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蟲陣就像一個巨大的圓球在地面上不停地旋轉抖動,無相鬼目不轉睛盯着蟲陣不肯放過一絲一毫的變化,內裡其實早就已經疲累不堪。
陣中,百目神君和大頭鬼的生死存亡全繫於他一念之間,絲毫大意不得。
陣外,衆人眼裡只見黑壓壓的毒蟲鋪天蓋分不出你我完全堆砌在一起不斷壓縮收攏,碩大的蟲陣上下抖動翻騰看得人骨子裡發酥,耳裡便一直充斥着那淒厲無比的嘶叫哭喊聲,叫得人心都跟着陣陣抽搐。
大多數人都是面無表情的,大多數人的心裡已漸漸對正與邪、善與惡的評判產生了一定量的疑問和重新評判。
百目神君若是不網開一面的話,先不說衆人是否熬得過那千年屍毒的擴散煎熬,單就眼前這碩大而恐怖的蟲陣也絕非人力所能應付的,巨蛋將傾之下,內裡焉有什麼活命的機會。
此時,只有那楊慎的一雙眼睛還在四下裡滴溜溜亂轉,也不知道懷的什麼心思。自從營地攻破被擒,後又被老鉅子通天神猿解救之後,此人便一直這樣低垂着頭顱,但是不是卻又賊溜溜地似乎在尋找着什麼機會一樣。
這會兒,人羣裡似乎有人正在輕聲地召喚他。楊慎警覺地擡起頭四下裡搜索一番,見到自己的老子楊成正在不斷向他使着眼色,於是趁着衆人都被眼前景象所吸引的空檔悄悄挪步靠了過去。
楊成放低聲音,揹着衆人在他耳邊悄悄囑咐了一番;楊慎連連點頭,眼裡終於有了一些往日飛揚的神色;然後又趁着衆人的注意力都還沒放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又悄悄溜了出去,臨走時喚上了幾個平日裡的親信;那些親信顯然都極有默契,眼神稍稍一換便悄無聲息地跟着他走了,根本無需多言。現場幾百號人,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的這番舉動,更沒人知道他們的去向和目的……
此時的蟲陣中,不斷傳來的淒厲嘶吼聲忽而一度往上拔高,漸漸變成了令人窒息的尖嘯聲。嘯聲直衝雲霄而去,聞者無不色變!在場的每個人都很肯定自己從來沒有聽過那樣的聲音,但在場的每個人幾乎都能肯定:那絕對是從靈魂深處被痛苦和煎熬所激發而出的一聲尖嘯……
一個人若是發出那樣的嘯聲,他必定正在經歷某種難以想象的痛苦和煎熬,那痛苦必將勝過鋼刀刮骨、火炭灼燒還不止多少倍。一個人若是發出那樣的嘯聲,隨之而來的也必是燃燒到了盡頭的生命的隕滅,只有當一個靈魂被無限摧殘和煎熬的時候,一個人纔有可能會發出那樣一種令人窒息的、不寒而慄的、發自靈魂根底的吶喊……
人羣又更緊張了起來,大多數人使勁夠着脖子、瞪大了眼睛,都想極力去看清蟲陣裡究竟發生着什麼樣的狀況,那尖嘯之聲究竟是發自誰人之口,但密集的蟲陣阻礙了他們的視線,儘管他們都很好奇卻仍然什麼都看不見。
無相鬼和白髮鬼的臉上卻不自禁露出了笑容,一絲久盼之下終於迎來了些微曙光一樣的笑容,在場只有極少人清楚發生了什麼,以及那聲尖嘯是誰發出的,又是爲什麼而發出的。
湘西陰家家主陰不離,此刻想必已經不在人世了,即使還有一口氣在,他的靈魂一定已經被掏空,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軀殼而已。因爲經由他手注入地脈的千年屍毒想必也已被百目神君和大頭鬼合力又將其一點一滴逼迫進了他的身體。這就是百目神君入陣時爲什麼非要拉上他的原因,他就是那個裝載自己施下的千年屍毒的容器,而現在,容器已經起到了原先預想所能達到的作用。尖嘯聲無疑便是他發出的在這人世間的最後一聲嘆息。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五色教之所以不被人們認爲是正道門派,就是因爲他們在大多數時候都不會放過別人犯下的過錯,不會因爲一句簡單的道歉便輕易將一些事情一筆勾銷。陰家家主種下的因,便得又他親自來還現在這樣的果。天道輪迴法網恢恢,老天從來就沒有饒過誰,五色教也不會輕易放下他們心裡固有的是與非。對待他們自己的恩怨情仇或許還能暫時緩和放下,但對待肆意妄爲不顧後果的無差別氾濫殺生,百目神君簡直連一刻也忍不了。
湘西陰家那千年屍毒也當真是極霸道的玩意兒,要說此毒確實是非同小可,不知它是否真是出自什麼千年殭屍的體內,但稍微瞭解的行家都知道,那陰家藉以立足揚名江湖的千年屍毒還有一個別名又叫做“相柳血”。相柳,本是傳說中的一種異獸,相傳此獸生有九頭,人面而蛇身,所過之處萬物不論山石還是樹木便皆化爲沼澤或溪流。上古傳說裡,大禹治水的時候曾經殺過一個這樣的異獸,斬殺之後,相柳之血腥臭無比,落地之處一切生靈盡皆枯死倒地,至此往後數百年間所蔓延之地必是草木不生、萬物不長,活生生淪爲一片死地。湘西陰家當年憑藉這霸道的相柳血掙得了現在的地盤和聲名,此毒一旦橫行真與那傳說裡的相柳異獸之血一般無二,既霸道又歹毒,而且此毒根本無法化解也無法收斂剋制,只能暫時將其強行逼入某個容器之中暫時儲存起來。當年不知有多少與陰家對立的門派因爲懼怕此毒,不願看到此毒橫流世間殘害生命而不得不低頭妥協的,便有多少人將此毒視爲禁忌厭惡唾棄的。也恰逢此刻天時地利人和都剛好配合,否則百目神君和大頭鬼也對此毒無能爲力,更別說將其收服入器,即便如此也必然不是容易便能辦到的。
無相鬼和白髮鬼的心情異常高興,能降服這樣一種奇毒那是每個用毒之人畢生都值得驕傲榮耀。但仍不敢有絲毫鬆懈,相柳血雖暫時被控制住了但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否則陣中的百目神君和大頭鬼自會自己出來。顧及二人安危,眼下無相鬼雖然早已精疲力竭不斷透支着身體強撐,但也只能如此苦苦支撐下去,能撐一刻是一刻,直到他先倒下,或是陣中二人自行安然出來……
只這麼一時喜悅的念頭,心神稍稍那麼一鬆,連一秒的時間都不到,他們最擔心的事情卻還是發生了。碩大的蟲陣漸漸開始顯現出傾覆的跡象,原本聚攏成團的羣蟲在蟲陣收縮得最緊密最接近極限的時候出現了異樣,巨大的球形蟲陣彷彿一個被針扎破了一個點位的皮球一樣,泄了一道氣出來。半空飛舞的毒蟲已紛紛起了變化,興許是從一開始就收得太緊了些,現在已經有部分毒蟲失去了控制,渾身脫力自半空裡像小石子一樣砸下來。過不多時,失控的毒蟲還在不斷增加,猶如陣雨過境般稀稀落落不斷往下掉着。脫離了蟲陣的毒蟲落在地上,個個肢節伸張、步足緩慢蠕動,雖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但其實離斷氣也只是分秒之間的事。這些毒蟲顯然都在這場風波中被壓榨出了它們身上最後一絲精力,再也無法苟活。
無相鬼渾身衣裳都已溼透,面色蒼白地盯着陣中,氣喘吁吁平復不下心裡的焦急和躁動,再如此下去,不出半分鐘這蟲陣便會徹底失去控制坍塌墜地。忽而一聲大喝,右手翻出一柄小刀想也沒想便插入自的大腿,直沒至柄,刀柄猶自隨着他繃緊的肌肉絲絲顫動。無相鬼想以此做法儘可能的清醒過來力挽狂瀾於廣廈將傾,他瘋了一樣瞪大雙眼,四肢緊緊抓住地面,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那出現衰敗跡象的蟲陣再頂回去!
