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清晨時分,淅淅瀝瀝的小雨將整個伊迪斯平原籠罩在薄薄的霧靄中,不遠處,川流不息的末林澉河也一改她往日的平靜舒緩的面容,渾濁的洪水咆哮着洶涌奔流,滾滾波濤直如一鍋滾水般旋轉流淌,時不時掀起半人高的浪花。河水咆哮聲、巨石在河底的滾動聲、浪花拍擊兩岸堤壩的抱岸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頗有幾分聲勢,也頗有幾分恐怖。

隨着一聲聲此起彼伏的起牀號,一道道裊裊炊煙從浩蕩一片的蠻族營寨接踵升起,在潮溼發黴的帳篷中對付了一夜的士兵們懶洋洋地探出頭,又咒罵着把頭縮回去。離末林澉河蠻族南岸大營四百步的距離,就是蠻族的第一道哨卡,十餘名蓬頭垢面渾身溼透的哨兵抱槍挎刀,畏頭縮腦地站在拒馬欄後面,時不時向着不遠處的牛皮帳篷羨慕地瞄上一眼,軍官們和不當值的士兵都在那裡貓着,雖然那裡一樣潮溼,還有一股子說不出的難聞氣味,但是總比站在這寒氣逼人的曠野裡風吹雨淋的好。

“呸!這崗還有必要站嗎?”一個士兵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低聲向身邊的同伴抱怨着。“這種黴雨天氣,看哪裡都是白茫茫一片,……剛纔回來的騎兵們不是說了嗎,滿澤思的佛繼拿人一點動靜都沒有……”他的同伴使勁地跺着冷得發僵的雙腳,早已精溼的油布雨衣和雨衣下的鐵皮鍊甲一陣亂響,嘴裡隨聲附和道:“是啊,……你小聲點,別讓長官聽見!……我現在就想喝上幾口熱湯,然後再飽飽地吃一頓,然後就倒下美美地睡上那麼一覺……”

聞着空中瀰漫的肉湯滋味,幾個哨兵不約而同咕嘟地嚥了一口發苦的口水。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遠遠地傳過來,在寂靜的黎明中聽着十分清脆,也分外真切。又是哪隊騎兵前哨回營了,每個哨兵都這麼想着。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隊騎兵進出哨卡,他們對此早就習以爲常,也沒有什麼警覺。“他們倒是掐着時間回來趕早飯,”兩個哨兵一邊把攔截道路的拒馬移開,一邊說笑着。

不過這一次回來的可不是清一色銅盔棉鐵甲的蠻族輕騎兵,而是一隊盔甲鮮明服色各異的南方人。奔騰的馬隊中,陡然間憑空出現數道流光溢彩的五色光柱,準確地將每一位騎士和他的戰馬籠罩進去,目瞪口呆地望着這一切發生的蠻族士兵似乎同時還聽見空中裊繞着漫漫梵音。當似有似無的飄渺聖歌和五彩光柱霍然消逝時,被光柱圍繞的騎士們個個身上都泛出淡淡的金色光華。

“以光明大神的名義,前進!”領頭的騎士高高擎起手中雪亮的長劍,寒光一閃,一名蠻族哨兵的頭顱就帶着一腔熱血飛上了半空。

“萬歲!”傭兵們齊齊地吶喊着,高高舉起手中的利器。

這一切的發生僅僅是一瞬間,張口結舌的哨兵們急切中還沒有反應過來,呼嘯奔騰的馬隊就衝過了哨卡,只留下五六具殘缺不全的屍體。一個軍官從營帳中探出頭,但是他只看見一團黑霧迎面撲來,黑霧中一張骷髏樣的面孔向他咧嘴嘿然冷笑,“什麼東西?!”倉皇拔刀的軍官只來得及在心中喊了一聲,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在旋風般衝過的馬隊背後,四五個僥倖活命的蠻族士兵驚恐地注視那兩座被團團黑霧籠罩的營帳,疾勁的寒風也無法將那些彷彿活物的黑霧吹散,等它們漸漸消逝時,那兩座牛皮大帳,連同在內休息的數十名士兵,都消融得無影無蹤,似乎,他們從來就不曾來到過這個恐怖的世界……

