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破曉,春花秋月樓東首的一間廂房內,燃着一支紅燭,燭焰閃爍不定,燭淚簌簌而下,恰似那情人間最無聲時的悽清。
奕輝懶洋洋地歪在牀榻上,搖頭晃腦地嘆道:“憐我世子一世風流,今朝卻是沉淪如斯,竟然墮落得與一名男子共度一宿,豈不徒惹滿城紅袖恥笑?”
燕然坐在一旁,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小雨,頭也不回,沒好氣地回道:“少廢話,若不是在此等候那大小姐消息,誰願意陪你呆在這裡!”奕輝嘿嘿直笑,又道:“燕兄,你那西涼怎麼樣?姑娘兒美不美?幾時你終須帶本世子去見識見識才好哩!”
燕然給自己斟上一杯酒,淡淡回道:“江南溫婉,塞外爽朗,各有各的美,卻不知世子好的是哪一口?至於世子想見識塞外風光,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我在西涼,必定會掃榻相迎!”
奕輝大笑道:“好!好!好!你燕公子金口一開,萬事足矣!前年倒是聽三哥提起過塞外與江南的種種不同,一直悠然神往,只是苦無適合時機!”燕然道:“三哥?”奕輝點點頭,道:“嗯,三皇子奕雷,不是咱三哥又能是誰?”
二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閒話,忽聽到窗外傳來一陣輕微的磕碰聲。二人對望一眼,燕然便起身上前,悄悄拉開了窗戶。但見窗外立着一個紫衣人,衝着燕然點了點頭,從窗戶裡閃身躍入了屋內。
燕然詫異道:“凌兄,別來無恙?”那紫衣人正是點蒼劍派大弟子凌恆之,只見他轉身輕輕合上窗,扭頭說道:“一言難盡,燕兄,可是小郡主讓秦商侯抓走了?”
燕然點點頭,回道:“正是,昨夜她陪我一道去蘇上將軍府邸赴宴,回程途中突遭無量劍派伏擊,混亂中她被秦商侯抓走了。”凌恆之斥道:“怎麼恁地不小心?小郡主金枝玉葉,怎能受這般委屈?哼,無量劍派,還真是處心積慮!遲早我會領人蕩平無量山!”
燕然大感尷尬,訕訕地說道:“事出倉促,措手不及,眼下當務之急正是救回小郡主。不過,凌兄爲何屈尊在大小姐那裡?”
凌恆之眼裡閃過一絲淒涼之意,頓了頓,黯然說道:“那天我們自小酒肆分手後,我便帶着一干師兄弟們準備去候旨殿歇息。途中也是突然遭到長樂幫與無量劍派的伏擊,寡不敵衆下,師兄弟們死傷大半,我也是身負重傷。幸而大小姐路過,這才逃得性命!這幾日也是在大小姐那裡養傷,她愛玩愛鬧,所以由着她玩鬧罷了。”
奕輝插口說道:“大小姐就是那等性子,凌兄也別覺得委屈了自己。多少人便是想如凌兄這般伺候着她亦不可得,傍上這麼一棵大樹,放眼天下又有何懼?”
凌恆之眼神凌厲地一掃,但奕輝從來便是膽大包天之人,自然不以爲然,兀自躺在牀榻了悠然自得。燕然忙打圓場,接口說道:“只是這秦商侯劍術着實厲害,想來便是難以對付,凌兄可有什麼好的建議?”
凌恆之默然,忽又大聲回道:“點蒼無量原來就是宿敵,這趟又是他們夥同長樂幫伏擊於我,我實已與他們不共戴天!只是可惜了我那些死去的師弟師妹……”
凌恆之雙目微紅,滿是悲憤之意,“大丈夫快意恩仇,管他劍術如何,搏他個痛痛快快,大不了粉身碎骨而已!燕兄,此番尋到無量劍派,務必加上我這一把劍!”
奕輝嘟囔道:“好,你們都是英雄豪傑,只可惜我不是,打打殺殺的事就別指望我陪着一道啦!”燕然懶得理他,從桌上倒了一杯酒,雙手遞給凌恆之,道:“凌兄,請!”
窗外的小雨猶在下個不停,淅淅瀝瀝地越發令人心急,燕然一口飲盡杯中的酒,越發覺得自己便如一隻等待判決的螻蟻。靜寂的清晨裡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咯吱咯吱”地車輪聲,偶爾聽到幾聲響鞭聲,那“咯吱咯吱”的聲音便又快上了幾分。
凌恆之臉色大變,道:“大小姐來了!”燕然疑惑地回道:“大小姐?”凌恆之側耳聽了聽,沉聲道:“嗯,想必已是有了結果,萬萬沒想到的是,大小姐竟然自己來了!”
