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雙雄

那湘西陰家的門主索命無常陰不離,見逃出生天無望竟不惜拼個魚死網破,用世代家傳的千年屍毒傾注地脈之中,這是要毒地的節奏!

地載萬物,此番舉動若是成真,不單是地上的這些個人,包括地下和這方圓十幾裡的山谷也將淪爲一片死地,不僅如此,未來百年之內這孤山之中也都將人畜難近且寸草不生……

正當諸葛家兩兄弟還在討論今日會不會身死於此的時候,突見那邊大頭鬼帶領的五色教衆中一人翩翩離羣走了出來。此人穿着件普通教徒的黑色勁服,不知怎地隨手一翻,變戲法似的翻成了一件異常寬大的斗篷籠罩全身,頭臉低壓在帽兜之中,流星大步徑直往蟲陣裡走來。

此時蟲陣已成,正在無相鬼口中蟲笛的聲聲催動之下飛速盤旋收縮,那毒蟲雖小,但個個皆是劇毒無比,口中顎鉗外露,盤旋舞動之際只消稍微擦着一點便必定會狠狠扯下一塊皮肉來。那人進就這麼無遮無攔徑直走去,頓時看得陣內陣外衆人皆爲之一驚。

不過也確實有些古怪,那飛速移動的毒蟲何止千萬,可是那人擡步移動之下這些個毒蟲竟如見了活鬼一般紛紛往兩旁避讓,絲毫不敢往他身上沾近半點。

那人就這麼一步、一步……安然無恙的在千萬毒蟲之間悠然穿行而過,然後在衆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情形下很自然的就像是在自家庭院裡散步一般緩緩走進了陣中。

如此一來,不只是陣中被困的墨者衆人,包括那五色教三鬼和百餘教衆也都不禁紛紛看得呆了……無常鬼做夢也沒想到過,自認牢不可破的蟲陣竟會如此輕易任人穿梭無礙……

那究竟是何人?獨自闖陣又是什麼目的?

大敵當前,怎能容人橫加插手壞了大事?

五色教這幾百弟兄入谷之後的種種精心設計、以命相搏,拼的無非就是個不惜與墨者衆人玉石俱焚!這節骨眼上怎能容人如此輕易便進入垓心地帶……

白髮鬼在旁也急了,鼓足勁力自吹筒中一連吹出七根毒針,根根疾勁、根根見血封喉,帶着尖銳的破風之聲向那人激射而去!

那人聽聲辯位,連頭也沒回,描淡寫地將左手往半空揮了一揮,那些個激射出去的毒針頓時便蕩然無存。

大頭鬼與白髮鬼卻已將那人接下毒針的手法看得真切,心裡齊地一驚,霎時難免激動得渾身顫抖不已……如果這世上還有人能做到這樣的,除那人之外便再無別的可能,但那人不是已經死了麼?他們心裡曾千萬遍想過那人還沒死的可能,如今眼前一切已然應驗,怎能不令二人激動?當下不約而同的紛紛拜倒在地,躬身俯首以額觸地,目中早已是老淚縱橫,重重地不斷磕起響頭……口中碎碎唸叨,這些年來日盼夜盼,總算等到了今日……旁人不解,不知二人這又是鬧的哪處戲碼,但他們心裡知道,那人還活着,而且那人現在竟真的來了……

一晃神,那人已氣定神閒在陣中站定,雙手揹負身後,顧盼之間自有一股令人難以抗拒的威嚴。也不知是敵是友,究竟爲何目的。受困的墨者同時將幾百雙眼睛同時放在了這人身上,但在他那奇異的、自身天成的壓迫感面前卻同時變得鴉雀無聲,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下。

那人入得陣來,卻也像是完全沒有看到這幾百號人一樣,一雙明亮的眼睛在衆人面上逐一掃視一遍,目光所及之處衆人無不紛紛低頭避讓。此人似乎大有來頭,但卻又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只見他目光一頓,似是見到了什麼,然後便旁若無人一般徑直往那八卦門衆聚集之處走了過去。所到之處人衆紛紛避讓,自然而然形成了一條道路供那人行走其間。只見他目不斜視,三兩步已走到了受傷中毒的陳老爺子身前,忽而彎腰伸手在老爺子的脈搏上搭了一把,然後一言不發的從地上扯了一根再普通不過的草葉持在手裡。

這時,那八卦門中有人終於忍不住沉聲問道:“尊駕何人?想要做些什麼?”

那人連眼皮也沒擡一下,冷冰冰的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說道:“要死還是要活?”

這話問得衆人更是面面相覷,也不知這話裡究竟是什麼意思……

那人擡起一隻乾枯黑黃的手掌,伸出一個指頭點着地上氣若游絲、隨時都可能斷氣的陳老爺子,冷冰冰又問道:“要死還是要活?”話有所指,這才明白問的是那陳老爺子生死。但,要死便待怎滴?要活又待如何?難道憑你一句話便定他人生死不成?

衆人猶豫不決,更不敢輕易答話,但看那陳老爺子面如金紙、氣若游絲,真是隨時都有可能撒手人寰。其中一個主事的門人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像那神秘之人拱手一禮,鄭重求道:“若是先生能救回掌門的性命,從今往後八卦門全體上下必定深感先生大恩,但有所命,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那人透過斗篷露出眼睛,在那門人面上掃了一眼,依舊跟冷冰冰道:“要死還是要活?”剛纔這一番體棉話他竟似絲毫也沒聽懂……

那主事的門人乾咳了兩聲,只好重重一禮到地,重又答道:“要活!”

只見那人似乎這才聽懂了他的話,點了點頭,道:“他已不能說話,但有你願意替他做主也是一樣……”說罷俯身翻過陳老爺子的身體,見那無常錐的傷口刺在後背,此時傷口中已經因爲毒性蔓延而腫脹堵塞連一滴血水都不能滲出。那人眯着眼睛看了看傷口,用手指丈量着手裡那根纖細柔韌的草葉,之後輕輕折斷一截拋棄在地,又將剩下那節草葉放在口中用唾液舔舐了一番。只見他將剩下的草葉夾在兩根手指之間忽而手腕一抖,手指閃電般往前一探,不等衆人反應已將那纖細柔韌的草葉順着創口筆直探了進去!