“嗖——”,一支長箭將一名瞭望的士兵撞下高高的吊斗,淒厲的嚎叫聲劃破寂靜的長空,無數正在埋頭吃飯的蠻族戰士被這突如其來的叫聲嚇得猛一哆嗦。

“敵人——”警報聲噶然而止,另外一邊吊斗上的士兵的臉,活生生被兩柄破空而至的精鐵飛斧劈成三片,絕無聲氣地重重摔在泥濘的草地上。

即使是蠻族人早有警覺這時也派不上絲毫用場,何況這還是在漫漫雨夜之後人馬最疲倦的清晨。哚的一聲,一支長箭釘在緊緊關閉的寨門上,然後就是一聲霹靂般雷鳴,大地都在這巨大聲響中震顫,用一人合抱粗細的原木紮成的寨門就在火光和硝煙中破碎。伊迪斯城的勇士們已經呼嘯着殺進了蠻族的大營。

告急的號角聲在末林澉河兩岸嗚嘟嘟地響成一片,沒有人知道來的是些什麼人,也沒有人知道到底來了多少人,到處都是警報聲,到處都是無頭蒼蠅般亂鑽的士兵,有人尋弓覓箭,有人抱頭鼠竄,有人騎着馬揮着刀卻不知道敵人在什麼地方只情原地亂轉,有的人一臉茫然牽馬提槍不知所措地到處亂鑽,更有人跪地不起只是唸叨着“鷹神庇佑”,猝不及防中,蠻族大營就象炸了鍋一般人仰馬翻……科爾斯左盾右劍一馬當先,身邊是三個**着半邊膀子面目猙獰的達坦戰士,梨砂和教會騎士利普蘭德隨後,一左一右護着虛弱的烏禿族法師利奧,光明大法師萊克斯提着一把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找來的破弓斷後。八個人緊緊地相跟依隨着,在人影憧憧營帳層疊的蠻族大營中肆意狂踏亂踹,直奔末林澉河上的大橋而去。

“攔住他們!”一名軍官聲嘶力竭地怒吼着,試圖制止東逃西竄的亂軍,在他身後,一排十餘名衛兵彎弓搭箭,閃爍着晶瑩藍光的鋒利箭蔟直直地瞄準漸突漸進的伊迪斯人。一道奪目的閃電陡然從天而至,隨着一聲淒厲沙啞的慘叫和一股濃烈的焦臭味,一個弓手頓時化爲半截黑炭。接着,是第二道閃電,第三道閃電……

伊迪斯人小小的馬隊宛如旋風般在蠻族大營中咆哮而過,當真是擋者披靡,所到之處慘叫呼號聲不絕於耳,斷臂殘肢鮮血人頭一路拋灑……可憐這些蠻族戰士,正值早飯時這個警覺性最低的當口,又被兩個法師的恐怖魔法嚇破了膽,隊伍失了建制,號令不能相通,兵找不官,官也找不到兵。匆忙中,有強悍不退者被一羣凶神惡煞的傭兵砍瓜切菜般砍倒一路,懦怯畏戰者只管望自己人多處連滾帶爬,更有許多傷兵奔走呼號。當南岸大營中軍列隊出戰時,隨着一聲轟隆巨響,緊緊依靠着末林澉河上大橋的北寨門,已在一股沖天而起的黑煙中化爲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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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敞得足以讓六匹馬並行的伊迪斯大橋橫亙在洶涌澎湃的末林澉河上,一個接一個似乎永無休止的人樣高浪頭拍打在橋下結實的橋墩上,發出振聾發聵的砰嘭撞擊聲。今年雨季的末林澉河似乎比往年更加桀驁不訓啊,科爾斯心中忽然掠過一絲不安,難道這是神靈在暗示什麼嗎?

