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然取出懷裡的鎏金香爐,揭開爐蓋,裡面的驚精香還餘短短的一截,至多還可以支持一二個時辰。擡頭見到段新眉猶自笑靨如花,他心裡焦急,面上卻是不露聲色,悄悄地將那鎏金香爐又重新收入懷中。
列不四大馬金刀地站在船頭,昂首挺胸,若有所思。微風徐徐吹拂,掀起他身上百孔千瘡的道袍,霞光中,竟也有了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雷隨意划動着船槳,忽地咳嗽了一聲。只見那列不四渾身猛一哆嗦,唰地轉過身來,滿臉俱是掐媚討好的笑容,恭聲說道:“雷少爺,有何吩咐?”
雷皺眉問道:“出梅三觀這名兒,可有甚說法麼?”列不四撓撓頭髮,支支吾吾地也不知嘟囔着什麼,雷把眼睛一橫,他這才一拍大腿,忙聲回道:“家師三梅道人常言,世間之毒,莫不出貪嗔癡三毒。而此處洞天福地,恰恰植有三梅,烏梅貪、青梅嗔,而楊梅最癡。道家修行長生,若想超然物外得成大道,須得勘破這世間三毒,方可一窺天道,從此踏出五行之外!故此,悟得出梅三觀之名!”
燕然點頭道:“仔細思量,委實是這般道理,三梅真人道行精深,想來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傑!”面對燕然,列不四卻沒有那麼多忌諱了,只見他“呸”了一聲,破口怨道:“那老兒食古不化,刻薄偏私,不提也罷!”
段新眉奇道:“你一身本領皆出他所授,爲何有這般怨言?”列不四更是跳了起來,怒道:“他平生三大絕藝,醫道最爲精深,卻是傳予了何不二,謂之曰癡!他劍術雖非驚世駭俗,倒也別出機杼,偏偏又傳予了畢不三,還謂之曰嗔!偏生老子兩手空空,什麼都沒落到!”
雷突地一聲冷哼,列不四那氣吞山河的慷慨之勢頓時又縮回成伏首貼耳的溫順之貌,乖巧地掃了雷一眼,便老老實實地蹲在了船頭。燕然撫掌笑道:“想那三梅真人機關學說也是巧奪天工,定是傳予了你,恰巧你貪財好杯,正可謂之曰貪!”
談笑之間,兩艘烏篷小船已是一前一後駛入了岸邊一處小小的船塢碼頭。列不四頓時來了精神,來回吆喝着衆人將船停靠在船墩旁,吵吵嚷嚷好一番忙碌後,衆人便相攜下船,雙腳踏在了岸上。
燕然環顧四周,突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自從隨着列不四,穿過那幽深曲折的山腹密道,來到這一方世外桃源,一切恍若黃粱一夢。他有時候在想,自己是不是鑽入了那上古神話裡,什麼吞天壺、煉妖壺所化作的虛影幻境之中!
羣山環繞高聳入雲恰如壺壁,湖光十色波瀾不驚卻似壺底,頭頂那一環小小的天空,烈日高懸,擡眼望去,便如從那壺口觀天一般!
出梅三觀便座落在正西兩處山峰參差交錯的峽谷之內,觸目便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梅林!
其時已是梅雨季節,梅林裡的梅花大多已是凋謝,但漫山遍野俱是高大挺拔的梅樹,暢想寒冬臘月紅梅開,又該是何等壯闊何等秀美的動人景象!
梅林之中砌有一條羊腸小徑,漫步其上,樹梢青梅如豆,腳底野花似錦,偶有一縷似有若無的淡淡薄霧飄過,令人幾疑踏入了人間仙境。
便是猥瑣潑皮如列不四者,亦是神色從容目光炯炯,他一身褪色道袍隨風盪漾着,倘若不是他時不時地故作陰沉,真可稱得上一位超凡脫俗的世外高人。
趙老大一行七人,其中四名漢子各扛着一罈美酒,想來必是那晉西佳釀劉伶醉,而趙老大卻與另一名漢子一前一後擡着一副擔架,上面躺着那名滿臉病容的年輕人。
一路奔波,燕然未免有些口渴,而那四罈美酒又在眼前晃來晃去,便再也按捺不住,開口笑道:“趙老大,天熱難耐,要不開壇酒水解解饞唄?”
趙老大抹了抹額頭的汗珠,不無歉意地回道:“燕公子,不是趙某不近人情,倘若是尋常時分,無需您多言,趙某便是呈上十壇八壇劉伶醉,又何足道哉?更何況在句容時,我便答應了轉送您兩壇以作進見之憑。”
燕然奇道:“進見之憑?”趙老大嘆了口氣,正待解釋一二,卻見那列不四轉過頭來,插口說道:“何不二那老兒性情乖張,又貪杯好酒,凡是前去找他就醫的病患親屬,必須先得孝敬美酒若干,如此才得見上一見。倘若兩手空空,或是尋常酒水,那便是病死在他榻前,他亦不會多看一眼!可笑這等欺世盜名之徒,竟然會被世人稱作長春真人!哼!”