衆人一驚,這才反應過來,再定睛去看時,只見那草葉早已直沒至柄,只留下短小的一截露在外面。

那人認傷之準,手法之快,用勁之巧,實在令人匪夷所思。能將一根迎風彎折的普通野草葉如此準確快速的插入腫脹堵塞的創口之內,這等功夫實非常人所能及。在場人衆之中也不乏那眼明手快的一等好手,但要說誰能與之匹敵的卻恐怕是一個也沒有。只是,這尋常一片草葉探入傷口又能如何?難道如此便能挽回陳老爺子的性命不成?大家的心裡依舊七上八下,大多狐疑不信,只道他還有進一步施救的舉動。哪知那人卻已緩緩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外人羣外踱步而出。臨了,只淡淡丟下一句:“十日之內不能沾鹽,否則前功盡棄不說,毒性反噬加重必定令其骨斷筋銷,那時便再難迴天了……”

伸頭主事的門人一時也不知該當如何是好,但轉眼看時卻見地上的陳老爺子神色竟已緩和許多,沒有先前那般痛苦。無常錐刺中的傷口之中正有點點毒血順着草葉一端緩慢往外滴落,色澤烏黑,腥臭難當。這情形分明是治癒有望之象,原來那人擡手之間竟用最普通的半截草葉就化解了陳老爺子所中之毒!想那五色教的獨門兵刃無常錐,其上淬鍊的那劇毒真可謂是見血封喉,但在此人手中醫治起來卻比那坐館的大夫治療傷風感冒還要輕鬆許多!手到病除立馬應驗!若不是在場有幾百雙眼睛一直瞬也不瞬的看着,這種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事情恐怕說透了大天也沒人會信……

那主事的門人連忙領着八卦門衆門人齊齊拜倒跪了一地,感激客套的話語分毫沒有少說。

而那人卻仍如未聞未見一般,神色間竟還是未將任何人放在眼裡,若不是因爲他施展妙手回春般的神術救了陳老爺子,他這般神態實在是委實看了就有些討厭的。

人羣裡也頓時跟着紛紛議論起來,只有墨者鉅子楊成和其他幾個江湖中老一輩的成名人物見了這般情形卻是怎麼也高興不起來……這些人的眉頭反而因此皺得更緊了些……

眼前此人的神態和舉動,都讓他們這些人不約而同的想起了一個人,一個應該早已死去多年的人,一個曾經和上一任墨者鉅子並駕齊驅的人,一個同樣是驚天動地但卻讓這些人永遠也不想再見的人……

這時,旁邊一個墨俠平日裡與那左帶刀最是交好,兩人感情也最厚,見了這番情形心裡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若是這人也肯救助被大頭鬼血魔灌頂毒功所傷的左帶刀……說不定還有一線活下去的希望……

這人也是個敢想敢做的人,又正好見他治好了陳老爺子之後正好從自己面前走過……當下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更顧不上再向誰請示什麼,擅自往前踏出一步,攔住了這人去路,重重一禮到地,俯首求道:“還請前輩也救救我那兄弟……”

那人停下了腳步,隔着黑色的斗篷看着面前這位懇求自己的墨俠,眼中神色令人難以琢磨。

那墨俠見他不答,以爲他不肯答應施救,於是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不惜叩頭求道:“請前輩救救我那苦命的兄弟……他……他實在不該就這麼死掉……”

此人忙擡手將那墨俠扶起,沒有一句多話,只將手臂一揚,道了聲:“帶路。”

墨俠心中看到希望,高興得連連道謝,手腳更不敢有絲毫耽擱,忙不迭在前引路而行。

左帶刀自從被大頭鬼傷了之後便被衆墨者紛紛圍在了中央,一是怕那湘西陰家的家主陰不離不依不饒趁他沒有還手之力又要將其丟出蟲陣,二來也是怕他真的嚥氣之後變成凶煞危害陣內衆人。此刻見那相求的墨俠在前面疾步引路,衆墨者馬上默不作聲閃身一旁,主動讓出一條路來請這神人通行。

血魔灌頂毒功所灌輸之毒比之那無常錐上見血封喉的劇毒還要更加霸道難纏。左帶刀此時的狀況簡直是糟透了,渾身像一個吹得膨脹到極點的皮球一樣血紅腫脹,局部的皮膚也開始潰爛,不斷往外滲着淡紅色的粘稠液體。三魂七魄實在已去了九成,早已沒個人樣,之所以到現在都還遲遲未嚥下這口氣,全憑一股不服輸的血性強撐着。此人在墨者之中聲望極好,乃是年輕一輩墨者中建功最多、最有希望和前途的一個,再加上平日裡待人親和寬厚,是以他只要一刻未曾斷氣,衆墨者便多一刻也不忍心就這麼將其拋棄不顧。

那神秘人很快便被帶到近前,見此情形自也覺得十分棘手,但依然還是耐心的仔細檢視了一番。最後小心的將左帶刀身子輕輕扶正,就在正準備要繼續往下進行施救的時候,旁邊突然站出一個人來,出言大聲喝止道:“你不能碰他!”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喝令衆墨者盡皆一怔,紛紛轉頭去看那出面之人。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那當代墨者鉅子楊成。只見他眉頭緊皺,面色也較先前更加鐵青,衝那神秘人戳指厲喝道:“百目魔君!!!你以爲裝瘋賣傻對衆人不理不睬,便沒人識破你的真面目嗎!給我撒手!休要用你那邪惡骯髒的雙手觸碰我正義之師其中任何一人!左帶刀他是死是活都不用你在這裡惺惺作態!”

“譁!”此言一出,人羣裡頓時炸開了鍋!難怪那神秘人面對衆人束手無策的劇毒時竟能這麼輕描淡寫便輕易化解,只因他便是衆人此次進山的主要目標,那個江湖傳說中十惡不赦的五色教主百目魔君!!!