這招果然起了作用,隨着無相鬼再三緊催和強行操控之下那巨大的圓球形蟲陣猛地一頓,果然止住了繼續塌陷下去,掉落墜地的毒蟲也瞬間減少了很多。旁邊白髮鬼長長吁出一口氣,還好,總算是勉強支撐下來了。無相鬼此時身體已經無比虛脫,搖搖欲墜隨時都有倒下的可能,而他的心裡也十分清楚:蟲陣和自己都已經到了極限,崩塌,只是時間問題,沒有發生在這一秒就有可能出現在下一秒鐘……任何事物都有其極限,上升到了極限便會開始下行,正如很多很成功的人往往在一生最輝煌的時候突然隕落一樣,天妒英才也好,完美遭嫉也罷,如今的蟲陣頹敗之勢已經顯露,即便暫時制止,但等到崩塌的時候,那一切只會來得更快、更糟!
百目神君身在陣中,也已感受到了這一切變化,他心裡清楚的知道:像蟲陣這樣百千萬個獨立的個體所組成的巨大異像陣法,如果轟然倒地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經由無相鬼控制之下自行解體的蟲陣和轟然崩潰倒地的蟲陣,這兩者造成的結果可謂天差地別。密不透風的蟲陣內現在不僅包含了稀釋擴散在空氣中的一些殘存的相柳血,更包含了萬千毒蟲狂奔盤旋的過程中不斷釋放積累下來的劇毒吐息,蟲陣一旦坍塌,僥倖存活下來的毒蟲定會四散奔逃並展開瘋狂的反撲,陣中殘存的相柳血和萬蟲淤積之下的劇毒吐息一時定然不能被流通的空氣所散,失去禁錮後的毒霧毒氣會比反撲的毒蟲更加厲害千百倍,擴散的速度也非人力所能逃避。蟲陣轟然爆裂……百目神君拖着疲累不堪的身體,又皺起了眉頭,陷入兩難境地……如果那一刻真的發生了,在場能活着出去的人恐怕不多……五色教衆從來不畏生死,墨者老一輩中人很多都跟他們有着化不開的血海深仇,況且現在這些人中還藏着一部分別有用心的陰謀者,謀求着一件那些人追尋了千百年的事……沈天行此刻心裡有兩個念頭在互相纏繞糾結,是大家一起同歸於盡?還是網開一面?可是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已無法再去過多考量……
蟲翅振動、奔涌,狂亂的氣氛越來越緊張凝重,每一分每一秒都特別的漫長而煎熬,無相鬼已無力再讓強弩之末的蟲陣緩和的原地解散,覆巢之下無完卵,可惜那些墨者大多都還矇在鼓裡。
忽而,密不透風的蟲陣之中傳出一個人聲,聲音不大卻很清晰的傳遞在每一個人的耳中。只聽百目神君斷續道:“各位…蟲陣將破……難免百毒擴散傷及無辜……老猴,帶着你的人馬走吧,撤出孤山峽谷,去吧……不要再回來了……”老猴,指的是墨者前任鉅子,人稱通天神猿的古通。到了這一刻,沈天行還是隻能喚他做老猴,依然不能當着大庭廣衆的面與其相認;這其中的苦和他爲還活着的唯一的親人沈浪的打算,不能讓在場任何人知道,他寧願爲此揹負所有的秘密,爲此付出任何的代價!
古老爺子沉着臉,沒有當即迴應他那位不能彼此相認的摯友,他當然明白沈天行話裡話外的所有意圖。他們即是同門師兄弟,又是多年摯友,更是生死之交患難與共的兄弟,他怎麼會不明白沈天行現在的處境和遇到的困難!聽得出來,沈天行的每一個字都說得非常艱難,他是一個驕傲的人,但他還是在最後的關頭決定網開一面,放過這裡的所有衆生……
百目神君的聲音復又傳來,艱難而沉重道:“五色教全體聽令……”教衆們聞言,紛紛跪在地上俯首貼地,恭恭敬敬屏息聆聽教主示意。只聽那聲音續道:“除無相鬼外,其餘教衆由白髮鬼率領,儘快離開此地……你們…你們都回去吧……往後不論前塵種種,希望大家能夠放下過往,好好想想自己,想想自己的家人,想想你們以後的生活,都好好的過活去吧……”言下之意竟是想要就地解散五色教衆,讓衆人就此逃生離去。
“教主……”白髮鬼和麾下百餘教衆盡皆動容,放下過往恩怨可以,但其中有些人已經混跡江湖幾十年,手上都已沾了性命不再幹淨,現在反而讓他們迴歸到原本平凡的生活中去,自然令人無法接受。
不過五色教教規素來嚴酷,縱使這些人心中再作千種想法,萬種不樂意,教主法旨當前也同樣不敢不從!現在不敢,以後也同樣不敢!於是只得紛紛拜倒在地上,重重磕了幾個響頭,一個二個一言不發中還是恭恭敬敬的領下了教主法旨。
轉眼間,那蟲陣坍塌的跡象又重新顯露出來,這一次來的速度更快!有相當數量的毒蟲甚至還在爬行中便已失去了意識倒地斃命,再加上那些從空中脫力而亡墜落下來的,場中立馬像是從下起了一場小雨,噼啪之聲不絕於耳,地上堆積的蟲屍越來越厚,舉步難行。原本被重重包裹的毒霧也一絲絲從內裡透了出來,陣陣淡紫色的毒霧已經隱約可見,空氣中瀰漫一股說不出的惡臭令人嗅之慾倒。
無相鬼雙目圓睜,如臨大敵一般站起身來,此刻蟲陣運行的速度反較之前更快上了許多,無數毒蟲掙扎扭曲,離脫離控制和死亡之間僅一步之遙。只見無相鬼故技重施,嗖地一下又拔出一把精鋼短刀在手,眼皮也沒眨動一下便插向自己的另外一條腿中直沒至柄,但這次的疼痛卻遠不如上次來得見效,非但沒有激發出短暫的清醒和動力,更差點沒讓他直接暈倒在地。時間一分一秒往後推移,蟲陣坍塌的速度正在呈幾何數倍數的不斷增長,等到再難維持那一刻整個蟲陣必將轟然傾瀉於地,將其中包裹的一切災禍都原原本本的又再次還原到這片土地上!
