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真的是在說萊克斯.道爾這個混蛋啊,梨砂楞楞地聽着,這簡直讓人沒法接受,前兩天他們還誓言旦旦地告訴自己,萊克斯,一個“背離神的人”,一個“邪惡者”,現在,他居然可以搖身一變,成爲一個“光明魔法師”。光明魔法師,這是種什麼樣的魔法師?梨砂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有這樣的魔法師。

懵懵懂懂中,梨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幾個達坦戰士和伊迪斯人面面相覷,那個被看起來骷髏模樣的暗系法師推崇備至的人,居然還有這麼複雜的背景?一個差點被教會開除教籍的人,能成爲秩序的守護者——光明大法師?

科爾斯一頭霧水地望望冷漠地看着天花板的烏禿族法師,又看看明顯走神的女槍兵,最終他決定,還是去問問教會的特使,修士費德。

“費德修士,這個,”他小心翼翼地尋找着合適的措辭,“梨砂小姐說,她的同伴被教會宣佈爲‘背離者’,到底是怎麼回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着中年修士,而費德則是面目冷然地正襟巍坐,對科爾斯的話似乎根本就沒有聽見,長長的臉上毫無表情。裝飾富麗堂皇幾近奢侈的宮殿中,一片寂靜,除了寂靜,還是寂靜,連輕微的呼吸聲也絲毫不聞。

良久,費德才冷冰冰地扔出一句話:“萊克斯.道爾,他被教會宣佈爲‘背離神的人’,這一點勿庸置疑。所有阿里烏教派的信徒都是異端!”“異端”,這是一個恐怖的字眼,人人心驚膽戰,雖然它是從一個教會的高級修士嘴裡說出來,但是這個人現在的身份,卻是教宗大人的特使。

又是漫長的沉默。

“不過,”費德許久才接着說道:“萊克斯.道爾,他的確也是位光明魔法師,這一點我也可以證明。”說完這句話,他再也不看旁人驚訝的表情,自顧自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又給自己斟滿,再一口氣喝下去。一連四杯滿滿騰騰的精靈之血喝下去,費德黝黑的臉膛上浮現出一團紅暈。

“背離者”和“光明魔法師”,這兩種極端的評價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衆人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還是克倫威爾第一個打破沉默,“利奧法師,您能夠確認,除了‘智慧之心’的長老以外,其他人想穿上這件法師袍,非要有與之相匹配的實力?”

利奧點點頭,站起來走到維克多的面前,從那位騎士手中接過潔白晶瑩的長袍,遞給年老的法師。“維克多老師,您,試試,穿這件衣服。”

關於這種法師袍的故事,維克多今天也是第一次聽說,雖然他對有機會穿上這種人人夢寐以求的長袍而激動不已,但是,利奧剛纔言之灼灼,使他心中不自禁地打了個突。他細細地看着利奧,暗系法師宛如骷髏的臉上一片誠懇,不象是教自己出醜的模樣,而且,在座的人中,自己和古德奧森應該是魔法造詣最高的人了,要是自己也沒法穿上這件長袍的話,那麼,利奧的描述應該就沒有錯了。

他接過那件長袍,一種清涼安靜的感覺從觸摸到衣服的那一剎那,就順着手指慢慢地瀰漫到全身。已知世界中最著名魔法師公會的作品,果然是名不虛傳。維克多輕輕地抖了抖衣服,衣服並不象一般的魔法師長袍那樣,可以從頭到腳地套上去,它的內襯很緊密地結合在一起,而在它前面的兩片衣襟上,用四顆黑色鈕釦很輕巧地扣住。這種衣服很少見,而且,那幾顆用黑曜石所做的鈕釦上隱隱地流動着斑駁的光影,應該是被某種魔法加持的暗鎖吧。

維克多緊鎖着眉頭,細細地審視和辨認着黑曜石鈕釦,別人則細細地審視着他。四顆鈕釦上帶着四種不同的魔法氣息,當他的手指劃過時,附帶在鈕釦上的某種神秘力量,悄無聲息地地阻止了手指的動作,他可以清晰地感覺到“火元素”在鈕釦四周歡快地跳動。是用火系魔法佈下的魔法陣!維克多自信可以信手解開第三顆鈕釦,第一顆費點工夫也沒有問題,而第二和第四顆鈕釦,他就沒有絲毫的把握了。

他搖着頭,把長袍遞給古德奧森。詛咒魔法師聚精會神地打量了半天,最終還是失望地說道:“我也沒有辦法穿上它,它的四顆鈕釦上用好幾種我並不熟悉的詛咒術施加了封禁,其中的三種我甚至只是在古老的魔法書籍中看見過記載……”聽見他的話,老法師維克多本來半閉着的眼睛立刻睜大了,神情迷茫地喃喃說道:“怎麼是這樣?——我剛纔在四顆鈕釦上,只感覺到火元素的氣息……怎麼你看見的,居然它們是被詛咒術封禁?”