豈料那百目魔君卻宛如完全未見楊成這麼一號人一般,只顧自己低頭彎腰,分開衆人腳踝,不斷的從地上撿拾着一些野草野花掐在手裡,似在準備救治左帶刀的應用所需一般。

那楊成在衆人印象裡一向是隱忍含蓄的,但此刻也宛如完全變了個人一樣,沒有絲毫猶豫便一劍往那百目魔君面上當頭刺下!似乎兩人之間隱藏着什麼化不開的深仇大恨。

百目魔君則不慌不忙地側身避讓,楊成的劍鋒轉到中途突然上挑,斜斜往上掠起,挑中了那百目魔君斗篷的帽兜一角,“刺啦”一聲頓時將斗篷扯作兩半,這才顯露出百目魔君的真實面目來。

幾百雙眼睛又再次齊刷刷地盯緊了百目魔君,那些眼神中有的充滿了恐懼,也有的充滿了好奇,但不管是怎麼樣的情緒,這一刻都變成了騷動,因爲驚恐而產生的騷動。

只因那百目魔君的面容已實在不能用言語形容得出來……

那是一整塊整似乎即將融化的麪皮……

消融癱軟的麪皮之上有着早已移位變形的五官……

他整個人就像一個從硫酸和爛泥裡滾了一圈又爬出來的怪物,想地獄裡受完酷刑的惡鬼……但絕沒有一絲還像個人,甚至已經完全脫離了一個人應該具有的基本的模樣……

衆人也曾和五色教的人打過交道,無相鬼、白髮鬼、大頭鬼……真實面目無一不是怪異醜陋以極,但和這位五色教主百目魔君比起來卻還是小巫見了大巫。

人羣裡有那膽小的主,大白天見了百目魔君這幅尊容也禁不住後背發冷,汗毛倒立。更有甚者竟渾身虛汗,臉色蒼白差點嚇暈在當場。大家這回明白了,爲什麼百目魔君從剛纔到現在一直蒙着寬大的斗篷不以真面目示人,只因他這幅容貌確實足夠驚世駭俗,若是先見了這幅尊容,八卦掌的門人還會准許他動手救治自己掌門嗎?那個無名的墨俠還會求他救治左帶刀嗎?人的名樹的影,若大家早知道這位就是百目魔君,恐怕避讓還來不及,就更別提請他救人了。

這時,又有幾人從中跳了出來,各自手持兵刃,默不作聲分立在楊成左右。無一例外的是,這些人無一不對那百目魔君怒目而視。

楊成眉如刀戟豎立,面色沉重威嚴,攔在百目魔君前面叫陣道:“你這魔頭!潛入蟲陣意欲何爲?嘿嘿……就算你自恃本領高絕,但這裡幾百號人一擁而上,今天也同樣叫你死得難看……”那些紛紛涌上前來的大多是江湖上成名的前輩,他們之中或有同袍死在五色教手裡,或有同門曾被百目魔君親手擊斃,總之個個都早已將那五色教和百目魔君狠得牙癢癢,現下個個躍躍欲試,只待一聲令下便即一擁而上,恨不得馬上便將眼前的百目魔君給活活剁成肉醬!

要說此人究竟是不是百目魔君沈天行呢?還真是!自從辭別了至親沈浪和諸葛白星之後,他便一直易容潛伏在五色教衆多教徒之中一路跟隨,本想找個機會現身出來,真正化解這場持續了百年的江湖恩怨,但卻始終沒等到合適的時機。直到眼見那湘西陰家的家主竟不惜以千年屍毒開始荼毒此地時,他終於忍不住了。原本還不到現身的時候,現在也已站了出來……

而且此時老人也已然明白,這些人既然見到了自己的真面目又明白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此後再說什麼也是宛然,對方絕不會相信自己是爲阻止這一切而來。

難道真的要將這些人全都殺盡了,這場恩怨纔能有個結束的時候嗎?

老人暗自咬緊了牙關,他也許曾經真的這麼想過,但現在的他已不是從前那個暴戾嗜殺的百目魔君。他是沈天行,這麼多年了,他終於從自己的心裡又再次覺得自己做回了當年那個沈天行,那個真正的自己……

老人舉目四望,來的這些個墨者和其他各門派中的弟子幾乎都是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而他們之中絕大多數也都沒有參與過幾十年前那場天地變色的血戰,所以他們對五色教和對百目魔君的恨還遠遠沒有達到他們師門長輩那一代人的那種不死不休的程度。或許,他們的心中已經並不全是仇恨;或許,這個嶄新的時代已經帶給這些年輕人更多新鮮開明的思想也說不定。

於是百目魔君沒有去直接理會那墨者鉅子楊成和站出來討戰的衆人,目光卻轉向了那個求他救治左帶刀的那墨俠,用很淡的口氣,輕輕向他問道:“你要他死還是要他活?”

那墨俠再得知他的身份後已啞口無言,內心十分彷徨,此時更被問得說不出半句話來。自古正邪不兩立……除非此人肯出手相救,否則他所一直崇拜仰望的左帶刀將必死無疑……他此刻的內心就像現在這個戰場、這個蟲陣困境一樣亂得一團糟……

楊成忽而上前,戳指對那尚自彷徨無定的墨俠斥責道:“我以墨者鉅子的身份告誡你,不準再跟魔頭說話!你以爲他當真是懷着好心?嘿嘿……還不知道背後藏着什麼樣的毒計要來害你,害死這裡的所有人,百目魔君就是惡鬼,惡鬼!明白麼!”

聽完楊成這番話,百目魔君不禁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重重一聲嘆息……

旁邊有人早已按耐不住跳了出來,二人分持一柄短刀左右朝他襲來,並且厲聲喝道:“百目魔君,你與我江西三雄的仇還記得麼!今日便是你爲我大哥償命的日子!”不由分說,雙雙突襲而來。

沈天行本來一心只想化解這場恩怨,救下受困的衆人和腳下這片正在被千年屍毒毒害蠶食的土地……沒成想這麼些年過去了,有些人心裡的仇恨不但沒有淡忘,反而越來越深、越來越無法放棄……連給他個施援救人抑或是說話辯解的機會都絲毫沒有……他本無需忍讓這樣的角色,因爲他原就不會將這樣的人看在眼中,現在也是。有些人的眼裡永遠只有他自己所認爲的那份對錯,根本不曾在乎過他身邊的人,更沒關注過自己身邊正在發生的變化;這種人是永遠也不會有真正的覺悟和精進的,因爲他們眼裡只有自己;所以百目魔君也偏偏不將他們放在眼裡。

忍讓和妥協,並不代表一個人軟弱好欺,所以沈天行終於還是忍不住出手了……

那江西三雄中現存的二人雙雙襲來,身在半空卻突然渾身一抖跟着重重砸在了地上,短刀脫手丟棄一旁,正用手指瘋狂地抓撓着自己的脖子……然後雙眼翻白,全身突然變得烏黑僵硬,就在這短暫的瞬間,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死了!