這回就算是最普通的一個無名小卒也已感覺到了即將降臨的危險。古老爺子面色肅穆站在最前面,雙目圓睜振臂高呼道:“大家聽我號令!速速排成一隊,這就出谷去吧!!!”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古老爺子雙目炯炯有神逐一逼視衆人,連喊了三聲!這纔有人率先站了出來,陸續又走出更多的人,大家默默排成一隊,得了號令尋路出谷,逃生去了……
人羣不斷往外逃離,數量也越來越多,可偏偏還是有那麼一小部分始終堅守着固有的紀律和原則之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個個面色堅定凝重只等着現任鉅子發話。這讓古老爺子剛剛略微展開的眉頭又再次緊鎖起來,不能說他們都是食古不化的迂腐之人,他們很多人都是墨者隊伍中的中堅力量,一個隊伍若是沒有這樣明知兇險卻還是義無反顧向前奮進的人反而根本不配稱爲是一支隊伍。古老爺子曾是一代鉅子,江湖地位和聲望本又極高,但他現在畢竟只是“前任”鉅子;現任鉅子不開口,這麼多剛烈猛士白白送了性命豈不是更加可惜。
更可惜的是,現任鉅子楊成那領導病似乎又犯了,在這種分秒必爭生死攸關的時刻,領導病只會害死大家。楊成的臉上掛着那副平日裡早已習慣且常見的憂國憂民的神色,眉頭緊皺、雙手環抱在前,只是沉默不語。
古老爺子的心都快急得燃燒起來,眉頭也皺得更緊了些,不禁嘀咕道:這樣一個優柔寡斷的人究竟是怎麼被選上墨家鉅子一職的......但現在不是糾結這些問題的時候,情況已經迫在眉睫,片刻也耽誤不得。
相較之下,被衆人口口聲聲稱爲魔教、稱爲妖人的五色教這邊卻表現得十分有效率,從百目神君現身那一刻,幾乎所有教衆的心都已重新歸攏在了他的身邊,對教主的法旨也絲毫不敢違背。所有教衆沒有絲毫猶豫,在白髮鬼的帶領下紛紛列成數個小隊,然後無聲無息的開始往孤山峽谷之外撤離。
古老爺子自嘆不如,硬着頭皮兩步踏到楊成面前,壓低聲音道:“鉅子,那蟲陣隨時都會坍塌,留在這裡的大家都面臨着巨大的危險,請你發句話讓大家都暫時撤離吧……”
楊成聞言顯得十分驚愕,仍舊一副恭敬的樣子,實際上卻只顧着向古通連連解釋示好,一味的顧左右而言他……既不表態、也不準確答覆……看來他這官場作風已經深入到骨子裡,改不掉了……
古老爺子再也按耐不住了,此老生平素來是性如烈火說幹就幹,根本沒有心思和楊成繼續扯皮下去。胸中怒焰越燒越旺,忽地雙眉倒立起來,眉眼間也已燃起了森森殺意,上前一步居高臨下惡狠狠瞪住那楊成,咬牙道:“我警告你!現在絕不是該你裝瘋賣傻的時候!官僚上位的那套作風該收收了……這裡沒人想和你爭功,你也依然還是現任鉅子,但若你不管不顧眼睜睜看着這些忠心耿耿的同僚白白送死……天涯海角,老夫絕不會放過你!”
楊成一呆,想不到老鉅子竟會跟自己翻臉,不由得瑟瑟發抖,哪知他非但沒有因此說出一句有用的話,反到是被嚇得連半句話也說不清楚,結巴囁嚅道:“老…老鉅子何出此言……我…我沒有得罪你啊……”沒有什麼?這話說了當真等於沒說一樣……
古老爺子心裡的怒火已然往復燃燒了三遍,忍無可忍,忽而戳指暴怒道:“老夫今天就給你一個機會!只數三聲!你若還不站出來說句對得住衆人性命和福祉的話語,休怪我翻臉無情!”
通天神猿古通,在他行走江湖之時聲名曾經一度如日中天,在他最耀眼的時候就好比是那天上的太陽一樣獨一無二,令人無法直視!同他的能力和聲名同樣出名的,還有他這烈火一般的脾氣!
久經沙場之人,身上已經有了一種戾氣,即便此老已是遲暮之年,但是當他真正有了殺意的時候,散發出來的那種氣息依然會令人不寒而慄!
這一聲暴喝令在場所有人都爲之一振,甚至不敢擡眼直接與他目光相接。楊成這次是真的怕!從心底裡打了一個寒顫!但他還是得等,一直等到他想要見到的東西出現,他這個人也絕對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樣單純的懦弱無能……
楊成禁不住往後退縮了幾步,聲音顯得更加不自然,止不住連連顫抖,但依然從嘴角擠出一點極不自然的笑容,然後賠笑道:“您…您老真的別和我開這種玩笑……嚇人得緊……”
看到他依然這副模樣和作爲,古老爺子的心裡更加失望……
一旁忽然有人出聲喊道:“不準對鉅子無禮!”
目光一轉,只見先前悄悄溜走的楊慎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折了回來,那幾個親信也跟在他後面。所不同的是,這些人的手裡個個都多了一支黑黝黝的槍械,一個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好對準了這邊。
也難怪,楊慎此刻說話的調門都無形中高了許多,語氣也強硬了起來,槍桿子在手,腰桿都要更挺直一些,好歹是恢復了幾分往日裡公子哥的神采。
古老爺子卻連眼珠子都沒動一下,似乎壓根就沒見到楊慎這麼一號人的存在,死死盯住了楊成,重重開口數道:“一!”
楊成慌了,他知道通天神猿從來說一不二,他說要和自己翻臉就一定會翻臉無情!兩人目前所處的這個距離之內,他若想取自己的性命恐怕任何人都無法阻止,誰也不能!嘴裡卻是條件反射般的回了句:“老鉅子,有事好商量……好商量……都是一家人,冷…冷靜下……”
古老爺子已經無眼再看下去,這副可悲可惡的嘴臉實在令他作嘔,心念已定,口中冷冷數道:“二!”
