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玄妙殿的硃紅大門裡,七名道童齊刷刷地望向燕然,那眼光仿似總角孩童驀然瞅見了酸甜軟糯的冰糖葫蘆,充滿着好奇、矜持、熱切、興奮、倨傲、不屑等諸般神色。
燕然從未被人這麼居高臨下地審視過,尤其是這麼一羣朝氣蓬勃、青春年少的小小道童。他總覺得自己彷彿變作成了一根散發着誘人膩香的冰糖葫蘆,卻被一羣如飢似渴的饕餮孩童虎視眈眈着,再這麼肆無忌憚地讓他們看下去,終有一時,他們會猛撲過來,貪婪地將他撕碎成一條一條……
一念至此,毛骨悚然,燕然只得撓撓頭髮,勉強擠出一個苦澀的微笑。日華饒有趣味地打量着他,突然說道:“你可知七曜劍陣自練成之日起,三年來只有三人嘗試着闖過,無不鎩羽而歸,莫非你想做第四人?”
燕然聳了聳肩,隨意笑道:“其實我聽到七曜劍陣這名兒,便已覺得劍意森森,卓爾不凡,想來必定是變幻萬千,威力無窮!倘若不用做這第四人,那便再好不過。”
日華卻是步步緊逼道:“方纔小師叔曾有言在先,破我七曜劍陣的另有其人,當時他可是指着你說過的這話!怎麼?你也是出爾反爾,臨陣脫逃的無恥之人麼?”
燕然渾然不理他言語中的挑釁之意,淡然回道:“長春真人何不二遊歷西涼時,曾與我朝夕相處三年之久,向來亦師亦友,你稱我聲師兄並不爲過吧?何必如此話中帶刺呢?今趟前來出梅三觀拜會他,一來則是許久未見,想來敘敘舊情;二來卻是想請他,幫我一個朋友祛除身上陰毒。”
那銀杉女童月小鯉滿臉驚詫,插口說道:“難道你便是師父常常念起的西涼休屠城燕五公子?你有哪位朋友中了毒呢?”
燕然大喜,忙伸手拉過段新眉,笑道:“就是我啦,都說了我跟長春真人有舊嘛!這位段小姐可是南樑國的無雙小郡主,正是她中了魔教暗氣魔尊者的蠱毒!不知可否請姑娘入殿通傳一聲,讓長春真人速來相救。她中毒已深,午時一過,恐怕積重難返,救之不及!”
月小鯉搖搖頭,漠然回道:“師父曾提及你自幼便在酒道上天賦異稟,酒量之豪,世所罕見!想他一生極癡於酒,卻是屢屢先行醉倒在你之前,每每思之,至今耿耿。既然你此來是爲了給朋友祛毒,卻不知你又準備了何等美酒佳釀呢?”
燕然一愣,苦笑道:“行色匆匆,身邊只有朋友所送的兩壇晉西名酒劉伶醉,也不知能不能入得長春真人的法眼?”
月小鯉喃喃念道:“劉伶醉?”日華不知如何,似是對燕然存有偏見,冷笑着截口說道:“燕公子,就算你跟家師有舊,卻也不能壞了出梅三觀的規矩!既然你也是來求醫問診,眼下正是進見酒呈之時,你不妨拿着你的劉伶醉也來試上一試?”
燕然愕然問道:“進見酒呈之時?”日華更是鄙夷,不屑地哂道:“家師每日只醫三人,所以每日午時前須得從諸多進見酒中,擇其優者呈上,家師酒酣耳熱之餘,自然會施以回春妙手!此乃出梅三觀多年來的行醫規矩,你居然不知曉?”
燕然苦笑道:“確實不知。”日華神色更是倨傲,冷聲回道:“今日瞧在師父的面上,我便只挑二人美酒呈上,剩下的一人名額就留給你吧!”燕然喜道:“多謝多謝,段小姐委實是情勢緊急,就怕一過午時,蠱毒攻心,那可真正是要命之極!”
卻見日華冷笑道:“就看你有沒有這般本事了,你的劉伶醉原本便不值一提,我只是好奇,看你怎麼破我們的七曜劍陣罷了!”他也不等燕然回話,領着那幾名道童便往青松樹蔭下走去。
燕然回頭望着段新眉,無奈地說道:“看來非得打過一場了。”段新眉輕輕搖搖頭,卻是憂心忡忡地說道:“那七曜劍陣想來必是兇險得緊,你又何必爲了我甘冒大險?”燕然笑道:“大丈夫有所爲而有所不爲!須知我也是武道高手了,定會化險爲夷!”
雷悄然湊上前,冷聲道:“也不知這七曜劍陣虛實如何,你且去,我爲你掠陣!”忽聽得列不四冷哼一聲,他搖搖擺擺地走了過來,捉狹似地瞅着燕然,似笑非笑道:“三年前關東大豪閻錫侯闖過,止斷一手;兩年前海南劍派關海潮也闖過,失一手一腳;去年臘月,寒梅初放之時,漢中獨尊堡主王一飛三闖七曜劍陣,卻落了個雙手雙腿皆廢的慘淡下場!小子,你自問你能勝得他們三人?”