在場這麼多人,竟沒一人知道他們是怎麼着道的又或是中的什麼毒。

這一來,衆人心裡才真正明白,那些個什麼無常錐見血封喉、血魔灌頂令屍身化爲凶煞、重重圍困無法破解的無相鬼蟲陣以及湘西陰家注入地脈的千年屍毒……跟眼前的百目魔君比起來都是那麼的微不足道。這個容貌如同惡鬼一般卻曾經縱橫江湖數十年的百目魔君,纔是他們應該真正所懼怕的存在,如今,這位正主就站在他們面前!

一時間,在場雖有數百之衆,卻再無一人敢對百目魔君動手。

衆人在百目魔君的注視下不自覺都往後紛紛退避,生怕離得他近了便會中毒喪命,剛纔那二人身手也不算弱,到頭來卻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只見百目魔君此時依舊靜靜看着那懇求他救人的墨俠,淡淡又將那句話問了一遍:“要死還是要活?”

沒人答話,沒人敢答話……

沈天行的眼神也自失落,心裡卻還存着一絲希望,遲緩道:“老夫再問最後一遍,你可要想好了……你要你的朋友死,還是要他活?”

那墨俠用手扶着自己的腦袋,雙目赤紅幾欲奔潰,他內心的掙扎實已到了極點,是相信固有的對百目魔君的定論,堅持正邪不兩立;還是開口答覆此人,請他出手救治那性命危在旦夕的左帶刀。生與死,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正在此時,旁邊突然站出一個年輕人來,此人雙目爽朗清亮,大步上前挺胸道:“要活!不僅左帶刀他要活着,我們這裡所有的人都不想死,我們都想活着,好好的活着!”

百目魔君微微一怔,神色多了幾分讚許,竟然點頭笑了,緩緩道:“好,很好……你要活?你叫什麼名字?”

那年輕人朗聲回道:“老前輩您好!我是諸葛家不成器的小輩,在下諸葛座前!”想了想,伸手介紹他身旁一人,道:“這位便是我大哥諸葛車前,我大哥嘴笨,但人很好,我也替他向老前輩您表達一下心裡的想法,我大哥也想活着,好好的活着!”

百目魔君見了這直爽可愛的年輕人也禁不住眼中含笑,點頭道:“好,很好……你說的話老夫聽進去了。要知道,老夫平生從來不救求死之人,只因一個人若是一心求死,便是暫時救下了也是毫無意義。老夫要救的必定得是人,而不能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而已!你既求生,老夫便給你生想要的生!”

那一直默不作聲內心痛苦掙扎的墨俠突然擡起了頭,高聲喊道:“要活!我要那左帶刀兄弟能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我自己也想好好的活着!”

沈天行的眼中終於能看到更多的笑容,他甚至微笑着將那墨俠扶起,點頭道:“好,很好……好好的活着本就是每個人都應有的權利,爲國、爲家,好男兒不惜甘撒熱血,但這個嶄新的時代要我們活着,好好的活着,活着去努力創造一個更輝煌和平的時代。”

楊成忽而暴怒罵道:“身爲正義之師的一員,向一個邪魔外道苟且求生,你不覺得羞恥麼?連你也斃了!”

諸葛座前聞言卻反到踏上一步,昂首道:“左帶刀爲了大夥闖陣受傷難道便可以不救嗎?這裡在場的年輕人大多不明白那代人的恩怨和是非,難道就應該心甘情願在此不明不白喪命嗎……”

“你……”楊成惱羞成怒,憤恨道:“我墨者行事必有所指!自古正邪不兩立,難道諸葛家的人也想爲這邪教魔頭說話不成?”

諸葛車前忙走到前面,衝兩邊拱手一禮,又對那楊成道:“鉅子息怒,舍弟年輕識淺,但絕沒有衝撞鉅子的意思,還請萬般海涵。”說完將諸葛座前拉到身後,卻又轉身對那百目魔君再次拱手,恭敬道:“老前輩好,請問那左帶刀還有救嗎?”

沈天行點頭道:“現在還有救,再耽擱上些時候,這話便不好說了。”

諸葛車前一禮到地,說道:“若是左帶刀有救,還請老前輩您一定不吝施以援手相救,在下代他這裡向您謝過了。舍弟秉性純真,救人心切的這番苦心還望能夠理解。”簡短几句,話語間卻說得滴水不漏。他諸葛家既不想得罪人,也不敢耽誤了救人大事。看來此人身爲諸葛家主的長子,確實有其過人之處,無論說什麼、辦什麼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沈天行慎重續道:“你們既然都求我救人,那便救人要緊。只是老夫實在已經老了,現在需要兩人上前協助,你們誰願意來?”

身旁諸葛座前和那墨俠已齊齊應道:“我來!”

“好……”沈天行當下再不多話,彎下腰來以指點地,圍着左帶刀和他們三人的身外堪堪在地上畫了一個淺淺的圓圈,冷冷對其餘人中道:“老夫行事中途誰若邁過此圈,請後果自負!”這番畫地爲牢的做法若是換了旁人來做必定十分可笑,但這番動作既出自百目魔君之手,便是誰也不敢將它當做玩笑!一時間,幾百人衆紛紛往後退避,竟是誰也不敢稍微往前,統統離得遠遠的。

沈天行索性扯下那件原本寬大的黑色斗篷,一邊動手將它撕成一條一條細碎的布片命二人纏在手上。一切準備停當,這才吩咐道:“你二人分別從前後撐起左帶刀的身子,一個從頭到腳,一個從腳到頭,一寸一寸不可疏漏半點,用力將此人周身皮肉捶打上兩遍。記住了!中間絕不能停,且一拳不能多,也一拳不能少,下手宜重不宜輕,宜快不宜慢,明白了麼?來吧,咱們這就動手!”左帶刀全身早已淤塞腫脹,血液和細胞液不斷自表皮往外滲透,除了還有微弱的呼吸和脈搏之外實已形同死屍一般。若不借助外力先將他全身筋脈捶打上兩遍,則氣血根本無法流動起來,如果氣血不流動,即使沈天行用毒解毒的本事獨步天下那也是無能爲力的。