楊成慌得就差給老爺子跪下了,他不是不能站出來說一句讓大家撤離的話,只是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事情鬧成這樣,以後他這張臉還往哪裡放?他這個鉅子的話還有誰肯再聽?這幾十年努力得來的地位和權利難道就任憑一個過氣的前任鉅子這樣攪和得付之東流?他心裡有太多的不願意,有太多的顧忌,可能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古老爺子的想法和動機其實都非常單純,僅僅只是要他們撤離,挽救更多人的性命罷了。但也許是這位如雷貫耳且天生就宛如王者一般的前任鉅子古通實在是太過耀眼了,反到令楊成多出了那許多莫須有的顧慮和猶豫。
狗爺和雞爺自從被古老爺子解救出來之後便一直沒走,一直站在一邊看着,這會兒也實在看不下去了。雙雙走上前來,對那些剩下沒走的堅毅的墨者中堅力量揮了揮手,大聲勸道:“都走吧!老鉅子是爲了大家好,老鉅子的話也是命令,聽老鉅子的話就是服從命令,都走吧……”他二人本就是會中長老,原也有調動人員的權利,此時對衆人出言相勸原是不該的,畢竟還有兩位鉅子在前,這些話本應該由鉅子來說纔對。但新老鉅子兩人僵持不下,眼看形式又十分緊迫,說不得也只好由得他二人站出來如此做法了。其實衆人此刻又何嘗不對那楊成生出了一些負面看法,狗爺和雞爺這番話有如藥引子一樣,話音剛落,已有不少人邁動腳步調頭走了,跟着所有人都排成一行魚貫出谷而去。
事情的根本矛盾沒了,古通也沒有繼續威逼下去的必要;楊成的心裡終於也鬆了一口氣。
古老爺子的眉頭漸漸放鬆,他確實已經年邁,這是不爭的事實。一個人年紀大了,必定會產生很多與從前不太一樣的想法,年輕的時候他也十分爭強好勝,但現在他這顆爭競的心也已早就放下了。若不是爲了這些無辜之人的性命,像這樣惱人的破事他還根本就不想插上一手,更是懶都懶得去管一分。
狗爺和雞爺等安排剩下的人都走了之後,竟雙雙面向楊成拜倒在地,狗爺周七在前道:“有些話說出來或許有些不分時候,但還請鉅子原諒。屬下二人爲墨家奔波了半生,實在也已老了,歷經此役之後更失去了戰心,再留在行會裡也難有貢獻……我二人就此辭去長老一職歸隱田園,從此再不問究江湖世事,這裡就向您別過了……”不等楊成開口,他二人已經站起身來。
轉而再向古老爺子重重的跪了下去,兩人眼中早已忍不住老淚縱橫,泣聲道:“老鉅子,時隔多年還能再次目睹您老人家的風采,小雞和小狗心裡都感到十分欣慰,此生無憾了……昔日曾與您並肩作戰的情形至今還記憶猶新,可惜時過境遷之後一切世事早已物是人非,感激您老當年的知遇之恩,更永不能忘您老曾對我二人的叮囑和教導……小雞和小狗這些年來從沒丟過您老人家的臉,而今往後我二人卻只有對不起您,不能再爲墨家效力、爲天下蒼生抱不平、爲祖師的理想奮鬥了……您老珍重,我二人這便去了……”說罷更是激動,淚流不止。
古老爺子滿臉慈祥欣慰,趕忙將二人扶起,連連道:“你們已經做得很好了,很好了……你們也保重,這便去吧,以後也要重新爲了自己活着,好好的活下去……”這二人原本便是古通當年的老部下,點蒼一戰之時二人尚且年輕,時光荏苒,昔日的少年如今也即將踏入年老的光景……同道相惜,相聚與離別本就不用過多的言語,那樣反而顯得矯情做作,寥寥數語,三人之間便已道盡了往日情誼,坦然面對了此次的離別。
狗爺與雞爺相繼起身要走,突然一聲槍響!終究還是劃破了這片刻的寧靜……
一顆子彈呼嘯着,毫不留情的從後背射進了雞爺的胸腔裡,瞬間便奪去了他的生命!
大家做夢也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情形,這麼突然……
震驚之下,只見楊慎一臉嫌棄地捧着手裡的槍管,尚且還有一縷餘煙未曾完全飄散乾淨。是他開的槍,可是他爲什麼要開槍?對準一個爲了行會奔波了半輩子的有功之人,從背後開了這一槍!
當衆人心裡充滿疑問的時候,哪知楊慎卻滿不在乎地撇了撇嘴,哼道:“什麼玩意兒?墨者行會是你們這些倚老賣老的老傢伙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當着鉅子的面私自站出來就將那些人指揮來去,你個老傢伙可曾真正將鉅子放在眼裡麼?爹,要我說啊,咱們就該學學人家五色教的做法,以後咱得把新規矩規矩都嚴格的定出來,看誰還敢再這樣放肆……呸!”說罷竟還重重地往地上淬了口痰……
不得不說,這個紈絝公子哥的想法確實奇葩,也確實完全是以自我爲中心,甚至毫不猶豫就擊斃了一個行會中的元老、有功之人,事後竟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還說得那麼理直氣壯!其人可恨尚可放在一邊暫且不談,但如此行徑叫人如何能忍?!
雞爺和狗爺幾十年來形影不離親如兄弟,目睹了狗爺喪命,雞爺幾乎在瞬間便已徹底瘋了!因憤怒而變得瘋狂!眼角迸裂幾欲滴出血來!一雙燒紅的眼睛裡只看得到那楊慎醜惡的嘴臉,一顆心裡只有殺戮二字!他瘋狂的朝楊慎撲了過去!猶如一頭出籠的瘋虎,勢必要與對方拼個你死我活!
“嘭!”一聲槍響,楊慎身側一個親信早已有所防備,率先擊發,一槍正中雞爺的小腿之上。
雞爺狂怒到了極點,中槍之後依舊不管不顧,勢頭不減往這邊狠狠撲來!
“嘭、嘭、嘭……”又是幾聲槍響,一顆子彈正中雞爺的心臟,他的人應聲倒在了血泊裡……
雞爺和狗爺,一生的傳奇,一世的英雄,直到死亡來臨前那一刻他們都從未曾想到過自己竟會得到這樣的結局!竟會死在“自己人”的手裡!只因爲一個荒唐無聊的理由便被明目張膽的槍殺!
古老爺子氣得幾欲暈倒,那兩人當年曾追隨在他左右,那兩人大半輩子都在爲行會出生入死,立過無數汗馬功勞……
如今,他們死得不明不白,何止是不明不白!這簡直就是一種恥辱!冤枉、荒唐到了極點的恥辱!