隔着霧一樣的雨簾,橋的北岸已然是黑壓壓一片人馬。與馬嘶人喊的南岸不同,這裡排列得整整齊齊的蠻族士兵寂靜無聲,在一排巨大的戰盾後列成防守陣型,一支支長箭從一人高的鐵皮大盾後伸出來,鋒利的箭頭上盪漾着死神的氣息。陣中心高高豎立的條形旗上,用銀色絲線精心繡着一柄蠻族特有的彎刀和一把怒張的長弓,在冰涼的雨水中迎風招展。這是蠻族第七軍團司令官“王的追隨者”古赤拳爾的帥旗。

一直被緊密護衛着的利奧法師驅趕着座下的戰馬,率先衝上了橋頭,他本來羸弱的身體這時也挺得筆直,手中緊緊握着那一幅魔法卷軸。“跟着我!”他揎臂吆喝着,“跟我來啊,伊迪斯的勇士們,勝利是屬於我們的!”虛弱的法師在顛簸的馬身上徐徐展開了卷軸,骷髏樣的乾枯瘦臉上綻放出燦爛詭異的笑容。

“放箭!”隨着命令,一輪長箭勁弩飛蝗價攢射而至,衝在最前面的利奧的戰馬一聲哀鳴就跪了下去,它的身上瞬間就深深嵌進了百十支利箭。但是利奧卻沒有隨他的戰馬一起倒下,伴隨着一聲尖銳短促的喉音,他手中展開的卷軸在一道耀眼奪目的藍光中驟然消逝,插滿羽箭的烏禿族暗系法師的身體卻赫然膨脹起來,他的頭、他的臉、他的身體、他的衣服,快速地但是又是清晰可見地化爲一團濃濃的深不見底的黑霧,張牙舞爪地撲向橋的另一端。

“攔住他!”蠻族人驚惶地喝罵着,一時間,無數羽箭、硬弩、投槍如雨般紛紛飛向那團黑霧,但是,它們就象是小小的石子投入現在奔騰洶涌的末林澉河中連一道小小的水花也不會激起一樣,箭弩投槍砸進黑霧後,立刻就消融得無影無蹤,黑霧就象被某種爲神所詛咒的惡魔一樣,翻滾着毫不遲疑地向北岸洶洶急進。在它的背後,伊迪斯人肅然不語,沉默地緊緊跟隨。

現在蠻族第七軍團的士兵終於可以看清楚那團滾滾襲來的黑霧中是什麼東西了,那是一張張齜牙咧嘴歡喜冷笑的純黑骷髏頭,黑黝黝的頭骨在霧氣中不斷變幻着、扭曲着、撕咬着,它們在笑,但是沒有笑聲,他們在說,但是沒有話音……“鷹神啊,這是什麼啊?!”每個清楚看見這一幕的蠻族人都張大了嘴呼呼喘着粗氣,他們只覺得刺骨的冰涼從頭頂從四肢從心底一絲絲地聚集。沒有人再徒勞地試圖阻擋這個地獄中召喚出的惡魔,也沒有人相信它會放過哪怕是一個生靈,這樣的魔鬼不吞噬掉足夠的生命和鮮血會滿意地離去嗎?

牙齒碰撞發出的喀噠聲,在說不清楚是頑強地支撐着還是因爲懼怕而失去意識的蠻族戰陣中響成一片,連久歷沙場的第七軍團統帥古赤拳爾看見這樣詭異莫名的情形,也覺得自己的手心中溼漉漉的滿是汗水,南方人可怕的魔法威力竟然會一至於斯……

黑霧終於飄進了蠻族人的隊列中,冷冰冰地吞噬掉一切東西,沒有慘叫,沒有號哭,已經被震懾住的蠻族士兵似乎喪失掉戰鬥的意志,就直楞楞地站在那裡任憑翻騰洶涌的黑色魔魘淹沒。黑霧所過之處,沒有一樣東西還能夠清楚地保留它原來的模樣,甚至沒有一樣東西被留下,除了幾個依然冒着點點熒光形狀怪異的東西。“……鷹神啊!”戰戰兢兢的蠻族人終於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叫聲,無數人扔掉手中的刀槍轉身就逃,任是督戰隊連砍十數人也沒有制止住這股潰敗的浪頭。古赤拳爾被他的親兵扈從們夾帶保護着,隨着潰兵象退潮的水一般狼奔豕突地退回大營,緊緊地關上寨門。