二人當下雙雙配合着動起手來,對着左帶刀的身子一拳一拳用力捶打下去。沈天行全程目不轉睛的看着二人動作並時加提醒二人配合的快慢節奏和落拳力度。如此,堪堪打完了兩遍,左帶刀的身子已顯得更加胖大稀爛了幾許,直看得圈外其餘人衆皺眉憂心。

好在有了前車之鑑,縱是如此也始終沒人敢逾越雷池半步。

沈天行忽然擡手喝道:“停,快停下!”二人趕緊齊齊停手,雖然年輕,卻都已累得汗流浹背。

沈天行倏忽往前一個箭步,一把將左帶刀的身子拉扯過來,左手抵住後背一陣推拿按壓,右手托住後頸反扣咽喉之上。忽而全身一用力,竟將左帶刀整個身子猛地往前一壓,就像對待一個熟透的大蝦一般弓着腰按倒在地上。雙手猛然往他腋下一拖一送,膝蓋頂住後背往前一推!只聽得“哇”的一聲,本來已經不省人事的左帶刀忽然開始張口狂嘔,鮮血如同打開了閥,如注狂泄了滿地!四下裡頓時腥臭難當,衆人紛紛掩住了口鼻。再看左帶刀的人,整個身子像極一個忽然泄氣的皮球,不斷收縮着往下坍塌乾癟下來。沈天行抓住時機將準備好的那些野花野草合在掌心中重重吐上兩口自己的唾沫,然後用力揉搓在左帶刀的身上,前胸後背,任何一處細小的地方都沒放過。漸漸地……左帶刀已有了明顯的呼吸,貼着胸膛已能感覺到他的心跳也更加強健平穩起來。沈天行這才長長呼了口氣站起身來,對諸葛座前和那墨俠笑道:“好了,這條命總算是保住了。此人還需要長期的靜養和康復訓練才能逐漸恢復,只是他這身功夫……恐怕是不能恢復如初了。”

噗通數聲,早有幾個墨俠一齊跟着跪在了地上,一言不發重重給沈天行磕了幾個響頭以表衆人心中的感激之情。

沈天行用腳拂開地面上的圈子,幾個墨俠魚貫而入,紛紛抱拳向他行了一禮,然後脫下自己的衣物裹着左帶刀的身子擡了出去。

楊成此時的臉色卻已變得更加難看……看那百目魔君舉步要走,搶先一步上去,劍尖直抵他的胸膛,高聲叫道:“邪魔!你現在還有什麼話說?!就去死吧!”劍尖往前一遞,用盡了畢生功力狠狠刺下!

豈知劍尖到處竟如戳中了一個沾滿機油的滑膩之物,這一擊竟順着百目魔君的肋邊斜斜滑了出去,絲毫也未對其造成傷害。正待變招上前,忽覺面前腥風一陣,那百目魔君幾乎是貼着他的臉與他站在一起,眼裡殺意漸濃,咧着殘破的嘴脣,露出一口腐蝕得烏黑惡臭的牙齒,森森一笑,忽道:“楊鉅子,你是要死還是要活……”這還是沈天行進入蟲陣之後第一次問一個健康的活人這樣的問題。問得楊成止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囁嚅了幾下嘴脣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沈天行此時若想殺他簡直易如反掌,這麼些年過去了,兩人的真正實力仍如隔着這天與地之間的距離一般遙不可及……

楊成被嚇得翻身跌倒,口中這才連連呼道:“兄弟們,併肩子一齊上啊!斬殺了這魔頭,在場諸位功不可沒……”呼聲過後卻無一人響應……

衆人不是畏懼百目魔君的毒功,便是因爲他剛剛纔救治了危在旦夕的左帶刀,即使雙方正邪不兩立、勢同水火,但大多數墨者都不願做那過河拆橋、事後翻臉的無義之舉。

沈天行心裡更安慰了幾分,轉過身來竟然衝着四下裡幾百號人團團拱手一禮,對衆人緩緩道:“這是一個嶄新的時代,現在的中華已經完全不同了,那些糾纏不清的恩怨情仇本就分不清對與錯,我們這一代人的那點爛事便在我們這一代人手裡中止了吧,別再將這仇恨繼續傳遞下去了……你們是身在新時代的新青年,你們都有大好的未來在等着你們,你們要活,要好好的活下去……”

諸葛座前和那墨俠聽了這話已不禁齊聲應道:“我們要活,要活着出去,要好好的生活下去……”

沒成想,這一聲喊竟是一呼百應,周圍衆人也都紛紛呼喊應道:“我們要活,要活着出去,要好好的活下去……”

沈天行終於真正的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年輕一代人身上應有的期盼和蓬勃美好的對生的渴望。激動不已,復而高聲道:“爲國!爲家!我們可以死,值得去死!爲了某些人的私慾和那些糾纏不清的陳舊恩怨,你們不值得,不值得爲這種荒唐的理由去死!不論我五色教是正是邪,這場鬥爭都該停止了,該徹底停止了……你們應該爲國、爲家,爲了這個新的時代和新的生活而真正的、好好的活下去!”

衆人齊聲呼應!

眼見人心已散大勢已去,楊成依舊不甘,阻在前面高聲叫道:“都別信,別信他說的每一句話!這魔頭能安的什麼好心!你們以爲他真的是來救人,而不是想親眼看着我們這些人去死嗎?自古正邪不兩立……都醒醒,你們都快醒醒吧!看看你們的周圍……這漫天的毒蟲讓人如何去活,怎能去活……窮兇極惡,這纔是這些五色教妖人的真面目!他們是食人的惡魔!是罪孽深重且不可饒恕的妖人……”可惜,現在他就算喊破了嗓子,語聲還是逐漸淹沒在了激動的人羣裡。

墨者行會,墨者,本就是因爲共同的理想而聚集在一起的那麼一羣人,他們秘密存在了幾千年,遵循的絕不是誰人的片面說辭,敬畏的也絕不是誰人的淫威。他們本就是追求真理的一羣人,一羣爲了正義和真理可以奮不顧身的人。