楊慎依舊不以爲意,反而嘻嘻笑道:“爹,你說這事是不是這麼個道理?像這樣自以爲是又沒用的老東西早就該早點剔除出去纔是對的,咱們應該吸收更多的年輕人,補充新鮮血液。”
在場的墨者隊伍都已走了個乾淨,但始終還有古通站在面前,要說老,誰還能老得過他這個前任鉅子!但此人是輕易得罪不起的,即使楊慎等人有現代槍械在手,古通也依然不能被人小視。楊成馬上又擺出他那副慣有的嘴臉,面上露出爲難之色,忽而皺眉嘆息,佯裝惱怒,指着自己兒子頓足道:“唉,你…你這是…這是何苦……”再沒有其他話,彷彿狗爺和雞爺的死已經完全翻了一頁成爲了過去式,甚至這件事情似乎根本就不值得繼續深究,如此輕描淡寫……真正的激怒了一個沉默潛藏已久的殺神……
古老爺子的眼睛瞪得很大,就像是第一次看到面前這些人,然後他終於明白了什麼,明白了這些人究竟都是爲了什麼目的而來,他們的動機並不單純……一切裝瘋賣傻懦弱認慫或者囂張跋扈的背後,都只爲了他們那個真正的目的!
古老爺子想起了幾十年前在蒼山之巔曾發生過的那場被人從中陰謀挑唆的血戰,想起了那羣瘋狂的求仙、求長生不老之人的嘴臉。眼前這些人虛僞的外表之下,豈不是和當年那些人一樣的麻木,一樣的視別人的性命如草芥一般,古老爺子的心裡升起了陣陣寒意……
塘水未乾,你永遠不知道底下藏着多大的王八;潮水未退,你永遠不知道什麼人沒穿着褲衩。大部隊人馬都已經走了,這些人好像已經放棄了隱藏和僞裝,因爲他們覺得那麼多人持槍面對古通這樣一個遲暮的老人根本不會再有任何威脅。
但古老爺子還想能再確認一次,他真的不想殺人,更不想殺死那些原本不應該被殺的人。
楊慎右手持槍,嬉笑着走上前來,用冰冷的槍口頂在古老爺子後背上,滿臉不屑道:“老頭,你不是隱退江湖了麼?這麼多年都捱過去了,怎麼自己又跑出來找存在感呢?你說這是想幹嘛呢?閒着養輕福難道不好嗎?非要跑來送死!”
古通閉口不語,旁邊的楊成佯嗔責備道:“唉,慎兒,不可對長輩無禮!”話如此說,卻沒有半點阻攔的意思。
古老爺子眼神低垂,出其不意冷笑道:“你們這些人真以爲這世上有什麼長生不老的仙藥?!時至今日,你們還不覺得這樣的想法實在是極可笑的一個笑話嗎?!”
衆人一愣,知道此事者原本極少,他是怎麼知道的?楊慎畢竟還是年輕,馬上搶白反駁道:“你這老頭說些什麼瘋話?你說的什麼,我們半句也聽不懂!”但他的眼神還是猶豫了,他知道,他肯定知道,而且他們這些人就是爲此而來的!表面上卻打着誅滅五色邪教的幌子而已!
事到如今已沒什麼好隱藏的,楊成終於挺直了腰,眼中露出了狡黠的神采,漸漸收斂了臉上那種慣有的僞裝笑容,一瞬間,這個人身上已完全看不到絲毫的猶豫和懦弱,這纔是真正的他,他原本該有的樣子。只聽他冷冷反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古老爺子對面前的答案很滿意,不自禁點了點頭,低笑道:“很簡單,因爲你們和當年那批陰謀求仙者的嘴臉一樣,而那幫人就是被我殺的!你們都有一種臭味,臭不可聞的氣味……”
楊成不耐煩的皺起眉頭,還待再說兩句,擡頭忽覺古通眼裡寒光微閃,頓時醒悟過來暗叫不好!
他身爲鉅子,自然深知此老的厲害,別異想天開的以爲用槍管子頂住了他的後脊樑便能放鬆警惕,當年他也曾追隨在此老左右,更親眼目睹過此老神威,類似的情形難道還嫌少麼……
連忙翻身後躍遠遠避在一邊,口中急呼:“萬萬不可大意!小心此人!”
話音剛落,爲時已晚……
楊慎也已察覺到不對,手指尚未來得及觸到槍械扳機,頓覺一股猛烈的力量咆哮着從槍管直撞過來!扳機護環頓時反向打在自己指關節上,槍托正好砸在了他的肩胛骨上!疼痛之下震得他整個人斜斜向後飛起,“啊喲”一聲摔在地上。定睛去看,自己一根手指已經離掌平削而去,右邊肩胛更是片片骨碎,一時連手都擡不起來!
衆人這才完全醒悟,終於明白了眼前此老的恐怖!先前不這麼覺得,只因爲那時候他們還是“自己人”,是站在一邊的自己人!如今的形式已經發生了變化,他們和古通成了對立的雙方,幾乎所有的人都深刻的感受到了古通身上流露出來的陣陣殺意,純粹得令人無法逃避抗拒的殺意,一個原本沉睡的殺神又再次降臨在衆人面前!他是古通,通天神猿古通,江湖中最令人聞風喪膽的殺神古通!肅殺!純粹的殺意已經完全覆蓋了這裡!濃得令人窒息!
大多數人幾乎在那一刻都產生了錯覺,恍惚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將會在哪裡結束,就在這裡,就在此時,就在此人手中結束!除卻古通,其他所有人都彷彿是待宰的羔羊!
楊成在慌亂中抽出了雙劍,高呼提醒餘人道:“快!快開槍啊……”
衆人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手裡還端着荷槍實彈的武器,趕緊紛紛摳動了扳機……
古通絲毫不曾畏懼,他如風一樣奔跑在這些人中間,如意勁預判方位,崩拳秘技舉手斃敵,所到之處便有一人慘呼着倒了下去……
衆人更加緊張,死死盯住了古通的身型,死命摳住手裡的扳機不肯放手,任憑子彈一梭又一梭的從火熱的槍管裡激射而出……
面對這樣一個人,一個舉世無雙的人,這一切原本令人畏懼的極具威力的武器根本不能發揮太大的作用。古通的移動實在太快了,快得不像一個七八十歲的垂暮老人該有的身手;古通下手實在太重了,重得令人難以想象那是人力所能達到的極限狀態!十幾個手持武器的強壯青年圍住了一個老人,竟然開始讓人感到人人自危!非但匪夷所思,更讓人難以置信,完全解放了心性的古通簡直是宛如惡鬼殺神一樣的存在!
“鬼…鬼……”一個離得較遠的求長生者因爲懼怕已經徹底喪失了理智,他發瘋一樣丟下手中的槍械,慌不擇路往後逃去。
古通如影隨形閃到他身後不遠,順手帶起一塊岩石重重砸向那人腦後,跟着身型已經來到面前,幾乎在那人倒地的同時也被他一腳踏在頭顱之上,噗嗤一聲踏得稀爛,比砍瓜切菜還要輕鬆。
楊慎今天深刻的上了一課:永遠不要與一個本不想與你爲敵的人決裂,否則你永遠不知道他殘酷起來會有多麼恐怖!只是不知道未來的他還有沒有機會繼續去完成自己的人生作業……
四下裡更是慌了手腳,一時間槍聲亂響,子彈毫無目的地雜亂橫飛!