站在四排全副盔甲馬鎧的重裝突擊騎兵前,臉色鐵青的古赤拳爾刷地拔出寶劍,在地上劃了深深一道,咬牙猙獰說道:“誰敢退過這條線,殺!”潰兵們看看兩眼通紅惡狠狠的主帥,又看看他背後全身包裹在錚亮盔甲中的的突擊騎兵,一個個很不情願地回到寨牆後,心中暗暗祈禱着。隨着那團黑霧離營寨越來越近,它也越來越稀薄,終於,在寨門前,它消融了,什麼也沒有留下,就那樣輕飄飄地融化在溼潤的春雨中……

“偉大的鷹神啊!”蠻族士兵們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讚美大神的讚歌響徹雲霄,勇氣和信心再一次回到他們中間。不過,這僅僅是瞬息間的輕鬆,隨着伊迪斯小小馬隊的逼近,一團團拳頭大的火球從天而降,然後轟然炸開,伴隨着它們的,是一道又一道蒼白的閃電,無情地向蠻族戰士劈去。高大的寨門噶然倒下,伊迪斯人就象凶神般,再一次將阻擋他們的一切碾爲碎片。剛剛聚集起勇氣的蠻族士兵再一次被無情地驅散。古赤拳爾呼喝不禁,赤着兩眼正要提刀殺人行軍法,一道閃電將他在原地打得旋了個圈,又一個小小的火球就在他面前爆裂,這個粗壯的蠻族漢子吭也沒有吭一聲,就直挺挺地撲通一聲倒在泥濘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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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衝出了縱跨末林澉河南北兩岸、綿延數哩的蠻族營寨,伊迪斯那高大堅實的城郭霍然在望,梨砂這才發覺自己已是累得手痠腳軟頭暈目眩,連牽着繮繩的力氣似乎都沒有了,這幾哩路到底是怎麼廝拼出來的?她的鞍前橫臥着渾身鮮血淋漓的教會騎士利普蘭德——他的右臂被蠻族人齊肘砍斷,已經好半天沒有動彈一下了,梨砂伸手在他鼻下試了試,還好,他還有微弱的氣息。“堅持住,利普蘭德,我們就要到家了。”她低低地呢喃,安慰着不醒人事的騎士。

遠遠地看見這迤儷蹌澀拖沓而行的一隊人馬,伊迪斯城內飛也似馳出一隊人馬前來迎接,帶隊的正是那位風流俊秀舉止瀟灑的三殿下佛雷德里伯爵。

“怎麼就你們幾個?佛繼拿的援軍在哪裡?”

已經累得不成樣子的科爾斯一聽他的話,就禁不住心中突突冒火,惡狠狠地瞪了這位同父不同母的三殿下一眼,根本就沒有理會他,強自支撐着招呼人去照顧幾個連累帶傷的傭兵。“你倒是說話啊,佛繼拿人怎麼說的,幾時援軍才能到?”佛雷德里不知趣地一連聲追問。

“三哥!”科爾斯啞着嗓子咆哮了一句,眼睛中迸射出的寒光讓佛雷德里突然有一種想轉身而逃的感覺。科爾斯重重地嘆口氣,咬着牙按捺着心頭的無名火,恨恨地說道:“……你沒看見他們都帶着傷嗎?你難道不知道我們是怎麼回來的!”兩個達坦傭兵連下馬的力氣也沒有,被幾個士兵摟抱着扶下馬鞍。佛雷德里騰得紅了臉,嘴脣蠕動了幾下,終於還是過去看看那兩個傭兵的傷勢。

“祭司在哪裡,快來,他要不行了。”聽着梨砂焦急的呼喚,幾個教會的神職人員急慌慌地趕過去。萊克斯手撐着腰,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突然一個踉蹌,幾乎摔倒在地,梨砂一把攙住他,關心地問:“你,沒事吧?”

萊克斯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脣更是泛起一層青灰,只有那件潔白的法師長袍依舊是纖塵不染。他看着梨砂被煙塵薰得黑一塊白一塊的臉,咧嘴一笑,說道:“我當然沒什麼事了,我可是光明法師,這點……”話未說完,人就軟軟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