沈天行知道,在老一輩的江湖人心中一時三刻終是不可能繞開那些對五色教和他的成見的。之所以這些年輕人願意接受這場持續了百年的恩怨在此化解,是因爲他們看到了自己真正是在救人,也真正是爲了化解這場仇怨,救人而來的……他高聲對衆人道:“諸位請稍等,老夫去去就來。”說罷舉步便往陣外行去,無任何人能夠阻攔。一邊走,一邊自腰間掏出一塊金屬腰牌,手腕一抖,那面小小的牌子便穿過了密不透風的蟲陣遠遠拋了出去。不偏不倚正落在大頭鬼面前。沈天行來時帶着寬大隱秘的斗篷遮住自己面目,現在他要出去,面上卻已再無任何遮攔,他在笑,他知道自己多年來期盼的心願終於等到了時機,真正有望得以徹底化解了……化解那持續了百年,愚蠢而又殘酷的爭鬥……

蟲陣之外,只見大頭鬼畢恭畢敬跪在地上,雙手將沈天行拋出的教主令牌高舉過頂。眼中早已熱淚盈眶,見了他從中出來,不禁立馬高聲呼道:“恭迎神君歸位……”

四下裡所有的五色教衆無不神情激動,同時拜倒在地,口中連聲高呼道:“恭迎神君歸位……”

百目魔君本已遠離江湖,銷聲匿跡了幾十年……此番再度現身,沒想到五色教衆依舊如此死心塌地的俯首稱臣。可想而知,此人當年統帥數千教衆威震一方的時候,那將會是何等樣的一番場景。

無相鬼與白髮鬼也同時飛奔了過來,齊齊跪倒在大頭鬼旁邊,眼中同樣激動得早就熱淚盈眶,高聲齊呼道:“恭迎神君歸位……”

沈天行木立良久,前塵往事一一在心中劃過,這才復又打起精神。上前將三鬼一一扶起,就像問候多年未見的老友那般徐徐老道:“這些年……你們過得都還好麼?”

三鬼忍不住又哭出聲來,其中以那大頭鬼天性最是耿直率真,哭聲也最大最難看。三鬼紛紛回道:“好…好……一切都安好……就是時常想念您老人家得緊……您老人家還好麼?”

沈天行坦然笑道:“好,我也好……”終於還是又道:“當年不辭而別……你們心裡都還責怪我嗎……”

三鬼惶恐道:“屬下萬萬不敢埋怨教主半句,您老人家當年之所以那麼做必定有您的苦衷和理由,屬下等不敢妄自評論猜測……只是…只是這些日子裡,大家千盼萬盼,只盼能在有生之年再次一睹教主風姿,如今能再相見,心裡已再無遺憾……”

沈天行卻嘆道:“這些年,這些事……我知道的,其中多半錯責在我……你們心裡若有些責怪,本也是應該的……對就對,錯就錯,我生平之事沒有什麼是不敢說、不敢認的。只是苦了你們,謝謝你們還時常惦記着我……”

無相鬼黯然道:“往事盡數已去,沒有教主您又哪會有我們這些人得活到今天。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屬下等人終生銘記於心……不過現在好了,教主您終於回來了!以後五色教也終於不用再做那無主的孤魂,這真是天大的喜事!”

一旁二鬼也紛紛附和道:“對!這是天大的喜事,老天有眼終於得讓教主平安歸來……”

其實沈天行的心情是很複雜的,這麼些年過去了,他心裡那些對恩怨的執着和對權勢的追逐早已淡了。而且他也多了許多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秘密,沈浪,他在這世上收養的唯一的至親之人,他要保護他,就得先從閉口開始。否則只消透露出一點消息,但凡和他百目魔君沾上一點關係的人,從今往後必將再難得到一刻的安寧……

不遠處忽然有人高聲喝道:“是誰?!”顯見是五色教的暗哨發現了敵情。

衆人尚且還未見其人卻已聞其聲,只聽一人朗聲大笑,大搖大擺自一處山坳裡領着一隊人馬走了出來。

來人滿頭銀髮根根見肉,長鬚及胸長盡皆雪白,不是別人,正是那墨者行會的前任鉅子,當年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通天神猿——古通!

無相鬼見了此人只恨的牙根咯咯作響,先前還老淚縱橫、畢恭畢敬的神情也瞬間一掃而空,轉眼間滿臉兇相畢露,警惕道:“教主當心,是那人來了!”

沈天行默不作聲,但也一眼便瞧見了他;通天神猿古通自然也一眼就瞧見了沈天行……

兩人本是同門師兄弟,晚年之時又成了生死相交的摯友,沈天行避世託孤之時曾毫不猶豫的便將沈浪託付給了古老爺子。只是想不到闊別多年後會在這種場合又再次見面……

二人相見,彼此心裡又怎可能波瀾不驚?但其實他們的心裡都很明白,若想將他們心裡的那件事情做好,他們彼此便不能與對方相認。因爲他們長久以來的立場和身份都不允許他們這樣去做,這就是他們這一代江湖人的痛苦和悲哀之處……

大頭鬼率先攔在前面,喝問道:“你是什麼人?!”目光轉處,這纔看到古通身後還跟着先前一衆失手被擒的人,其中包括了狗爺、雞爺、陳勁鬆、沙國棟、楊慎等等……心裡頓時大驚,高叫道:“好哇!你們這些人又是怎麼跑出來的?”此人性急如火,雙拳一握便待上前動手。

白髮鬼忙阻攔道:“老鬼,不得放肆!有教主在此,哪還能容得你自作主張!”

大頭鬼一聽,連忙拍着額頭,憨笑道:“哦……是了,咱家差點忘了,如今咱家已不是那無主的孤魂野鬼,咱們教主回來了!哼哼……必定叫那些鳥人好看!”

哪知沈天行卻不動聲色,也不多問,只輕描淡寫一拱手,淡淡道:“幸會……”

通天神猿古通也忙收起他那慣有的笑容,鄭重回了一禮,道:“幸會……”

一禮,包含了別後多年來種種想和對方好好說道的問候……

一期一會,有時並無需任何言語,彼此間的心意和即將要做的事已經在這短暫的眼神交流中全部言明道盡了……

他們的悲哀,也是那個舊時代的悲哀,是這個所謂的江湖的悲哀……

匆匆一瞥,從此後雙方便再無交流。

沈天行轉身對無相鬼吩咐道:“無相,一會兒你聽我號令,將那蟲陣暫時分開一個缺口,將裡面那些人都放出來,但蟲陣卻不可就此鬆懈,我要移除那注入地脈的屍毒……”

“把人都放出來?”大頭鬼詫異道:“教主,這些人可是咱們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纔將他們圍堵擒住的……”後面的話終究還是嚥了回去,在百目魔君面前,沒他多嘴多事的份。

白髮鬼忍不住偷笑起來,這麼些年過去了,他大頭鬼終於又知道敬畏二字怎麼寫了……

無相鬼毫不猶豫上前躬身領命,道:“是!謹遵教主法令!”