燕然笑道:“何叔在西涼便是這牛脾氣,想不到回了江南這等錦繡之地,依然故我!”既然美酒四壇均有其他用意,那他也就絕口不提飲酒解渴的事了。倒是段新眉指着高掛樹梢的累累青梅,小聲對他說道:“小酒鬼,古人常道望梅止渴,你左右無事,不妨就多瞧那梅子幾眼吧!”燕然只得報以苦笑。
梅林雖大,終有盡時,衆人隨着列不四,在那羊腸小徑上穿行了約摸小半時辰,便也就走出了這片梅樹林。放眼望去,遠處芳草如茵的草地上,錯錯落落地聳立着十多間房屋,有大有小,有高有低,圍繞着其中一間恢宏大殿,隱隱又分作三處院落。
只聽列不四傲然說道:“那便是出梅三觀了!居中那座大殿便是三清玄妙殿,何老兒一般便在那大殿偏房裡坐診!”衆人盡皆大喜,腳下不由得又快了幾分。
不想走到近處,卻見得前方約摸二三十人,有老有少,或坐或站,排成一字長龍守在大殿門口,而那三清玄妙殿則是大門緊閉,並沒有人出來招呼。
燕然仔細打量,發覺這一行人中,昏迷不醒者有之,滿面愁容者有之,咳嗽不停者有之,目光呆滯者有之,甚至不乏頭破血流、斷手斷腳之人,但人人皆是默然不語,肅然守候,場面離奇詭異之極。
他伸手拉過列不四,朝那行人努了努嘴,列不四會意,耐心解釋道:“那都是來找何不二問診的可憐人了,你沒見到他們身邊或多或少都擺放着酒壺酒罈子麼?嘖嘖,真正可惜了那些好酒!”
燕然奇道:“那爲何沒人出來招呼?就這麼聽之任之讓他們候在草地上?他們還須得候多久?”列不四大是鄙夷地掃了燕然一眼,不屑地哂道:“燕公子,那你可是少見多怪了!想來你只是聽聞何老兒醫道神妙,想必仁心仁術,卻不知他真正性情孤僻古怪之極,簡直不可理喻!”
燕然道:“那我倒真不知曉了,不四道長,說來聽聽?”列不四搖頭晃腦地回道:“那老兒常說,醫活一人便少死了一人,乃是逆天之舉,每日須得事不過三,否則閻王老爺怪罪下來,他可擔當不起!再說了,醫者仁心更是狗屁不通,有生有死輪迴不休,才順應天意、合乎天理,才真正是天人合一之道!所以他每日裡唯有喝到酒醉薰然之時,偷閒醫得二三人,便已是得天之幸,可三不可四了!”
燕然聽了,心裡卻是“咯噔”一跳,驚精香僅可再維持一個時辰,若像眼前這一行人這麼個候法,候到何時才輪得上段新眉呢?只聽得趙老大問道:“列不四,那長春真人一般又是何時出來坐診呢?”
列不四嘿嘿笑道:“不好說,不好說,想來此時他應該還未喝醉,等他醉了自然會開門迎客。”雷突然插口問道:“事有輕重緩急,亦可便宜從事,不知長春真人可否破例先行安排患者就診呢?”
列不四頓時低眉順眼地回道:“雷少爺,倘若您呈上的美酒甚合他的心意,他或許會另眼相看,提前爲您診斷一二。”燕然忙追問道:“便沒有其他法子了嗎?”
列不四搖頭嘆道:“他性子一向狂妄自大,奈何劍術卻是一敗再敗於畢不三的劍下,他一氣之下棄劍從刀,這些年來闖蕩江湖倒也薄有威名。只是他心底仍是不忿自己的劍術不敵畢不三,遂在落梅湖畔夜觀北斗七星時,偶然感悟於心,竟是讓他想出了一個邪詭精奇的七曜劍陣!”
雷沉聲道:“七曜劍陣?”列不四回道:“正是!據說此劍陣的淵源倒可追溯到南樑國烏蒙劍派,該劍派有套威力奇大的劍法,便叫做七曜劍訣,其按日、月、金、木、水、火、土可分作七路不同的劍法!那一晚他突發奇想,倘若有七人各使七曜劍訣中的一路劍法,按北斗七星星位各自執掌一方,齊心合力同時施爲,天下豈有抗手?”
燕然截口道:“烏蒙劍派的劍手我也曾見過,那劍法確實也相當不俗,可是何叔又不是烏蒙劍派中人,他怎麼會懂七曜劍訣?”列不四清了清喉嚨,繼續說道:“當年他在西涼遊歷之時,在一次機緣巧合下,他便通曉了七曜劍訣,只是一直藏在心裡,不屑去使罷了。那晚後,他便用了三年時間,將那北斗七星星位轉換之道,一點一滴融入七曜劍訣之中。與此同時,他又收了七名道童,每人各授了一路七曜劍法,日夜勤加操練,終於讓他打造出了一個博大精深、變幻無窮的七曜劍陣來!”
雷皺皺眉頭,沉聲問道:“你的意思是……?”列不四陰惻惻地一笑,大聲回道:“這位小姑娘危在旦夕,兩位公子已是別無選擇,倘若想讓何不二那老兒儘早醫治這位姑娘,兩位公子便設法破了那七曜劍陣吧!除此之外,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