利奧低聲咕噥了幾句,這次用的是烏禿語,墨菲立刻翻譯過來:“利奧說,他看見的長袍上,是用暗系魔法禁閉的。他沒有能力化解那幾道禁閉。”可怕的魔法師法袍啊,所有人都露出了對長袍的敬意,更加值得尊敬的,是製造這種長袍的東方法師公會——智慧之心。

“梨砂小姐,那位萊克斯先生,曾經穿過這件法師長袍麼?”伊迪斯大公,四殿下科爾斯和公國將軍阿德里安幾乎同時問道。

“啊!他?那件衣服好象被他在城裡的賭場輸掉了,他這人就愛做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要不就是賭錢,要不就是喝得爛醉如泥……我平時都不怎麼敢給他錢,不過……”梨砂嚅嚅地說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衆人面面相覷,這個看上去精明幹練的女槍兵說別人做事“亂七八糟”,她現在說話才真的是亂七八糟,說了半天,她的搭檔到底是穿過還是沒有穿過這件“智慧之心”的法師袍,還是一個謎。

突然,一個清脆溫柔的嗓音清晰地說道:“要是你們說的人是一個祭司的話,那麼我可以證明,他確實穿過這麼一件衣服,或者說,他穿過一件和這件差不多的法師袍。”說話的人是一個達坦族戰士,從宴會開始到現在,他一直默默地坐在那裡,一句話都沒有說過,而他身邊的同伴也沒有人去打攪他。現在他取下黑顎頭盔,一頭漂亮的金髮宛如瀑布般流淌到她的肩頭,清秀的臉龐上有着一雙異常亮麗的眼睛,目光流轉間,眼神似乎和每一個人都打了個招呼。

真漂亮,看見達坦女戰士的第一眼,每個人心中都閃過這麼一個念頭。

對衆人的表情早已習以爲常的女戰士,面無表情地接着說道:“前天早上,她,”女戰士指指梨砂,朝她笑了笑,一口扁貝般的白牙一閃而沒,“她的搭檔——那個你們稱爲萊克斯的祭司,在賭場輸了五千多金幣,最後就把一件看起來和這件衣服差不多的法師長袍抵押給賭場了。我當時就在賭場,親眼看見那個叫萊克斯的人從身上脫下那件衣服。”當然,自己從那個手氣黴到底的光明魔法師身上贏了三千七百金幣的事,她認爲沒有必要在這裡告訴大家。

伊迪斯大公點點頭道:“那就沒有問題了,這件長袍就是城中最大賭場老闆送給我的財政大臣的禮物,因爲它極其珍貴而且非常罕見,財政大臣又將它獻給我……現在一切都明白了,那位並不在場的萊克斯.道爾先生一定是一位隱逸的高人,這一點我想大家一定非常贊同吧?”他環顧四周,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點頭稱是。“那麼,誰能告訴我,現在在哪裡能夠找到他?”

“黑麥酒館。”就在衆人再一次陷入痛苦的沉默中時,梨砂脫口而出。既然他還在城裡,那麼,他現在最大的可能就是還呆在冒險者公會的所在地——黑麥酒館。

三天前,當自己和克倫威爾意外重逢時,萊克斯在臨走時曾經說過,“……要是有什麼事,我們就在公會這裡互相留口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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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衆人視爲伊迪斯救星的光明魔法師萊克斯.道爾,此刻就坐在大公的旁邊,肆無忌憚地據案大嚼着各種珍饈美味。他依然穿着那件早已洗得泛白的祭司黑袍,教會徽記已經黯淡得不可辨認,被大雨淋溼的黑色長髮溼嗒嗒地耷拉在肩膀上,狹長的面孔看上去有點蒼白,眼睛中也沒有魔法師們通常擁有的那種深邃悠長的目光,而是一種若有所思的憂鬱,偶爾也會閃現一兩點光芒,不過那是在注視着美食和那個身材高大勻稱的達坦女戰士時。傳說中的光明法師,就是這個模樣?無論怎麼看,他都不像個魔法高深的法師。在等候快要餓死的祭司吃完這頓豐盛的美餐之前,每個人臉上都帶着尊敬的肅容,同時也在心中一遍一遍地暗暗猜疑。