沈天行又道:“白髮,你收攏谷中其餘衆兄弟,在無相兄弟操控這蟲陣之時替他護法,千萬不能讓旁人打擾到他。”

白髮鬼馬上上前躬身領命,道:“是!謹遵教主法令!”

大頭鬼這才急了,忙道:“教主,那…那我呢……要做些什麼?您老人家可不能偏心啊!”

沈天行微微一笑,道:“大頭兄弟,稍後要辛苦你一趟,陪我一同入陣如何?”

大頭鬼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能陪在教主身邊辦事對於他來說是至高無上的榮譽。笑嘻嘻的上前躬身領命:“是!謹遵教主法令!”

沈天行將無相鬼喚到身邊,低聲又道:“無相,我欲入陣剔除屍毒,不惜用上畢生修爲也誓要阻住那屍毒繼續滲透,遺禍人間蒼生的事,咱們不能眼睜睜放着不管。”

無相鬼皺眉擔心,道:“教主,聽說那湘西陰家的屍毒可是個無解的陰損歹毒玩意兒,此番貿然前去必定兇險萬分,還是讓我陪您一起入陣吧……將這裡留給白髮鬼操控指揮就行了。”

沈天行搖頭道:“不行,方纔我已入陣查看過了,你的蟲陣暫時還能鎮住那千年屍毒,但只要蟲陣潰散,那屍毒必定迅速順着地脈四處遊走滲透,到了那時,就再無人能治得此毒了……操控好蟲陣便是我此舉成敗與否的重中之重!不能眼睜睜看着大好的河山淪爲一片一片死地……唉……那湘西陰家的人真是越來越不像樣子,怎麼能幹出這種事來!”

無相鬼也憤恨道:“咱們五色教立教之根本便是以陰陽之法濟世、五行之法渡己及人!這種陰損歹毒的玩意兒我們雖不屑去做,但若是換了從前,必定會有人說那是咱們五色教乾的……湘西陰家的人竟然莽撞動用這種東西,此舉實在是無知!愚蠢得緊!”他言下之意原想說:即使五色教主出面化解了此毒,替某些人收拾了爛攤子,那些自詡名門正派之人也依舊不會對他們這些所謂的邪魔外道表示半分感謝。但一想到教主行事立意的根本,這後半段話便給硬生生吞了回去。

沈天行靜靜看着他的雙眼睛,十分欣慰道:“不錯,以陰陽之法濟世、五行之法渡己及人……有些事情別人怎麼說怎麼看都不重要,我們心裡明白自己要做些什麼就已足夠了。你這就去準備吧……”當下又將各處要點分別向無相鬼細細交代了一番,無相鬼領命便轉身去準備應用事物。

沈天行暗自嘆息,果真是歲月不饒人……他一身萬仙法體的毒功本是天下百毒的剋星,可是時至今日,他的功力實際上十成之中已去了大半。湘西陰家的屍毒非同小可,此行連他自己也沒有十足把握,不過好在那大頭鬼修習的血魔灌頂毒功本來也非凡品,有他隨自己入陣大概想來應該足夠應對了……

沈天行喚來白髮鬼,道:“白髮兄弟,當我們進入蟲陣之後若是外面有何不妥,你大可放心向那人求助。”說罷悄悄指了指通天神猿古通。

白髮鬼感到十分驚訝,疑惑道:“向他求助?”

沈天行點頭微笑,道:“嗯,若有不能解決的意外,你便向那人求助,到時候他也定會幫你的,只管放心就是。”

“可是教主……”

沈天行擺手止住:“話已及此,多說無益,你記住便是了……”

白髮鬼躬身道:“屬下明白!”

沈天行長身而起,衝着大頭鬼一招手,道一聲:“咱們走吧……”

兩人紛紛立於蟲陣面前,無相鬼蟲笛聲聲催動,嘩啦啦一陣聲響,那蟲陣前面頓時分出一道缺口,寬窄能容兩人並肩同行。萬千毒蟲本來無知無識,但在他手中操縱起來卻如反掌觀紋一般容易。

一直默默蹲在一邊的狗爺周七見了這情形,心中頓感驚訝!他與無相鬼本是同宗同門,二人原先即是競爭者也是好朋友,只不過當年那場競爭是他周七勝出,而無相鬼卻被殘酷的門規淘汰並逐出宗門流落江湖。而如今的無相鬼操控那萬千蟲陣,這門功夫可比狗爺操控犬羣更不知要精細玄妙上幾百倍,心中自愧不如,這麼些年終於覺得自己這回是輸得心服口服。

沈天行雙手揹負放在身後,立在分出的那道缺口當中大聲道:“你們都依次出來吧……”可是連喊了幾聲陣內都沒一絲動靜,心念數轉已然明白,定是他不在裡面的這短暫時候那墨者鉅子楊成又和衆人極力遊說了些什麼。舒展的眉頭又漸漸緊閉,無相鬼操控蟲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必也支撐不了多久,這檔口哪還有容他再進蟲陣逐一勸說的功夫。

正在此時,人羣裡已站出一人,通天神猿威風凜凜叉腰而立,及胸長髯隨風雪白飄動,偉岸的身軀宛如天神下凡一般,運氣丹田氣力大喝一聲,道:“裡面的人都給我聽好!統統都出來吧!我乃通天神猿古通,信得過的這就出來吧,一切安好無恙……”

在場既然有人識得百目魔君,更多的人當然也一定聽說過這位通天神猿的威名。陣內頓時一陣騷動,正如一石激起了千層浪,譁聲四起炸開了鍋。

但聽陣內一人隱約還在疾聲高呼道:“大家千萬不要聽信那些個妖人的妖言惑衆,千萬別出去……唉!看好…給我看好了那小子……”話音未落,已有一條人影率先掙脫了陣內圍堵搶先奔了出來。

諸葛座前衝在前面,他身後還跟着一人,正是他的兄長諸葛車前。兩人一前一後已順着分開的甬道奪路奔來。

到了這種時候,諸葛座前那孩子竟還滿臉堆笑,不忘迎面搖手歡呼道:“兩位老前輩,我們哥倆來了……”

通天神猿撫須大笑:“哈哈哈……諸葛家的娃娃總是那麼有膽識,行事總是那麼有意思!”