三人忙起身走出房間,快步走到春江秋月樓大門,燕然打開門栓,伸手推開了大門。循聲望去,但見一條青苔密佈的石板路上,慢慢悠悠馳來一輛寬大的馬車,便是與十天大王的八駕馬車相較,亦是不遑多讓。
晨雨溼寒,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聲音寂寥而單調,拉車的馬只有兩匹,但形體俊美而健壯無比。馬蹄嘚嘚,似是負重太甚,臨到樓前,馬兒鼻中打出一個響啼,噴出一口白氣,發出老長的嘶鳴。
整個車身呈藏青色,在迷濛蒙的細雨中有種別樣的美,車門被修長的鍍金簾子遮住,簾子上繡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百合,令人一見便是暗自遐想車內究竟乘坐的是何方名門小姐。
小姐確實是位小姐,而且還是位大小姐!一隻白白肥肥的手挑開了門簾,一把嬌柔膩人的聲音霍地在晨雨中響起,“燕公子,幸不辱命,你這就上車隨我去吧!”
燕然大喜,也不多想,擡腳便是進了馬車,奕輝和凌恆之也隨之一前一後跟了上去。馬車裡既是寬敞又是擁擠,公孫大小姐笑容滿面地端坐在車尾軟榻上,她龐大的身軀便佔去了車廂近一半的空間,面前擺着一張案几,上面放着一盤炸雞和一盤豬蹄,案几下甚至還有兩壇未開封的陳年花雕。
燕然三人只能沙丁魚似地擠在車頭,隨着馬伕的一聲鞭響,那馬車又晃晃悠悠地向前駛去。燕然勉強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道:“大小姐,可是查出秦商侯在哪裡了麼?”
公孫大小姐認真地觀察着面前的炸雞,用兩根胡蘿蔔似的手指認真地拎起一塊賣相清秀的炸雞,認真地送入自己嘴裡,認真地咀嚼着,認真地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回道:“你的運氣很好,因爲本大小姐決定了,由這一刻起,我們可以重新審視一下彼此的合作關係!”
公孫大小姐將那盤炸雞向前推了推,向着燕然認真地說道:“炸雞味道很不錯,你可以試試。秦商侯就藏在長樂幫在金陵城的總舵裡,他是你的敵人,而長樂幫卻是我的大敵,既然我們的敵人都狼狽爲奸地混在了一起,那我們爲什麼不攪和在一起?”
公孫大小姐指了指凌恆之,繼續說道:“小凌子亦是如此,當日便是被長樂幫和無量劍派一同追殺着,哼,小凌子,你意下如何?”
凌恆之忙道:“一切悉聽大小姐調遣!”燕然伸手拿過一塊炸雞,送入口中慢慢地品味,但覺酥軟可口,味道着實不俗。他笑了笑,道:“大小姐一番盛情,小弟又怎敢推脫?卻不知大小姐有何吩咐?”
公孫大小姐傲然說道:“想我公孫家的春花秋月樓,一直便把持着整座金陵城的七成地下生意!他嶺南長樂幫竟然招呼都不打,便想在城裡插一面旗,哼,哪有那麼容易的事!本小姐已經隱忍了大半年了,今時今日,已不想再忍下去了!”
“燕公子,你說你的表兄是城防校尉大人,好,你這就使人去通知他,調遣兵馬死死封住啓德大街的聚賢山莊,千萬勿要放走了一人!今趟我們便一同來了甕中捉鱉!”
燕然遲疑地問道:“大小姐殺伐決斷,實在令人敬服。只是如此大張旗鼓,會不會京師震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公孫大小姐搖頭嘆道:“燕公子,你有所不知,那長樂幫人人皆知,便是茅坑裡的一塊石頭,又臭又硬,現在有我們出手去除了他,衙門裡面高興還來不及!你只管去同你表兄說,直說我們是爲了對付長樂幫,你看他答不答應!”
燕然大聲回道:“好,我答應你除去長樂幫,大小姐幫我找回我朋友,咱們各取所需,齊心放手而爲!”衆皆大喜,於是紛紛注目奕輝,人人含笑不語。
奕輝只得長嘆一聲,“交友不慎,看來這跑腿的事兒非我莫屬了。”公孫大小姐呵呵笑道:“你是怡親王世子,又是燕公子朋友,城防校尉大人那裡,你不去誰去?再說了,城防甘大人少年英雄,前途無量,你可得好好珍惜!”
燕然也說道:“有勞奕輝兄,這城裡你比我熟悉,我那表兄你想必也不陌生,比去你是威風八面,不比和我們打生打死得來得自在?”奕輝一拍大腿,道:“知我者大小姐、燕兄也,風蕭蕭兮易水寒,那我去便是了……”胡言亂語中,他已是起身下車,自去城防衙門不提。
燕然道:“大小姐,那我們現在?”公孫大小姐嫣然笑道:“喝酒、聊天、吃炸雞!慢慢駛到聚賢山莊,慢慢等步兵統領衙門的官軍圍上了,咱們再慢慢去拜會我們的客人!”