終於,前教會祭司(光明法師?)放下了刀叉,滿足地打着飽嗝,一面把油膩的雙手伸進扈從端過的銅盆中胡亂地洗着,一邊隨意地問道:“尊敬的大公,您這麼晚找我來,難道就是爲了看我進晚餐?或者,還有別的什麼事情?”他向梨砂瞟了一眼,女槍兵慌亂地躲避開他的視線。不知道爲什麼,梨砂覺得要是萊克斯在這裡出醜的話,她也會覺得非常的難堪。

大公和顏悅色而又非常恭敬地說道:“萊克斯.道爾先生,這麼晚我們還打攪您休息,真的是很不好意思啊,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們非常需要得到澄清。”他示意侍從騎士把那件法師袍放在萊克斯的面前,接着說道:“這件無比珍貴的‘智慧之心’的法師長袍,是您的嗎?”

用一張潔白的手帕很仔細地揩乾自己的雙手,萊克斯漫不經心地看了看長袍,肯定地說道:“嗯,可以這麼說,要是更準確點,應該說:它,曾經是我的財產。這是我和梨砂在伊迪斯城外的沼澤地裡發現的,很不錯的高檔服裝啊。”遲疑了一下,他面帶疑惑地問道,“怎麼,你們找到它的主人了?”飛快地四周望了望,他審慎但是很毅然地加上一句:“我先聲明,這衣服是我從一堆人骨頭中找到的,至於它是怎麼到的沼澤獸的家裡,我絲毫不知情。關於這一點,我的搭檔——目速爾女槍兵梨砂可以證明我的清白。”

“不不不,”科爾斯臉上浮現着怪異的表情,他很努力地剋制着自己,使自己的臉上不至於浮現出笑意,這樣對一個魔法師來說,那實在是太失禮了,雖然魔法師的身份還需要進一步的確認。不過其他人的臉上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幾分微笑。科爾斯輕咳一聲說道:“既然您認出這件衣服是您曾經擁有的東西,那麼,現在我代表我的父親——伊迪斯大公陛下,將它原物奉還給您,希望您能夠把它作爲一樣小小的禮物收下。”

“唔……您真的打算把它還給我?”

得到科爾斯和大公肯定的答覆,萊克斯站起來,伸手從侍從騎士的手中拿過長袍,很熟捻地解開四顆鈕釦,輕輕鬆鬆地就把它套在了舊祭司袍上,然後衝着目瞪口呆的大公深施一個禮,說道:“尊敬的大公,感謝您如此隆重的禮物,您的慷慨大方使我深受感動,如果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敬請吩咐。”

如果不是暗系法師講述的魔法傳說,如果衆人剛纔沒有親眼看見兩位實力超絕的老法師對這件“智慧之心”法師長袍的一籌莫展,如果在傍晚的戰鬥中,這幾位魔法師沒有施展出那些華麗而恐怖的魔法攻擊,沒有一個人會相信,一個象萊克斯這樣的三流祭司竟然會如此輕鬆地穿上那件神奇的法師袍。

現在的萊克斯就象完全換了一個人,頭髮依然耷拉在肩膀上,長長的白皙瘦臉上還是帶着一死若有若無的笑紋,眼神也同樣的渙散和陰翳,但是在宮殿裡輝煌的燈火映射下,華麗的長袍使他全身都籠罩在一層淡淡的光影,瘦長的身材使旁人感到幾分不安,要大口地呼吸才能驅散心中的壓迫感。

就在衆人驚異的目光中和嘖嘖的稱羨中,篤信教義的教會騎士利普蘭德,和伊迪斯大主教索泰坦因從座位中站起來,異常恭敬地走到萊克斯面前,跪了下去,利普蘭德施的是騎士的單膝禮,他雙手握住萊克斯的左手,將它放在自己的額頭上;而索泰坦因大主教則是參見宗主教的大禮,雙膝跪下,用額頭去輕輕觸摸萊克斯的鞋,嘴裡喃喃地念叨着頌聖的讚歌。

真的是不可思議啊,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猶如做夢般地呆呆看着這一切的發生。從眼角的余光中,梨砂發現坐在自己對面的費德修士臉色蒼白嘴脣哆嗦,雙手緊緊地握住舒適的靠椅的把手,彷彿在用全身的力氣去抗拒某種東西。

“讚美偉大的光明大神,將他的福音賜予到伊迪斯子民。”大公帶頭站起來向萊克斯深深地鞠躬,“萊克斯.道爾大師,偉大的光明法師,歡迎您來到伊迪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