有第一個出來的,自然便有第二個…第三個......到了後來,所有的人都在爭先恐後往那分開的缺口裡競相逃了出來。

待出得陣後,大多數相識之人都急忙走到那通天神猿面前紛紛請安問好。只有幾個不怕世俗目光的年輕膽大之人,敢遙遙向百目魔君這邊抱拳拱手以示感謝。

八卦門的人擡着陳老師走出了蟲陣,六合刀的那些人就跟在他們後面……

後來,當代墨者鉅子楊成也臉色十分難看的夾在人羣裡走了出來,見到古老爺子時連忙上前行禮問候安好。

湘西陰家的門人攙扶着他們那已經有些神志不清的家主走在最後,卻被沈天行冷冷攔在了前面,一手指着陰不離,道:“別人能走,他不能走!”

有人不依,叫道:“這是爲什麼?擺明了欺負人啊,憑什麼陰家家主不能離開此地……”

大頭鬼白眼一翻衝在前面,三拳兩腳便將那些人擊倒在地,大手一伸,一把揪住陰不離的胳膊扯將過來。回頭冷森森露齒對衆人惡笑道:“我家教主說他不能走便是不能走!哪來那麼些廢話!”

陰不離江湖裡的外號叫做索命無常,但被大頭鬼像抓小雞一樣將他提在手裡絲毫不能反抗。大頭鬼一路拖拽將此人重又提進蟲陣,然後才重重摔在地上。陰家的門人雖看在眼裡卻也不敢出手阻攔。

旁邊有人叫道:“五色教妖人,莫要以爲放我們出來便能任憑爾等宰割……這般欺負人,當我們都死了麼……”

沈天行回頭看向那人,卻冷冷甩下一句:“解鈴還須繫鈴人,作了惡難道就能輕易一走了之嗎……”說罷頭也不回地大步跟進了蟲陣之中。那人被他目光一掃,嚇得連忙閉起了嘴巴不敢多話。

無相鬼見狀,馬上開始極力催動蟲陣,只見那分開的缺口漸漸閉合,然後跟着他的笛聲節奏“嗡”的一聲,羣蟲瞬間狂暴大作!順着一股震耳欲聾的聲浪衝天而起!變成一股巨大的黑褐色龍捲,上接蒼穹下及地脈,不停的轉動呼嘯聲中直震得衆人耳鼓發疼!

就在衆人爲之一驚正自發愣的時候,那蟲陣已經開始急速往回收攏,原本覆蓋極廣的陣勢現在聚成了黑壓壓的一束,圍在當中不到一丈方圓的地面上反覆滾動碾壓起來。

要說那百目魔君沈天行也真是位百年不遇的奇才,這等陣勢若是換了旁人只怕片刻之間便已屍骨無存。

沈天行本練就了一身萬仙法體的絕世毒功,彈指間便能定人生死留存。皆因此功法練成之後,他本身便已成了這天底下最致命的毒藥;同時他本身也便就是這天底下最靈驗的解藥!先前在陣中救人的時候之所以能畫地爲牢令人無法逾越半步,或是舉手間救人性命於將死,再或是斃敵於無形之中,其根本便全在於此萬仙法體的毒功上。毒功大成之際,實已不需要再拘泥於任何方式、任何毒物,將下毒和解毒這兩件事真正做到了隨心所欲的地步,世間只怕也只此一人!

此功法雖然在五色教衆流傳已久,但古往今來真正練成的卻沒幾個。只因其修行之路太過異常兇險,曾不知有多少人嘗試之後寸功未進卻已落得個身死魂散的境地。即便僥倖如他沈天行這般毒功大成,但隨之而來的痛苦也是不言而喻的,他時常還要忍受那體內百毒的反噬之苦;特別是當月圓將滿之期,便是那萬仙法體毒性反噬最猛烈之時。萬仙法體確實是獨一無二的無上玄妙功法,但也是一門常人所無法想象的殘忍功法。

湘西陰家千年屍毒雖然霸道難纏,但比萬仙法體毒功還是略遜一籌,縱觀這世上只怕也唯有他百目魔君沈天行一人能在此時止住那已經逐步滲入地脈的千年屍毒。

不過,他沈天行生平最討厭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假仁假義之徒。所以,他沈天行絕不是常人眼中那種以德報怨的所謂的正人君子。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現在,他就要讓那將千年屍毒滲入的地面的湘西陰家家主陰不離認識到他當初的做法究竟有多麼荒唐無知而且不計後果!

屍毒是不會被自行化解清除的,特別是這種已經滲入地脈之中的情況下。所以爲了移除此地的千年屍毒,沈天行需要一個“容器”,而陰不離就是他眼中的那個“容器”!

現在蟲陣已經將那地脈中的屍毒重新聚攏在一起,大頭鬼憑藉一身血魔灌頂的毒功在旁協助,沈天行面色凝重將雙掌插入泥土之中,額頭青筋暴起,實已運起了自己的畢生功力,試圖將那屍毒一點一點逼出地面,然後在移入一個適當的容器之中!

陣外的人完全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事情,隔着蟲陣,他們既看不到也根本聽不到!

過不多時,半空之中隱隱傳來陣陣淒厲無比的痛苦悲鳴,那叫聲撕心裂肺,讓聽到的人哪怕再多聽一秒都覺得是一種煎熬!

所有人都能從那淒厲的叫聲中切實的感受到那發出叫聲的人究竟是遭受了怎樣無法忍受的極度痛苦!

無相鬼的衣服已經完全溼透,但還是目不轉睛的盯着前方的蟲陣,不敢有絲毫大意。蟲陣漸漸進一步蜷縮回籠,收成一個巨大的球體立在當中。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那蟲陣之上。

百目魔君沈天行此舉是否能夠成功,未來幾分鐘之內必見分曉。介時究竟是能迎來一片清爽平和的天地,還是跌入萬劫不復的死地深淵,很快便能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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