恰巧,一顆子彈沒長眼睛,不偏不倚正擊在全神貫注勉力維持蟲陣不潰散的無相鬼左肩。無相鬼吃痛一驚,腦子裡頓時清醒了那麼一瞬間,但僅僅只是那麼一瞬間……
過度強撐的體力和精力早已是風中殘燭,這一下讓無相鬼徹底失去了意識,眼前一黑,順着土丘直接滾落摔下!
蟲笛之聲戛然而止!羣蟲頓時失去了控制!巨大的蟲陣“呼”的一聲離地衝天拔起,一直升到了半空之中忽而重重一頓,整個的墜落下來!觸及地面的一瞬間猶如水銀瀉地一般摔作了無數碎片狂暴往四周擴散開來!
崩潰的那一刻終於還是來了……
無數的毒蟲張牙舞爪互相攀爬着對方的軀體往外反撲吞噬,這些還活着的毒蟲數量已遠遠超出了原本的預期!可是更恐怖的還在後面,一股灰紫色的毒霧彷彿活了一樣從羣蟲的身軀中鑽了出來,無孔不入迅速開始流竄,所到之處所有生命相繼倒斃!
離得稍近一些的求長生者已紛紛抱頭倒地,痛苦嘶嚎一刻不曾中斷,從他們沙啞的嗓子裡排擠壓迫而出,扭曲變形的身軀不受控制的不斷翻滾,渾身皮膚由白轉黑,再由黑裡透出絲絲殷紅如血的紋理,然後便開始潰爛腐敗,以一種近乎殘忍的方式和速度無限制的接近死亡卻又飽受着死亡之前所帶來的極端折磨。是,這世上所有的生命都有終結的你一天,但一定沒人會想像眼前這樣的方式死去,那實在太過殘忍!
其他人不由自主,暫時停住了手裡的動作,放眼看去漫山遍野全是毒蟲、毒氣……讓人絕望……很多人現在纔開始後悔自己爲什麼剛纔沒有着隨衆人一同逃離這裡,後悔貪圖那莫須有的名利和長生而留下,可惜都晚了,現實就是——已經無處可逃!
一陣山風將原本凝聚在蟲陣垓心的毒霧吹散了一些,一片惡臭狼藉不堪入目。目光所及,霧中隱約露出了三條人影,其中兩人立着,一人則垂頭跪倒在地上。那下跪姿態之人周身膚色血紅,早已虛脫力竭暈死了過去毫無知覺,面目還能依稀辨出是大頭鬼,但已實在是完全認不出來他原先的模樣;入陣不過幾十分鐘,大頭鬼突然之間便消瘦衰老了許多,原本標誌性的碩大腦袋也隨着毒功功力的消耗殆盡而完全乾癟了下去,看來與常人並無多大差異。大頭鬼那一身血魔灌頂的毒功已在鎮壓千年屍毒相柳血時便透支耗盡,雖然保住了一條性命,但那一身幾十年如一日才得來的修爲已徹底廢除。現在的他四肢癱軟,別說傷敵,便是將手臂微微擡起也根本無法做到。若不是還有呼吸,當真已經和死了無異。
另一人面色如鐵,渾身僵直如木,呆滯的面孔上沒有一絲生氣,看起來身體髮膚都還完好如初,但憑藉那直愣愣地杵在當中的姿態,和一雙早已失去了靈魂和神采的雙眼仍可以看出,他其實已經死了……此人正是湘西陰家的家主,索命無常陰不離,此時的他已不能算是一個人,而是一具早已被千年屍毒相柳血掏空了血肉,只留下劇毒無比的皮囊的容器。
第三人與其說是站在那裡,不如說更像是一堆爛泥胡亂的堆砌在那裡更爲貼切。百目魔君全身的衣裳盡數支離破碎,裸露的皮膚還在往外不斷滲透流淌出一種不知名的奇怪粘液,粘稠的液體覆蓋了他的全身。可是這還不算奇怪,更奇怪的是他胸膛正中裸露的肌膚之上忽而多了一個東西,那是一塊拳頭大小的凸起,狀如覆碗,其色殷紅,在衆人的注視下竟像是活的一樣在微微震顫着,那東西更像是一個完全獨立於人體之外的物體,像一個還活着的寄生生物一樣。
任何其他人都無法猜測那蟲陣裡究竟發生過什麼,內裡的激戰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那場激戰遠比任何戰場都更加兇險、更加激烈、更加驚心動魄!
百目神君的萬仙法體毒功固然厲害,甚至可以說是這天底下第一等的功夫。論毒,再無任何別的人或者別的功法能出其右。大成之後,他本身便成爲了這天底下最毒的毒藥,同時也是這天底下最靈驗的解藥。
不過,這世上也根本就沒有任何東西是沒有破綻的。百目神君的萬仙法體也好,大頭鬼修煉的血魔灌頂也罷,毒功始終還是毒功,它們之間的共同點就是儲存毒素,以毒煉毒,然後在需要的時候將儲存的毒素化爲己用。雖說他們這些常年以毒爲伍之人通過經年累月的不斷接觸和積累之後體內已經產生了一定抗毒性,但是當自身所駐存的毒素不足以維持身體內外的平衡的時候,毒功不但不能爲己所用更會反過來侵蝕自己的身體,古往今來,無數人因此喪命。劇毒反噬,輕則精神錯亂、筋脈錯位變成廢人,重則當場筋銷骨蝕化爲膿血。
毒性內外抗衡,平日裡最簡單的維持方法便是以毒爲食,以一定量的毒素攝入來進補自身的儲備量,所以大頭鬼那日被啞毛胖揍之後便以無相鬼飼養的西域異種蜈蚣爲食藉以恢復功力便是同樣的道理。萬仙法體、血魔灌頂,所謂毒功其實是將攝入的毒素通過某種特殊的運功法門而散在周身各處要穴之中,以此達到物爲己用的目的。
百目神君遠離江湖是非已有數十年之久,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又獨自一人隱居深山避世,其實當他決定入陣破毒之時,他這身萬仙法體的絕世毒功已經只剩下三四成功力不到。
千年屍毒相柳血刁鑽霸道,比之江湖傳言猶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毒毒理蹊蹺詭秘,毒質陰狠霸道,此毒本就無法被任何外力、任何人能所用。湘西陰家持有此毒不過是將其困在一個小小的容器中罷了,說到運用也無非就是單純的開啓釋放而已,單這用毒的手法比起五色教層出不窮巧妙的運用和設計就差得遠了。可正是這種單純而霸道無法被外力所左右的劇毒,卻最是難以應付,兩人合力又有無相鬼的無數毒蟲形成蟲陣,裡應外合這纔算是勉強將此毒制住。即便如此,也還是拼盡了百目神君、大頭鬼、無相鬼這三位當世用毒高手的畢生功力。在最後的緊要關頭,百目神君不得以祭出了他最後的法寶,也正是萬仙法體毒功最重要的一部分——萬仙血池!也正是此刻衆人所見百目神君胸口那處凸起震顫的奇異事物。萬仙血池,那是百目神君一生功法所凝練具化之物,非數十年苦修不可得,非大機緣不可得,非冒着生命危險不可用!此物乃是萬毒匯聚,本質奇毒無比,但在得法之人手裡也同是妙用無窮;此物生於軀殼之內,但又自行獨立另有玄機;此物一旦祭出,天地萬物盡滅,世間萬毒臣服;此物一旦祭出,百目神君窮盡一生修習而得的萬仙法體絕世毒功也就算從此廢了……
