生平所願。”
鄭翠娥注意到楚項舞的手一直沒有離開刀柄,她莞爾一笑,道:“楚兄想必已經會過不少江湖好手了,難道覺得尚不過癮?定要來此再尋幾隻螞蟻開刀?”
楚項舞深看鄭翠娥,饒有興味的道:“鄭女俠莫不是聽了些不實傳言吧,項舞雖然登門挑戰過幽州、雲州的幾個門派,可是刀劍無眼,項舞從未對誰拔刀相向呢。”
鄭翠娥笑靨如花,柔聲道:“都說楚兄空手作刀,其利斷金,頗有幾個不識相的在楚兄手下討了教訓,筋裂骨折,斷手斷足,有此作例,短短十數天楚兄的大名已經傳遍幽雲。今日一見,楚兄果然英雄了得,名不虛傳,依小女子看,這幽雲能接下楚兄拜帖的門派着實不多,其中以刀聞名的門派就更少了,楚兄若有心研磨刀技倒不妨與來自紅葉亭的蕭兄親近親近。”
“有人慾斷項舞手足,項舞只是原道奉還,所謂禮尚往來,不過如此。”楚項舞面色不改,轉向蕭衍傾身致意,彬彬有禮道:“項舞雖居於海外,但亦聞紅葉亭之神刀大名,他日必當請教一二。”
蕭衍抱刀低頭並無迴應,看上去非常失禮,其實木然的夢中人一路上也沒說過半句話。
楚項舞也不覺驚訝尷尬,緩緩直身,按刀微笑。
田中道輕咳一聲,詢問道:“不知蔡大人、楚少俠可曾見到螞蟻窩的殺手經過此地?”
蔡書魚茫然搖頭。
楚項舞的目光流連於地面,淡淡道:“無人從此經過,諸位追擊螞蟻窩,看來是要過河吧。”
鄭翠娥嫣然道:“想摸清螞蟻窩虛實,必然要再進一步。”
楚項舞側身讓路,劍眉揚起,道聲:“請了。”
河水暗涌之聲一直伴隨着衆人的話語,寬闊的夕照溪就橫亙在諸俠的腳下,黑暗模糊的對岸距離衆人約莫二三十丈之遙,一躍而過是絕無可能。最好的做法便是游過去,但是誰又清楚河裡是否安全?諸俠都對自身的實力有着自信,可那不代表到了水中也遊刃有餘。真的下了水,鄭翠娥、田中道、楊儀、蕭衍、駱鈴的戰力只能發揮十之一二,幾人對此非常清楚。
因此田中道在這岸邊的空白地慢慢踱步,運起過人一等的目力搜索着河面,當他看到一根順流直下的浮木在河流中央停滯數息,然後纔打了一個旋兒飄走的時候,明月副總管心中微動,他俯身抄起了一把石子。
聰明者如鄭翠娥、楊儀乃至冷眼旁觀的楚項舞,一下子都明白了田中道的想法。
急速呼嘯的石子一顆又一顆從田中道的手中射向河流。
石子破開水面,緊跟着傳出幾聲碎裂的悶響。
石子的粉身碎骨證實了水下存在堅硬的暗礁。
這塊空白地倖免於沿岸茂密的蘆葦叢並非沒有原因,乾旱季節,暗礁浮出水面,爲涉水者提供了天然的階梯。便是現在河水淹沒了岩石,此處對於武者依然便利。通過試探,田中道相信暗礁僅僅比水面略低一點,尤其是河水中央處,而且暗礁帶狀散亂着延伸向對岸,提供了縱掠的天然借力點。
“各位看清楚了。”田中道再次彈出五顆石子,石子破水處從近到遠,他正色道:“前四個點肯定可以落腳,田某這便先行一步。”
說完,田中道就欲率先過河。然而楊儀則上前一步,和氣道:“田總管,難保螞蟻窩不在這裡動手腳,楊某略懂一點水性,還是我先試試。”
田中道沉聲道:“如有危險,那更不能讓楊兄出面了,還是爲兄來打頭陣,楊兄需要照顧駱小姐的安全。”
楊儀伸手打住田中道的話茬,轉身向駱鈴鄭重叮囑道:“鈴兒,前方兇險,螞蟻詭詐,楊叔即使用心,也不能什麼情況下都保證你不傷分毫。這條河便是一個考驗,你如果能靠自己過河,就隨我們一探,不能,趁早回返焦縣。想飛,鏢局放你,但你得有一雙讓我放心的硬翅膀兒,你明白嗎?”
駱鈴深吸一口氣,堅定點頭。
楊儀掛着和藹的笑容,拍拍駱鈴瘦削的香肩,然後忽然騰躍而起,只見他張開雙臂好似一隻大鳥,幾個起縱,人便落於對岸。
等了片刻,確定一切正常,田中道第二個行動。和楊儀一樣輕鬆,落腳借力處的水花仍在激盪,明月府的總管已達彼岸。
第三個過河的是蕭衍。
蕭衍先是伸了一個懶腰,再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又向楚項舞善意微笑,這才動作。蕭衍的飛掠軌跡比楊儀、田中道都要低,借力點也比兩人要多,但是他過河的速度卻是最快的。
一行人最後剩下鄭翠娥和駱鈴。
前三人過的輕鬆,但鄭翠娥知道這裡面還是頗有學問的,她拉過駱鈴的手,打氣道:“姐姐排最後。去吧,妹妹。記着楊盟主的落腳點,無法按照楊盟主的路線也沒關係,蕭衍給你新趟了至少兩個點,穩住氣息,不要着急換氣,沒問題的。”
駱鈴微笑道:“放心,大不了丟人游過去唄,這天也不怎麼冷,凍不死人。”
鄭翠娥撲哧一笑,道:“有事穩住,姐姐就在你後邊。”她輕拍兩下駱鈴手背,才鬆開手。
駱鈴面對着黑暗的河流,面容平靜,關於過河的方法她心裡正快速的盤算着,她既學不來楊儀、田中道的瀟灑自如,也模仿不來蕭衍的迅疾效率,只有混用雙方的落腳點,再試探一個新點,她才能順利過去。
那個新點會不會一腳踏空?
一切交給命運好了。
駱鈴心裡喃喃唸叨,人已彈身躍出。清冷蕭瑟的河上之風瞬間將飛掠的駱鈴包裹,少女拋除雜慮,頭腦無比清醒。
降落了。
蓮足破水,點上溼滑的岩石,提縱再起。
一個點,兩個點,三個點,四個點……
再次落腳借力就應該是那個未知新點了,駱鈴根據一路的感覺,判斷應該不成問題。
可是就在此時,一記破空聲飄渺入耳,駱鈴驀然偏頭,只見一星飛火翔空,冷箭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