段新眉更是面白如紙,止不住緊緊拉住燕然的手掌,微微顫抖着,顯是心底更是緊張。但見燕然灑然一笑,正色道:“瘦西湖畔,紫竹林邊,我曾分別應允兩人,照顧小郡主一世平安,此言此諾,畢生不忘!任他七曜劍陣如何兇險難測,本公子但有一刀在手,復又何懼?雖千萬人吾往矣!”他說話聲音並不大,話中意味卻是斬金截鐵,令人不容置疑。
列不四哈哈大笑,撫掌讚道:“好!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爲輕!公子一怒爲紅顏,縱死俠骨如故香!可惜此間無酒,否則必與公子浮一大白!”
燕然豪氣漸生,伸手提過兩個小小酒罈,正是趙老大送與他的那兩壇晉西名酒劉伶醉。他隨手將一罈酒丟給了列不四,長笑道:“不四道長偶有驚人之語,或許恰似那三梅真人一般,乃是位嬉笑怒罵皆文章的風塵異人,來來來,與君共進一罈酒,笑看七曜不等閒!”
列不四也不推託,單手接過酒罈,一掌拂去壇口封泥,仰頭“咕嚕嚕”地灌下一大口烈酒,也是大笑道:“痛快!痛快!公子性情中人,老子瞅着就是歡喜!七曜劍陣的要害便在北斗星位的轉換樞紐之間,休怪老子言之不預。”
燕然眉頭一皺,斥道:“把酒言歡之際,止可談風月,不宜及俗事。不四道長既是酒國前輩,這一節怎可不知?是非成敗等閒事耳,豈能因爲這點小事而耽誤了喝酒?”二人相視一笑,皆是舉壇痛飲不止。
段新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悄聲怨道:“小酒鬼又發酒瘋了……”雷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心底卻是暗暗欣賞燕然的灑脫與豪情,尋思道,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者,纔是大丈夫磊落之胸懷也!
且說日華領着衆道童走到殿門旁的一處小小平臺上,青松樹蔭下的衆人頓時圍了過來。日華矜持地瞥了衆人一眼,朗聲說道:“時辰已到,勞駕各位遵循彼此位次,這便呈酒上來吧,今日只擇取二人!”
臺下有名漢子叫道:“平日裡不是擇取三人麼?爲何今日只有兩人?”日華眼中精芒一閃,回道:“因爲今日有人要挑戰本觀的七曜劍陣,故此,只能擇取二人!”那漢子道:“老子在此地已是候了八九天了,嘴裡都淡出鳥來,什麼七曜八曜的?老子先來挑了,中不中?”
話音未落,衆人但覺眼前銀光一閃,一道嬌小玲瓏的銀色身影已是鬼魅般地鑽入了人羣之中!那漢子猶在忿忿不平,忽聽得“嗖嗖”幾下利刃破空之聲,頭上面上均是微微一涼,他大駭之下竟是呆若木雞,茫然不知所措!
只見那道銀色身影在人羣裡趨退如電,進出似風,眨眼之間,便已是閃身回到臺上,面不改色,盈盈俏立,正是那銀衫女童月小鯉!衆人回頭再瞧過那漢子,卻見半空中鬚髮亂舞,原來那漢子頭頂半邊的頭髮與鬍鬚,竟被那月小鯉唰唰幾劍削去了大半截!
微風習習,那斷髮斷須洋洋灑灑地漫天飄落,衆人忙閃身避過。那漢子怪叫一聲,飛也似地躲在了青松之後,猶聽得日華悠然說道:“很顯然,你不夠格!”
一名身着白衣的道童高聲叫道:“誰是今日第一號?”頓時,便有一名中年美婦捧着一個精巧秀麗的小小酒罈,從人羣裡擠了出來,嬌聲應道:“是我!是我!”
白衣道童道:“呈上你的酒吧!”那中年美婦忙打開酒罈,霎時,一股濃烈之極的馥郁酒香瞬間便瀰漫全場,便是連那邊的列不四亦是停住了動作,拿鼻子忘形地嗅個不停。
那中年美婦不無得意地說道:“奴家是黔南莫家之女,此酒乃是奴家祖傳秘方,親手釀造的百花蜜酒!取清泉之佳液,集百花之精華,清香甜潤,祛風除溼,向來便是黔南數一數二名酒,幾位童子可以嚐嚐!”
白衣道童取出一隻琉璃酒杯,往那酒罈裡輕舀了一杯,雙手遞給了日華。日華見那百花蜜酒,色呈淡青,芬芳馥郁,便低頭輕抿了一口,但覺酸酸甜甜,猶有後勁,淡淡百花香,微微燻人醉,確實是不可多得的美酒佳釀。
中年美婦笑顏如花地望着日華,忍不住問道:“日華童子,奴家這百花蜜酒,可還行麼?”日華略一斟酌,淡淡回道:“花香太重,酒勁不足,家師乃是須眉男子,飲此酒,略欠脂粉氣過重!”
中年美婦一怔,止不住地愁容滿面,失聲道:“那怎生纔好?奴家豈不是白跑一趟,可憐他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弱了……”說到最後,聲音竟是哽咽起來,似乎下一刻便要梨花帶雨,痛哭一場。
日華依然面無表情,但話鋒一轉,突然說道:“但師父平生極癡於酒,偶爾換換口味,三杯兩盞淡酒,也是小酌怡情。也罷,你且留過一邊,先候着吧,下一位!”
列不四喃喃說道:“看來身爲女子,多少也還佔得幾分好處……”他醉眼惺忪,酒氣熏天,卻是仰頭又灌下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