沈天行連擡起頭的力氣都已沒有,低垂的目光看到了自己赤裸的胸膛,其上一物殷紅如血猶如覆碗緊貼於一層薄薄的肌膚之下,他心裡便知道自己已經結束了……
除了古通投來的目光裡充滿了關切之外,其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但那些人的眼神卻很異樣,如飢渴的野獸看到了帶血的腥肉一樣蠻荒而興奮。
沈天行心裡和這些人一樣明白,他胸口薄皮下的這萬仙血池還意味着什麼。
那是一個只在五色教內極少數人中間流傳的秘密——欲求長生,必尋仙宮;欲尋仙宮,必登血池……
傳說第一個踏入仙境登上仙宮之人修習的也是這萬仙法體毒功,傳說那人也在機緣巧合之下修得了這萬仙血池……
換言之,萬仙血池很可能就是叩啓仙宮大門的一把重要的鑰匙。這其中的原因世人不得而知,但對於這些瘋狂的陰謀求仙者而言,任何可能的線索都值得他們一試,不管是以何種方式,也不管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所以他們一開始的目標就是百目神君,因爲那萬仙法體並非人人都能修煉,更因那萬仙血池並不是隨便就能煉成,這種概率小過億萬分之一的機會,當今世上除了百目神君本人,恐怕不會再有其他人修煉得到的可能。所以這羣狂熱的求仙者從一開始的目標就是萬仙血池,哪怕只要得到一點不太明朗確定的信息,他們也不惜千里迢迢興師動衆的趕將過來一探究竟。幾十年前他們的目的就是這樣,現在也依然是,只可惜了那些平白在這場陰謀爭鬥終無辜枉死的無數冤魂,到死都不知道煽動這場血流成河的爭鬥的究竟是些什麼人,又爲的什麼目的。
現在,包括躺在地上痛苦**的楊慎也已忘記了痛苦,這些人的眼神無一不流露出赤裸裸的渴望。血池,現在距離他們只是一步之遙,幾百年來,或許是這些前赴後繼的瘋狂求仙者們最緊接成功的一次機會!
萬仙血池已現,百目神君功力全失,剩下的只是一個醜陋而虛脫的老人,沒有絲毫反抗能力任人宰割的可憐老人。
不知道是誰發了聲喊,此刻甚至連環伺在側的通天神猿古通在他們看了也已沒那麼恐怖了,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這些人的眼裡只有血池,只有他們那瘋狂執着的求仙念頭!人們爭先恐後往的往百目神君這邊奔來,個個手中鋼槍高舉,什麼仁義道德、正邪對立等等想法都統統被拋在了腦後,誰都不願意落在其他人後面搶佔血池!
與此同時,古老爺子也高高地躍了起來,也朝那個方向奔了過去!他絕不容許任何人、任何時候傷害到自己的摯友、自己的師弟! 左腳飛起,當先一人立馬胸骨碎裂慘死當場,右手橫切,另外一人脊柱橫斷內臟破碎倒在地上。只見他身手不停,威風凜凜宛如狼入羊羣一般左衝右撞,每一擡手便會有一人相繼倒斃,瞬間便已殺了數人。
本不該散去的畏懼終於又回到了這些人身上,即便萬仙血池當前,但若沒命活着去得到,想要踏入仙宮求得長生也依然是可望不可即的泡沫幻想。有人歇斯底里地拉動了手中的槍栓,半自動步槍的槍口閃着一連串橘紅色的火焰,子彈像凌亂暴雨一般瘋狂的無差別掃射而出。
連串流彈幾乎是貼着地面掃了過來,古通千算萬算也沒想到會這樣,閃避不及之下,左腳踝馬上中彈,身子不敢倒地,否則定會被剩餘的子彈立馬打成蜂窩。老爺子緊咬牙關用力將全身往斜上方一拔,咯啦一下硬生生扯斷了自己的腳掌,單手往地上一撐,身子橫着舉起剩下一條腿往敵人胸腹掃去!此人果然是一代英雄,更是令人畏懼的殺神!在這種情況下當機立斷,馬上斷去自己左足,但馬上便想到了還擊對手!但他終究已然是個垂暮的老人,身體條件和氣力都難以支撐太久,通天神猿再擊斃一人之後終於還是重重摔在了地上……
肩胛碎裂的楊慎慘白的臉上掛起了兇狠而得意的笑容,面目扭曲,遠遠狂喊道:“老東西,你也有今天!讓小爺送你上路……”心裡對此老始終忌憚頗深,依然不敢輕易靠近。舉槍一發子彈便打在古老爺子的肩膀之上,此人報復心理極重,是不會善罷甘休讓老爺子走得痛快的。
如果眼神能殺人的話,楊慎只怕已在古通怒火熊熊的注視下死了不下百次!但可惜眼神不能殺人,一切終成定局。古老爺子現在心裡只有一個想法:他不想繼續在這紈絝子弟的手底受辱,他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就像他生時一樣乾脆利落,走的時候他也不像拖泥帶水!
驚雷,響徹雲霄!
衆人只顧着眼前的事物,卻完全沒有發現天空不知何時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濃稠的烏雲在衆人都沒察覺的時候已悄悄覆蓋了整個峽谷,厚重的雲層裡閃電隱隱捲動,劇烈的雷聲陣陣悶響,整個天空似乎都在醞釀着一場驚天鉅變,隨時都有可能在這孤山峽谷中發生。
厚重的雲層就像一個巨大的蓋子將整個峽谷密不透風的完全封閉起來,不斷疊加的低氣壓讓人的呼吸都變得緊迫,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究竟有什麼情況將要發生?!
半山腰的山洞之外,遠處的白星也看到了眼前這番景象,也感受到了這山谷內的一切彷彿都正醞釀發生着一系列奇異驚人的變化。她想起了沈浪進谷之前曾在斷崖邊說過的那番話語:七星拱天門,聚鼎化丹丘!她那時還用梅花數術和九宮飛星等幾種算法推算過,只大概得知這處奇局近期內會發生一次推動整個風水局的變化降臨,但誰也無法精確的計算出這變化發生的時間,以及將要發生的究竟是怎樣一種變化。
孤山峽谷本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煉丹爐鼎,此時天空積壓的雲層就是這巨鼎的蓋子,爐鼎已經封閉,煉丹所需的藥材便是這谷內的一切生靈,墨者和五色教在谷裡的種種爭鬥產生的變化就是引發這一切的藥引,現在萬事俱備,只差一點——一點星火,便能將這巨大的爐鼎徹底點燃!開啓真正的煉丹路徑!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谷中所有的生靈和所有的事物現在都被一視同仁的看做了這爐鼎內的一份子!誰也逃不出去!
七星拱天門,聚鼎化丹丘,這一切終於要出現了!
滾滾雷聲越來越響,原本昏暗的天色忽然就亮了起來,大家的目光瞬間就被吸引了過去,那是一顆新星,一顆亮白色略微帶點腰眼藍色的新星,從天而降……
所有人都被這異相震驚了,誰都不會相信自己會見到一顆亮白色的耀眼新星在自己的面前緩緩而降。所有人都覺的耳裡似有蜂鳴作響,周身皮膚酥麻,毛髮不自覺地和緩舒展。
初生的新星越來越大,由內而外還在微微跳動着,朝蟲陣的中央緩緩落去……
所到之處,萬物被耀眼的光芒照得一片雪白,空氣裡卻傳來陣陣焦灼的味道令人疑惑……
有人突然醒悟過來!大聲喊道:“球狀閃電!這是球狀閃電!”
球狀閃電雖然並不多見,但並不是完全沒有,但所有的人都沒有見過這麼大的球狀閃電,甚至都沒有聽說過!
正當有人還在不明白什麼是球狀閃電的時候,天空中那團巨大的亮白色光球已經漸漸接近了地面,一條藍白色的電流像是一條迅捷的毒蛇曲折飛舞而出,瞬間擊中了一人,強大的電流噼啪作響,那人瞬間便化爲一團火光,不到片刻,只剩下一堆被燒焦的焦炭!
面對如此強大的力量,一切生命和一切掙扎都是枉然的!只要被球狀閃電擊中,就連萬分之一的生還機會都沒可能!
距離地面越來越近,所有人都感覺到周身的毛髮都被牽引得酥癢豎立起來,衣物表面無風而動,像是有無數個細微的跳蚤在噼啪跳躍作響,即使站在公里開外,白星的頭髮也不自覺的飛揚起來,若離得近,根本無人能夠正面面對巨型球狀閃電的真正威力,光是想想也讓人覺得畏懼。
那團耀眼的白光終於整個的撞在了地上!周圍的事物被那巨大的能量瞬間牽引,跟着重重抖動一下!白光還在四下裡翻騰,就像是活物一樣在地面行走,這樣大概維持了幾分鐘時間,這才突然“嘭!”的一聲炸裂開來!
四散的能量裹動起地上的沙土,激散橫飛的風沙掛動得草木盡數橫臥,殘餘的電流在地面上暴走流竄,轟然一聲燃起了無數堆積的毒蟲屍體,火焰,球狀閃電帶來的熊熊天火,將焚燒、毀滅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一切!
百目神君沈天行的身體已經被墜落的天火完全包裹!連同他胸前的萬仙血池,一同被烈焰反覆熔鍊焚燒着!
人算不如天算,楊成他們不甘心!甚至趴在地上狠狠地捶擊着地面!他接受不了自己苦苦爲之求索了幾十年的萬仙血池就這樣被突如其來的天火所吞沒,很多人也一樣,他們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就算是死也想要和那開啓仙宮之門的關鍵法寶萬仙血池死在一起,所以他們都瘋了,他掙扎着站了起來,瘋狂地衝進了熊熊燃燒的火場……
楊慎的淚水難以自控,嘶聲叫喊着:“爹!爹……不要去…不要去啊……”但他的聲音,卻連同楊成這個人,一起湮沒在了火場裡……
當然,一同被焚燒的還有那忠心耿耿、至死追隨在左右的大頭鬼;也有那早已被掏空了軀殼充作相柳血容器的陰家家主陰不離;更有同時衝進火場的諸多瘋狂的求仙者;還有那些無盡的毒蟲;所有這一切,不管是陰謀還是仇恨,都在天火的錘鍊之下被反覆灼燒,終將化爲灰燼和烏有……
古通眼看着這一切的發生,他像是突然受到了什麼啓示,忽而也狂笑起來,喃喃自語道:“該結束了,這些陰謀和仇恨,都該在我們這些人的身上結束了!師弟,這次你可不能再獨自一人悄悄開溜了……當年託付給我的浪兒已經長大了,他能照顧自己了……阿離…也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們不屬於這個新的時代,我們都該走了……師弟、阿離…你們等等我……”一面說,一面昂首挺胸,拖着他那條斷腿走進了火場,烈焰吞噬着他的血肉,老爺子卻連哼都沒有哼一下,這個世界原本不屬於他,他這樣一個轟轟烈烈的人,不應該活在一個平凡的世界裡,他最後選擇了這種方式離開這個世界……
通天神猿、百目神君,曾經那是多麼閃耀的名字。他們在生時根本沒有什麼機會真正的彼此坦然的交流過、相處過,那個時代和那時各自的立場沒有給過他們這樣一個機會,如今,他們同時在這裡結束,結束了自己傳奇而激昂的一生……
新時代的年輕人,都應停下那些陳腐、無謂的紛爭,去擁抱這個時代,在這個嶄新的時代裡好好活着,更有意義的努力奮鬥着活下去,但,那顯然已不是屬於他們的時代,他們的身上早已揹負了太多永遠無法償還、無法解釋的債,各種各樣的債,情債、血債……
天雷勾動地火,“七星拱天門,聚鼎化丹丘”孤山峽谷的真正面目終於在這一刻顯露了出來!日夜潛行在大地中的地脈精氣已被天上墜下的“火種”引燃,地面上的丘陵與天空中的繁星逐漸一一對應,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土丘正發出脈動的微光,站在孤山往下望去,谷裡的地脈連接起發光的丘陵,頭頂的雲層遮蔽了天空,一時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地,土丘所化成的星圖宛如都活了,奇蹟一般在白星的面前展開……
一段持續了百年的爭鬥終於在此得到終結,但終結也往往是另一個嶄新的開端。
一系列連鎖反應令那些原本應該虛無縹緲的生氣、精氣漸漸在天火的凝練中得以化無形爲有形,順着地脈的通道一直傳遞到高聳入雲的孤山之上,並即將在孤山的某個位置之上最終煉就而成那只有傳說中才會出現的仙丹——萬種機緣巧合之下,天與地共同煉化了這顆仙丹!
異相不斷反應着,而且還在重重疊加,白星皺着眉頭望着山下,她不知道下面的人都發生了些什麼事,但心裡隱隱有一種感知告訴她:此番異相必將劃開一個全新的境界,不但會改變自己以往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和看法,更有可能改變七星拱天門局中剩下的每一個人,他們即將面對的將是完全無法想象和預知的強烈鉅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